卻說制軍請洋人到了一間西式屋裏,同撫臺去會他。原來那洋人是比國人,因中國要開鐵路,湊不起錢,與比國人訂了合同,由他承辦的。向例鐵路上有什麼事合官場交接,都是中國總辦出頭,這回是因制軍歡喜接見洋人,所以特地來的。當下由通事代達洋人之意,無非一路開工,要制軍通飭州縣照料供給的意思。制軍-一答應。
洋人去後,萬帥回轅,見制軍待洋人那般鄭重,自己也就收拾一間西式屋子出來,又吩咐門上:“遇有洋人來見,立時通報請會,不得遲延!”門上聽了這般吩咐,那敢怠慢?說了奇怪,偏偏等了三五個月,不見一個洋人影兒。一日,有個湖南效法學堂的卒業生,想謀出洋遊學,聽說這位撫臺是新學界的泰斗,特特的挾了張卒業文憑,前來拜懇。這學生卻是剪過頭髮,一身外國衣褲,頭上一頂草邊帽子;恰巧他這人鼻子又是高隆隆的,眼眶兒又是凹的,體段又魁梧,分明一個洋人。
走到撫院的大堂上,可巧遇着那位聽過吩咐的門上,那學生就對他說:“要見你們大人!”這門上見他是外國人,自覺歡喜,只疑心他口音又像中國。一想這洋人定是在中國住的年代久了,會說了中國話也是有的,就也不疑。又見那學生把手在褲子袋裏掏了一張小長方的白紙片兒出來,上面畫了幾個狹長條的圈兒,門上見是這樣,也不管他是不是,冒冒失失進去回過。偏偏遇着這位大人在簽押房的套間裏過癮,向例此時沒人敢回事的,他進來找不着大人,急得滿頭是汗,連忙去找鄧門上。原來這套間裏,只有鄧門上走得進,鄧門上見他急得這樣,問其所以,才知道原故,罵道:“你這個胡塗蟲,不好先請他到洋廳上去坐嗎?那曾見過外國人叫他好在大堂上站着的?”那門上聽了這話,忙將片子交給鄧門上,自己出去招呼。鄧門上又偷偷的走到洋廳連邊昭過,果是洋人,然後敢上去回。這時大人的癮已過足了,鄧門上將洋人求拜的話回過,呈上那張名片。
萬帥也當是真外國人了,便趕緊踱到簽押房裏。臉水漱盂,早經齊備,萬帥擦過臉,漱過口,急急忙忙,披了件馬褂,又戴了頂帽子,便走到西式花廳上來。誰知那學生卻行的是中國禮,萬帥見此光景,方知是中人西裝,上了他的當了,不覺勃然大怒。正待發作,一想不好,現在制軍尚且愛重學生,我這門樣一鬧,學堂中人一定要批評我,把我從前的名聲,一齊付之東流了,豈不可惜?且看他對我說些什麼,再作道理。想罷,便讓他坐下。那學生踢踏不安,斜簽着身子坐着。萬帥問他來意,他站起來打了一躬,說:“要求大帥合湖北學堂裏的卒業學生,一同資派出洋遊學。”萬帥又問:“你是那個學堂出來的?”
那學生連忙將效法學堂的卒業文憑從懷中取出呈上。萬帥看了一看,果然是卒業文憑,原來姓黎名定輝,後面還簽了許多洋字。萬帥問他學過那國文字,他道是學過英文。又問要到那一國去遊學,他道想到美國去。萬帥道:“這裏學堂開辦不到三年,離着卒業尚早,一時沒得學生派出洋去。聽說京城裏大學堂,卻時常派學生出洋。除非保送你去考取了,三年五載學成,倒有出洋的指望。只是你這般打扮,京裏是去不得的。”黎定輝道:“大帥若肯栽培,情願改了打扮,拜在門下,聽憑保送入都。”萬帥見他說想要拜門。便正色道:“這拜門原是官場的陋習,怎麼你也說這話?”定輝道:“學生是仰慕大帥的賢聲,如同泰斗,出於心說??服的,不同世俗一般。”萬帥受了他這種恭維,不覺轉嗔爲喜道:“也罷!添此一重情誼,我們格外親熱些。其實我只是愛才的意思。但你所說要改回中國打扮,豈是容易的?我有些不信。別的自然容易,那頭髮是一時養不來的,如之奈何?”定輝道:“剃頭鋪裏現在出了一種假辮子,只要拿短頭髮編上一些兒,就看不出是假的了。帶維新帽子的人,專靠他纔敢剪辮子。”說得萬帥大笑道:“原來辮子也做得假,將來五官四體都可以做假的了。”定輝道:“聽說上海鑲的假鼻子,假眼睛,假牙齒多着哩。”豈知萬帥就是鑲的一口假牙齒,聽他這話,倒也沒得駁回,只說:“你急急的改裝,總不應該!”定輝道:“論理原不該的。只是志在求學,一意出洋,顧不得許多了。如今一時不出洋,自當改轉來的。”他口裏這般說,心裏卻尋思道:“要是我不扮西裝,你也未必見我?”萬帥聽他語言從容,議論平實,頗賞識他,就叫他改轉了中國打扮,搬到衙門裏住兩天,同他第二個兒子一起進京。定輝站起,打了一躬謝了,跟手端茶送客。
定輝回寓,果然改還中國服色,備了受業帖子,拜萬帥爲老師,把行李搬了進去住着。起先萬帥公餘之暇,還時常邀他來問些學業,談得甚爲融洽,後因公事忙,也不常接見了。至他那位令郎,說要一同進京的,卻又不見面。弄得黎定輝舉目無親,沉沉官署,沒一個人可以談得的,只得自己發篋陳書,溫理他的西文。可巧那天萬帥走過他住的書房,聽他在裏面咿唔,只道他讀文章;一時高興,進去看看,誰知他桌上擺了一厚本西文書,問他:“是讀西文麼?”他說:“是讀的外國詩。”萬帥見這樣講究,便向他道:“我第二個小兒,本來就想到京裏去考仕學館的,只因他從沒有讀過西文,要費你心指點指點,只須有點影兒,將來進去之後,念起來順利些便好了。”定輝趁勢道:“這是極便當的事。但是門生來這許多日,世兄還沒有拜見過。”萬帥便叫聲:“來!去請二少爺來!”家人去了半天,不見到來,萬帥等得心焦又叫人去催,方纔搖搖擺擺的,拖了一掛紅須頭的辮線來了,背後跟了兩個俊俏小管家。看來這位世兄,年紀只有十七八上下,生得面如敷粉,脣若塗朱,一種驕貴的模樣,卻畫也畫不出。然而見了人的禮信甚大,先替他父親請了一個安,迴轉身來才替定輝請安,定輝還禮不迭。但是他自己的腿是僵的,請安下去,只有半個,那世兄雖不在意,只外面站着的兩位管家,早已笑的眼睛沒有縫了。定輝也覺着,羞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忽聽得萬帥吩咐他的兒子說道:“你在此終日閒蕩,終究不是回事兒。我去年已替你捐了個郎中的前程,如今跟着這位黎先生同到京裏去,要能考上了仕學館,將來那郎中是大有用處的。不是內用,就是外放,就是派出洋做欽差的分兒,都掄得到。但是我聽說要進仕學館,也總要懂得西文,方進得去。這位黎先生是精通西文的,你趕緊跟他操練操練,免得將來摸不着頭腦。每天限你三個鐘頭的功課,早半天一點半鐘,下半天一點半鐘,讀到下月初十邊就要動身了。”萬帥說一句,這世兄應一個:“是”萬帥叫他明日爲始,又着實屬託定輝一番,才起身走出,世兄也跟了出去。次日十點多鐘,居然到書房裏來,仍舊是兩個小管家伺候。見面之後,才問起定輝的雅篆。
定輝道:“我名便是號。”定輝也問他,他說:“單名一個樸字號華甫。”又說:“沒有西文書怎好?”定輝道:“不妨,我這裏有的是。”於是拿出書來,先教了他字母;幾次三番的教他寫,總寫不上來,教他讀,聲音是學得上的;拆開了用石筆抽寫一兩個字問他,又不認得了。弄得定輝沒法,一會兒就是吃飯去了。飯後到三點半鐘再來,整整鬧了三天,字母尚未讀熟。定輝想出法子,叫他分作幾次讀,每次讀四個字,讀熟寫熟,再加上去,自以爲這樣總可以成功了。誰知明天又叫了個家人來告假,說:“有病不來了。”幸而他父親也不查究功課。只索罷手。
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間行期已到。萬華甫迫於嚴命,只得剋期動身。萬帥派了一個有鬍子的老管家,叫柳升的送去。那跟少爺的兩個小管家,一個叫董貴,一叫韓福,仍舊伺候了去。又派了兩個親兵,帶了洋槍護送。只爲要彎山東省去看他母舅,那山東的路是著名難走的,所以特派兩個親兵護送。當下檢點行李,只有少爺的行李頂多,什麼鋪蓋、衣箱、書箱、吃食籃等類,足足堆了半間屋子;定輝行李卻只有三件,一個鋪蓋,一個大皮包,一個外國皮箱,他無所有。當下萬帥備了幾樣菜,算是替定輝餞行,再三把兒子囑託,要他一路招呼。到上海不可多耽擱日子,招商局是已經有信去託他們照應的了;從青島彎濟南舍親那裏,多住幾日不妨,招考日子還遠哩;川費一切,交給柳升,賢弟不須另付。又叫人到賬房取二百銀子,送到黎少爺書房裏去,說這是送給賢弟的學費。定輝感激不盡,再三稱謝。
次日,用紅船渡江,上了招商局的船。一路無話,到得上海,住了泰安客棧。定輝是到過一次的,很有幾個同學熟人在學堂裏,只有那位華甫世兄,雖說由上海到漢口走過兩趟,卻是跟着老人家,一步不敢離開,這繁華世界何曾夢見?起先不過同了定輝到江南春吃了一頓番菜,聽了一次天仙的戲;後來定輝的同學三四個人來,要請他們吃花酒,定輝固辭不獲,他們會見了萬華甫,也就順便請請,華甫一口應允。原來這時華甫雖不全是官場樣子,然而見了人只曉得請安,於是定輝指教他些做學生的規矩,見同學的應酬,又同他講了些新理,開口閉口的幾個新名詞。華甫-一領略。他本甚聰明,場面上工夫,一學便會,所以定輝的那班同學,也看不出他是個貴介只當他是定輝的同志。到得晚上,有字條來催請,定輝約他同去,他便叫董貴伺候着跟去,董貴只好跟了就走。馬車套好,二人上車,董貴合車伕並坐在前頭,到了西薈芳停下了,進巷第一家便是。定輝的幾位同學已經到齊了,齊聲鬧着要他們叫局;兩人沒有相好,那些同學就薦了幾個。定輝倒也罷了,不過逢場作戲,華甫到了這金迷粉醉的世界,不覺神魂飄蕩,聽了那倌人的話,便要翻檯。定輝皺眉頭,那些同學卻都眉飛色舞,竭力攛掇他去。當下已有十二點鐘光景,定輝便要辭別衆人,回到棧中睡覺,那些同學如何答應,說他道學的很,太不文明瞭。定輝道:“若是偶然戲耍,原不要緊,至於沉迷不返,豈是我們學生所當做的?人家尊重學生,原爲他是曉得自治,將來有些事業全靠我輩,何等價值。像這樣混鬧起來,乃腐敗到極點了,將來還擔任得起那件義務呢?我勸諸君快快回頭罷。”
內中有幾位驚然敬聽,面帶愧容;有兩位吃到半醉,心裏不服。一個道:“我們又不是真正嫖婊子,不過叫幾個局,擺臺把酒聚聚,幾個同志這些小節,原可以不拘的。再者英雄兒女,本是化分不開的情腸,文明國何嘗沒有這樣的事?不然那《茶花女》小說爲什麼做呢?老同學太古板了!”定輝道:“不然,你上半節的話倒還不錯,至於說是文明國也有頑耍的事,雖然不錯,只是我們那一樣學問及得到人家?單單學他這樣,想想合人家爭什麼強弱呢?”大家聽了這些話,不免一齊掃興,又得沒駁他,也就不肯去吃華甫翻檯的酒了。華甫氣得面皮失色,停了半晌道:“小弟無端叨擾,應該覆東,世兄說出這些敗興話來,弄得大衆離心,這不成了諸同志的公敵麼?”定輝笑了一笑,也不則聲。座上的倌人,一齊聽的呆了,也不曉得他們說些什麼,只知道萬少大人的酒擺不成。那倌人背後站着一個大姐,便插嘴道:“雙臺酒已經有人回去交代過哉,各位大少勿去末,萬少大人阿要攤臺!”華甫弄得局蹐不安,只得拉了定輝去咬耳朵,務必代他邀三五個人去一坐以全場面。定輝始而不肯,繼而看他的臉上實在難過,幾乎要哭出來的光景,卻不過情,只得答應,重複入座,把“代請幾位同學陪他去做個收梢”的話合衆人說知,內中本有幾個人是極喜熱鬧的,礙於定輝那幾句話不好意思同去,今聽他如此說,便樂得順水推船的答應了。於是叫拿稀飯吃了,大家分頭,有回去的,有跟萬華甫同走的。定輝一人回到客棧,寫了幾封給湖南同學的信,等等華甫尚未回來,便先就寢,一時睡不着,添了無數的想頭,暗道:“看這萬華甫合倌人那種親熱的樣兒,恐怕貪戀着要下水哩。爲他牽掣,恐一時動不得身,錯了考期,如何是好?”
又想道:“我所以投奔他老人家,也是爲的出洋權宜之計,其實這番舉動,還是何賴人的劣性,要算畢生之玷了。如今擺脫不開,倘所事無成,更覺乏味。”想到這裏,不覺懊喪起來。
聽得隔壁鐘鳴三點,方纔睡着,次日直睡到九點鐘起來。梳洗已畢,只見柳升進來問道:“昨晚我們少爺同少爺出去,直到天明纔回棧的。聽得董貴說,是吃了兩臺花酒。少爺是有主意的人不要緊,我們少爺從來沒有經過,恐怕他迷了婊子動不起身,怎好呢?倘有一差兩誤,將來回去,柳升當不起這個重擔。”
定輝聽了他話,一臉的沒光彩,勉強對他道:“昨日之局,本是有人請我,順便請你們少爺的。我是沒法兒應酬朋友,你們少爺偏偏又要翻檯,我勸他不聽,只得先回來了。如今怕他迷戀,只有趁早上船。明天晚上恰好有船開,莫如檢點行李,上了船就好了。”柳升連答應了幾個“是”,自行退出。又停了好半天,十一點鐘敲過,萬華甫纔起來,走到定輝房裏,邀他去吃館子。定輝道:“我吃過早飯了。”華甫定要拉他同去坐坐,定輝正想勸他早行,便也不辭。走到雅敘園,點了幾樣北菜,華甫一邊飲酒,定輝一邊勸說早走的話。華甫昨日聽了他一番議論,把那住夜的念頭早打退了許多,倒底少年氣盛,也想做個維新的人傑,就一口應允了。次日附輪北上。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