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書的老例,叫做話分兩頭,事歸一面。於今縮回來,再
提到勞航芥從香港到上海的時候公司船上碰着一位出洋遊歷的
道臺。這道臺姓饒名遇順,號鴻生,他家裏很有幾文,不到二十歲上,就報捐了個候選道,引見之後,分發兩江。兩江是個大地方,羣道如毛,有些資格深的,都不能得差使,何況他是個新到省的?饒鴻生想盡方法,走了藩臺的門路,知道藩臺和制臺是把兄弟,託他在制臺面前竭力吹噓,制臺卻不過情,委了他個保甲差使,每月一百銀子薪水。饒鴻生原是有錢的,百把銀子薪水那裏在他心上?不過要佔個面子罷了。今番得了差使,十分興頭,上轅謝委之後,又趕着到藩臺那裏道謝了一聲。
到差之後,清閒無事,無非打麻雀、吸鴉片而已。差滿交卸,貼了若干銀子,都是饒鴻生應酬掉的。後來制臺知道饒鴻生是個富家子,又兼年紀輕,肯貼錢,又肯做事。此時南京立了個工藝局,開辦之後,製造出來的貨物,總還是土樣,不能改良,因此制臺想派一個人到外國去調查調查有什麼新法子,回來教給這些工匠等,他們好棄短用長,順便定幾副緊要機器,以代人力。這個風聲傳了出去,便有許多人來鑽謀這個差使。制臺明知這趟差使,要賠本的,道班裏窮鬼居多,想來想去,還是饒某人罷,就下札子委了他,饒鴻生自是歡喜。後來一打聽,制臺只肯在善後局撥三千銀子以爲盤費及定機器的定錢,在他人必然大失所望,饒鴻生卻毫不介意,趕着寫信到家裏匯出二萬銀子,以備路上不時之需。上轅謝委的那日,制臺和他談起,叫他到東洋調查調查就罷了,他回道:“東洋的工藝,全是效法英美,職道這趟,打算先到東洋,到了東洋,渡太平洋到美國,到了美國,再到英國一轉,然後回國。一來可以擴擴眼界,長長見識,二來也可以把這工藝一項,探本窮源。”制臺見他自己告奮勇,也不十分攔阻,就說:“既如此,好極了。”饒鴻生退了下去,揀定了日子,帶了一個翻譯,兩個廚子,四五個家人,十幾個打雜的,一大羣人,趁了長江輪船,先到上海,到了上海,在堂子裏看上了一個大姐,用五百塊洋錢娶了過來,作爲姨太太,把他帶着上外國。過了兩日,打聽得日本郵船會社開船的日子,定了一間房艙,家人、廚子、打雜們全是下艙。
不多幾天,到了長崎,換火車到大皈,又從大販到東京。那裏正值暮春天氣,各人身上穿着單袷好不鬆快。在東京找了一家帝國大客店,搬進去住了,每天一人是五塊洋錢的房飯錢,連着馬車上上下下,一天總是百十塊,樓上自來火、電氣燈,什麼都有,每頓也吃大餐,不像那些旅人宿,兩條貓魚,一碟生菜的口味了。可惜帶到日本的那位翻譯,只懂英國話,日本話雖會幾句,卻是耳食之學,殘缺不全,到了街上,連僱部車子都僱不了。饒鴻生大受其累,只得託人千方百計,弄了一位同鄉留學生,來替他傳話。那留學生要定十塊錢一天的薪水,饒鴻生只得答應着。於是一連逛了好幾天,什麼淺草公園、吉野公園,饒鴻生也都領略一二。最妙的是東京城外的櫻花,櫻花的樹頂,高有十幾丈,大至十多圍,和中國鄧尉的梅花差不多。
到了開的時候,半天都紅了,到得近處,真如錦山繡海一般。
土女遊觀,絡繹於道,也有提壺的,也有挈榼的,十分熱鬧。
饒鴻生那裏經見過這種境界?直喜得他抓耳搔腮。又到各處工匠廠遊覽了一番,問明白了各種機器的形式,什麼價錢,-一都記在手摺上。又在紅葉館吃過一頓飯,卻作了個大冤,三四碟豆芽菜葉,五六瓶麥酒,招了幾個歌技,跳舞了半點鐘,卻花到百十塊洋錢。饒鴻生有的是錢,也不甚措意。在日本耽擱了十來日,心裏有點厭倦了,打聽得雪梨公司船是開到美國去的,便定了一間二十號的房間,買了一張二等艙票請翻譯去住,買了幾張亞洲艙的散票讓底下人等去住。那日清晨時分,就上了公司船,船上歷亂異常,摸不着頭路。後來幸虧翻譯和管事的說明白了,給了他個鑰匙,把二十號房間開了,所有鋪程行李,一件件搬進去。一看都用不着,原來公司船上的房艙,窗上掛着絲絨的簾子,地下鋪着織花的毯子,鐵牀上絕好的鋪墊,溫軟無比,以外面湯臺、盥漱的器具,無一不精,就是痰盂也都是細磁的。饒鴻生心裏暗想:怪不得他要收千把塊錢的水腳,原來這樣講究?也算值得的了。翻譯見已佈置妥當了,便無別事,便叫僕歐領着到自己二等艙裏,去拾奪去了。這裏上等艙每房都有一個伺候的僕歐,茶水飲食都是他來關照,又叮囑饒鴻生,船上的通例,是不準吸鴉片煙的,要是看見了吸菸的器具,要望海里丟的。又說到了大餐間裏吃飯,千萬不可搔頭皮、剔指甲,及種種犯人厭惡之事。饒鴻生-一領會,到了中上,饒鴻生聽見噹的一響,接着噹噹兩響。饒鴻生受過翻譯的教,便站起身來,和他姨太太走到飯廳門口,看見許多外國人履聲橐橐的一連串來了。直等到噹噹噹的三響,大家魚貫而人,各人認明白各人的坐位。饒鴻生幸虧僕歐指引他坐在橫頭第四位,和他姨太太一併排,另外也有男的,也有女的,船主坐了主席。
少時端上湯來,大家吃過,第二道照例是魚,只見僕歐捧上一個大銀盆,盆裏盛了一條大魚,船主用刀叉將他分開了,一份份的送與在臺諸客。再下去,那些外國人都拿起菜單子來看,揀喜歡吃的要了幾樣,餘下也就罷了。這菜單後來到了饒鴻生手裏,那鴻生雖不識外國字。外國號碼卻是認識的,看見臺上連湯吃過了兩道菜了,便用手指着“三”字。值席的僕歐搖搖頭,去了不多一會,捧上個果盤來,原來那個三樣是果盤裏的青橄欖。饒鴻生漲得滿面通紅,僕歐因低低的對他說道:“你不用充內行了,我揀可吃的給你拿來就是了。”
饒鴻生聽了甚爲感激,卻不曉得是僕歐奚落他。少時,什麼羊肉、雞鵝肉飯點心,通通上齊了,僕歐照例獻上咖啡。
饒鴻生用羹匙調着喝完了,把羹匙仍舊放在懷內,許多外國人多對他好笑。後來僕歐告訴他,美匙是要放在懷子外面碟子裏的。咖啡上過,跟着水果。饒鴻生的姨太太,看見盤子裏無花果紅潤可愛,便伸手抓了一把,塞在口袋裏,許多外國人看着,又是哈哈大笑,饒鴻生只得把眼瞪着他。出席之後,別人都到甲板上去運動,饒鴻生把他姨太太送回房間之後,便趿了雙拖鞋,拿着枝水煙筒,來到甲板上,站在鐵欄杆內憑眺一切。他的翻譯也拿着個板煙筒來了,和他站在一處,彼此閒談。忽然一個外國人走到饒鴻生面前,脫了帽子,恭恭敬敬行了一個禮。饒鴻生摸不着頭腦,又聽他問了一聲翻譯說:“諾,諾,卻哀尼斯!”那外國人便啞然失色的走到前面,和一個光着腦袋的外國人嘰哩咕嚕了半天,同下艙去。饒鴻生卻不理會,翻譯側着耳朵聽了半日,方纔明白。原來那問信的外國人,朝着饒鴻生說:“尊駕可是歸日本統屬的人?”翻譯說:“不是,是中國人。”原來他倆賭東道,一個說是蝦夷,一個說不是蝦夷。列公可曉得這蝦夷麼?”是在日本海中羣島的土人,披着頭髮,樣子污糟極了。饒鴻生這一天在船上受了點風浪,嘔吐狼藉,身上衣服沒有更換,着實骯髒。船上什麼人都有,單是沒有中國剃頭的,饒鴻生每天扭着姨太太替他梳個辮子。
他姨太太出身雖是大姐,梳辮子卻不在行,連自己的頭都是叫老媽子梳的,所以替老爺梳出來的辮子,七曲八曲,兩邊的短頭髮都披了下來,看上去真正有點像蝦夷,無怪外國人看見了他要賭東道。翻譯心裏雖然明白,卻不敢和饒鴻生說,怕他着惱。談了一回,各自散去。自此無話。每到一埠,公司船必停泊幾點鐘,以便上下貨物,饒鴻生有時帶了翻譯上岸去望望,順便買些零碎東西。這公司船直走了二十多天,到了紐約海口,船上的人紛紛上岸。饒鴻生帶了家眷人口等,僱了馬車,上華得夫客店。這華得夫客店,是紐約第一個著名客店,一排都是五層樓,比起日本的帝國大客店來,有天淵之別了。饒鴻生把房間收拾妥當,行李佈置齊整,把馬車僱好了,帶了翻譯,到街上游歷了一回。翻譯說起此地有個美國故總統克蘭德的墳墓。十分幽雅。饒鴻生便叫翻譯和馬伕說了,馬伕加上一鞭,彎彎曲曲,行了一二十里,到了克蘭德的墳墓。
當中一條甬道,四面林木蒼然,樹着一塊碑,除掉外國字之外,還有兩行中國字,是“美故總統克蘭德之墓,大清國李鴻章題”。饒鴻生看了,甚爲詫異。後來問了翻譯,才知道李鴻章和克蘭德甚是要好,所以克蘭德死了,李鴻章替他題墓碑。二人徘徊了半天,天色漸漸陰暗,饒鴻生便和翻譯跳上了車,吩咐馬伕徑回華得夫客店。馬伕答應了,不多一會,早到了華得夫客店,給了馬車錢上樓。剛到自己房間門口。只見一個僕歐模樣的在那裏指手劃腳的吵,旁邊站着許多家人小子,彼此言語不通,如泥塑木雕一般,呆呆望着。翻譯上前問明原故,原來饒鴻生的姨太太本是大腳,因爲要做太太,只得把他纏小了,好穿紅裙。這回上了岸,落了店,老爺出去遊玩了,他閒着無事,便叫老媽,就着自來水,洗換下的腳帶,洗好了沒處曬,又特特爲爲叫一個家人到樓底下找着了一根自來水管子當他竹竿用,把腳帶一條一條的搭在上面,把自來水管子伸出窗外去,好讓他幹。偏偏被僕歐跑來看見了,說他拿這種污穢物件,曬在當街,實實在在不成規矩。當下翻譯勸了那僕歐幾句,叫老媽把腳帶收了進去,僕歐這才無言退出。自此饒鴻生戒謹恐懼的到處留心,連路都不敢多走一步,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看看住了十幾天,也曾去拜過中國駐美公使,並公使館裏參贊、隨員、翻譯學生那些人,人家少不得要請請他,他也還過幾回東,一回就是金圓一二百塊。原來美國金圓,每一圓要合到中國二圓二角九分,把錢花得和水淌一般,饒鴻生也不可惜。有天起身之後,接着一封華字信,是三個著名大商人在家裏開茶會,請他去赴會。饒鴻生要藉此開開眼界,便答應了。
到了時候、衣冠齊整,坐上馬車,到了那個商人家裏。一進門,便是十幾架一間的敝廳,廳上陳設的如珠宮貝闕一般,處處都奪睛耀目。廳上下電氣燈點的雪亮,望到地下去,纖悉無遺。
那批霞諾的聲韻,斷續不絕。此時來赴會的人,中國、外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已經來了不少了。饒鴻生搶上前,和主人握手相見過了。主人讓他坐下,開上香濱酒,拿上雪茄煙來。饒鴻生身上穿的博帶寬衣,十分不便,一隻手擎了滿滿的一杯香檳酒,一隻手拿了一枝雪茄煙,旁邊僕歐划着了自來火望前湊。饒鴻生見許多人在此,恐怕失儀,越怕失儀,越是慌得手足無措,幾乎把香檳酒打翻了,雪茄煙擲掉了。主人見他如此,笑了笑走開去了。少時,一人昂然而人,也穿着中國衣冠,原來是駐美公使館裏的黃參贊。饒鴻生和黃參贊會過多次,彼此熟識,今番見他到來,真如神童詩上所說的“他鄉遇故知”了,滿面堆笑,站起身來。黃參贊看見他,也走過來和他見禮,二人並排坐下,饒鴻生這纔有話了,不似剛纔鋸嘴葫蘆的模樣了。二人正談得高興,背後有個貴家女子,坐在那裏小憩,忽然覺得頭頸裏有樣東西,毛茸茸的拂了他一下,嚇了一大跳,仔細一想,這東西是很軟的,觸到皮肩上癢不可耐,正在思索,那東西又來了。定睛一看,卻是饒鴻生頭上戴的那支大批肩翎子,方始恍然大悟,連忙走開了。這裏饒鴻生坐了半天,看了一回跳舞,喝了一瓶酒,吸了兩支菸,看鐘上已指到十點鐘了,然後謝過主人,別了黃參贊,坐馬車回店。一宿無話。
到了第二日,黃參贊來約他去逛唐人街,唐人就是中國人,那條街上開張店鋪的,通通是中國人,也有茶坊,也有酒館,還有京徽各式的零拆碗菜。據說酒館裏,有什麼李鴻章面、李鴻章雜碎那些名目,饒鴻生聽了,暗暗讚歎道:“此之謂遺愛在人。”
逛過唐人街,隨便吃了一頓飯,黃參贊道:“饒兄,我帶你到一個妙處去。”饒鴻生欣然舉步,穿了幾條小巷,到了一個所在。兩扇黑漆大門,門上一塊牌子,寫着金字,全是英文。饒鴻生問這是什麼所在?牌上寫的什麼字?黃參贊道:“這就叫妙處。那牌子上寫的是此係華人住宅,外國人不準入內。”
饒鴻生十分驚訝,黃參贊拖了他便去敲門。
欲知後事如何,旦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