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秦鳳梧王明耀二人,帶了大小邊、王八老爺那些人到上海來定機器,住在秦安棧。等到把機器定妥,付了若干定銀,彼此各執合同爲憑。倍立除了禮拜六、禮拜兩日,常常到棧裏來問問一切情形,平常也輕易不能出來。只剩了張露竹,每天打過四點鐘之後,逍遙無事了,便約幾位洋行裏的同事,什麼杜華竇、蕭楚濤,一天天到棧房裏,合着秦、王二人出去,卻不約大小邊、王八老爺那些人。那些人看得眼熱,起先還要等秦、王二人出去了,方敢溜出棧房,後來竟是明目張膽了,吃了一頓中飯之後,各人穿各人的長衫,和秦、王二人分道揚鑣。
有什麼親戚朋友去瞧他們,總是鎖着房門,問問茶房,也不曉得他們的蹤跡,只索罷了。再說秦鳳梧本來是個大冤桶,化錢擺闊,什麼人都不如他。這會有銀子在手裏,更是心粗膽壯,大菜館吃大菜,戲館裏聽戲,坐馬車,逛張、愚兩園,每天要化好幾十塊。王明耀是一毛不拔的,也混在裏面,白吃白喝。
衆人雖不喜歡他,也不討嫌他。這是什麼緣故呢?原來王明耀人極圓通,又會湊趣,人家沒得說的,他偏有說,人家沒得笑的,他偏有笑,因此合秦鳳梧的脾胃,所以言聽計從。話休絮煩。
且說秦鳳梧跟了張露竹洋行裏那班人,天天鬧在一起,吃喝玩笑,大家知道是個有錢的財主,恭維他觀察長,觀察短,秦鳳梧也居之不疑。秦鳳梧有天在席面上,看見人家手上都戴着鑽石戒指,胸前佩着金打簧錶,不覺羨慕起來,露了一露口風。那蕭楚濤是何等腳色,就把這話記在心裏了。第二天,行裏剛完事,坐了包車到四馬路昇平樓門口歇下,上了樓,進了煙堂,堂倌阿虎迎着說:“蕭先生,許久時候不來了。”
楚濤問:“莊先生可在此地?”阿虎用手指着道:“哪,哪,哪!”楚濤踅過去,莊雲紳正吸得煙騰騰地。見了楚濤,丟下煙槍,招呼讓坐。楚濤附着他耳朵,低低的說道:“有樁買賣作成你。”雲紳聽了這句,更湊近一步。楚濤道:“有個壽頭模子,要買一隻鑽石戒指,一隻金打簧錶,你可有些路道?”
雲紳皺了一皺眉頭道:“他一起肯出多少價錢呢?”楚濤道:“戒指要大、要光頭好,一兩千不算什麼事,金打簧錶只要八成頭的就是了。”雲紳道:“有有有,今天晚上在迎春坊花如意家等我。”楚濤拱手道:“費心,費心。”站起身來想走。
雲紳打着洋涇話說了三個字,是“康密興”,楚濤不等他說完,接着說了“也斯”兩字,頭也不回的去了。到了晚上,楚濤如期而往,雲紳已經在那裏了。在身上掏出一個小小盒子,打開一看,原來是隻光華燦爛的鑽石戒指。楚濤接過來問道:“什麼價錢?”雲紳道:“足足九個克利,二百塊錢一個克利,是上海的通行價錢,既然是你的朋友,就讓掉些罷,算是一千五百塊錢,不能再減絲毫的了。”楚濤又問打簧錶,雲紳在鈕釦上解下一個來說,是:“八開頭金子,不過一百上下,隨你斟酌罷。”楚濤當下把二物藏好,別了雲紳,走出花如意家,肚裏尋思,必須如此如此,方能沾些油水。主意打定,一徑出西安坊,到了平安平,找着高湘蘭的牌子,登登登直上樓頭,問秦大人可曾來?孃姨答應不曾來。又問湘蘭可在家?孃姨答應出局去了,約摸要回來了,請等一等。楚濤進得大餐間裏,孃姨把電氣燈旋亮,照例敬茶敬菸。不多時,湘蘭回來了,楚濤把剛纔的主意一五一十告訴了他。湘蘭何等乖覺,滿口答應。
楚濤自然歡喜,把話說完了,就回去了。
第二天,是秦鳳梧在湘蘭家大排筵席,在座的自然是王明耀、張露竹、杜華竇、蕭楚濤那一班人,楚濤更是全副精神,幫着秦鳳梧招呼一切。及至入了席,上了幾道菜,湘蘭方纔從外面從從容容的回來。斟過了酒,在秦鳳梧背後坐下,唱了一出京調,大家喝采。少時,別人叫的局出陸續來了。吃過稀飯,已是酒闌燈灺的時候,衆人都稱謝走了。獨有楚濤躺在炕上抽菸,秦鳳梧在房裏打圈兒。湘蘭卸過妝,走了進來,坐在炕旁邊一張杌子上,忽然問楚濤道:“蕭老耐只戒指出色噲,幾時買格介。”楚濤慢洋洋的答道:“是一個朋友押勒我處,押三千塊洋錢,耐看阿值?”說着,把戒指除了下來。湘蘭接在手中,做出愛不忍釋的樣子,說:“實頭出色,只怕上海尋勿出第二隻格載。”二人問答的時候,秦鳳梧眼光已注在戒指上了。
及聽這番說話,不由得不走過來。湘蘭遞在秦鳳梧手中,說:“秦大人,耐阿要看看?”秦鳳梧接過,套在自己指頭上,剛剛合式,便說:“我正要買這個,不知道楚兄可肯讓給兄弟?”
楚濤一聽,上了鉤了,故意的說道:“鳳翁要呢,兄弟原無不可。但是,這個戒指,並非兄弟自己的,是一個朋友押在兄弟那裏的,那朋友不過因一筆款子籌劃不過來,所以纔在兄弟那邊暫時押了三千塊洋錢,不久就要來贖的。鳳翁如果賞識,等兄弟問過那位朋友,方敢作主,現在卻不能答應。”秦鳳梧沉吟道:“三千塊錢似乎貴了些。”楚濤笑道:“兄弟那朋友買來的時候,足足三千五百塊錢。鳳翁說是不值,請問湘蘭就知道了。還有一說,現在那朋友並不要賣,鳳翁可以無須議論價錢。”秦鳳梧面上一紅,湘蘭早接科道:“勿是倪海外金鋼鑽戒指勒,倪手裏出進嘸不一百隻,也有八十隻哉。秦大人耐要說該只戒指勿值實梗星銅錢,秦大人耐勿動氣,耐還勿懂勒海勒。”秦鳳梧被他二人一番奚落,不覺大難爲情,心裏想轉過面子來,勉強說道:“兄弟生平酷好珠寶玉器,家裏什麼都有,有什麼不懂嗎?剛纔說的,乃是笑話。豈有這樣大、這樣光頭足的戒指,連三千塊錢都不值嗎?如今簡直請楚兄去和令友說,兄弟願出原價,叫他無論如何讓給兄弟就是了。”楚濤點頭道:“可以可以,明日再來回復罷。”湘蘭在旁邊嚷道:“蕭老,耐好格,耐倒答應仔秦大人哉,耐阿曉得倪心裏實頭中意勿過,要想買哩呀。”楚濤道:“秦大人是要好朋友,不得不先盡他。如果秦大人明天不要,我對那朋友說,讓給你可好?”湘蘭無語,仍把戒指送還楚濤。楚濤又抽了一兩筒煙,說:“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一邊說,一邊在身上摸出一個金打簧錶來,只一撳,聽見當的一下。秦鳳梧又要借看,看了一會說:“可好?再費楚兄的心,照這樣子,明天也替兄弟找一個。”楚濤道:“鳳翁如果歡喜這個,兄弟明天就奉送。”
秦鳳梧道:“那是不敢當的。”楚濤道:“自家朋友,何銷客氣?”說完,又道了謝,才別過秦、高二人回去。明日午後,秦鳳梧起身過遲,匆匆忙忙吃完了飯,就坐馬車到後馬路錢莊上,劃一張三千五百塊錢的即期票子,收好在靴頁裏。到了晚上,在湘蘭家裏便飯,等蕭楚濤等到十點多鐘,楚濤來了,吞吞吐吐的說道:“起先那朋友一定不肯,說我現在尚不至於賣東西過日子,等我窮到那步田地,你再和我想法子罷。無緣無故碰了這個大釘子,冤枉不冤枉?”秦鳳梧忙接着問道:“後來怎麼樣?”楚濤道:“他既然將釘子給我碰,我少不得要頂他,說既然如此,你把這東西贖了去罷,我這一筆款子,現在有要用,費你的心罷。他說:“期還沒有滿,你怎樣好逼我?”
我說:“我爲着期不曾滿,所以和你來商量,要是滿了期,你的東西變了我的了,我還來請問你麼?”後來說來說去,他總算應允了。鳳翁見委這樁事,幸不辱命。”說罷,仍舊把盒子取了出來,送在秦鳳梧手中。秦鳳梧連連稱謝,摸出靴頁子,拿出票子,交給楚濤。楚濤又摸出打簧錶說:“昨天晚上說過奉送,務請鳳翁賞收。”秦鳳梧推之至再,終究有些不好意思收他的。還是湘蘭說:“只把打簧錶,也有限得勢格,既然蕭老送撥耐末,耐老老實實罷。耐將來有舍物事,也可以送還哩格。”楚濤道:“到底湘蘭先生說得是,鳳翁,你不必客氣了。”
秦鳳梧道:“既如此,只得權領了。”這事交割清爽之後,二人又談了些別的天,直到打過十二點鐘,用過稀飯方散。
楚濤無意中得了二千塊錢大利息,喜歡得一夜不曾睡覺,明天掉了現的,找着了莊雲紳,付了一千五百塊洋錢,餘多二千塊洋錢,不知與高湘蘭如何拆法,那也不曉得了。
再說秦鳳梧自得了這兩件東西之後,洋洋得意,到了棧房裏拿給衆人看,衆人都異口同聲的稱讚,秦鳳梧更是興頭。又過了兩天,秦鳳梧到高湘蘭家去,其時已是九月初了。”秦鳳梧尚穿着銀鼠袍子,湘蘭說:“秦大人格件袍子,勿時路格哉!”
秦鳳梧皺着眉頭道:“我的衣裳,都是從家裏帶了來的,我打算一半個月就要回去的。於今一等等了三個多月了,已經叫家人回去取衣裳,家人還不曾來。要是在上海買,恐怕買不出好的來,這真正爲難呢。”湘蘭說:“勿要緊,倪格裁縫蠻好格。”秦鳳梧道:“那就託你罷。”不到三日,又到湘蘭那裏去,湘蘭笑嘻嘻的,叫孃姨把秦大人的衣裳拿出來。秦鳳梧一看,是件簇斬全新的湖色外國緞於的灰鼠袍子,元色外國緞的灰鼠馬褂,束紅外國緞的灰鼠一字襟坎肩兒,又清爽,又俏麗。秦鳳梧連忙換了,走到着衣鏡前一照,覺得自己丰度翩翩,竟是個羊車中人物了,忙問湘蘭一共是多少料錢,多少工錢。
湘蘭說:“倪格裁縫帳是到節浪算格,現在要約是約勿出格。”
秦鳳梧無奈,只好讓他去。事有湊巧,當天晚上同了湘蘭到戲館裏去看戲,在包箱裏驀然碰見了幾個熟人。一個是南京候補道現在當下關釐局的餘養和餘觀察,一個是制臺幕友候選道陳小全陳觀察,二人和秦鳳梧的老子都有年誼,秦鳳梧只得站起來招呼老年怕。餘觀察揩了揩眼鏡,重複戴上,朝他細細的瞧了一遍,口裏說:“鳳梧世兄好樂呀!”又嘖嘖的道:“好漂亮,好漂亮!”陳觀察也跟在裏頭附和了一陣。秦鳳梧覺得有些坐不住,看到一半,悄悄的溜了。這餘、陳兩觀察是制臺委他們來密查一樁事的,不過一兩天就查明白了,趕緊要回省銷差的。到了南京,少不得逢人遍告說:“秦某人如何荒唐法子,帶了窯姐兒,彰明較着的在戲館裏看戲,身上打扮的和戲子一樣。”那些話頭,一傳十,十傳百,傳到寶興公司股東耳朵裏去了,大家都有些不願意。有兩個大股東,會了那些小股東,寫了封公信,問他事情如何樣了?一面止住南京莊上不要匯銀子下去。秦鳳梧接到了這封信還不着急,後來爲着存在上海錢莊上的頭兩萬銀子,除了付機器定銀去了六七千之外,以及同事薪水、棧房、伙食、零用開銷,差不多一萬了;秦風梧自己買這樣,買那樣,應酬朋友,吃酒碰和,毛毛的也有一萬了。因爲南京莊上還有頭兩萬銀子,便有恃無恐,打個電報下去,催他們匯銀子。一連兩三個電報,毫無影響,這才慌了。
再去問了倍立,倍立說,只要機器一到,他的銀子現成。秦鳳梧無法,又和張露竹暫挪了千把兩銀子。夠得什麼?不到幾天,早已光了。南京那些股東的信,更是雪片一樣的下來。看看制臺衙門裏驗費的限期快到了,機器尚無消息,倍立那面的股分,是要跟着機器一起來的,心裏十二分不自在。高湘蘭已經開口和他借三千塊錢,這一下子,把他弄得走頭無路了,只好不去。
湘蘭屢次打發人到泰安棧裏去看,總看不見,湘蘭也發了急了。
天天打發人在各馬路上等候,候了兩天半候着了,秦鳳梧吩咐馬伕加鞭快走,馬伕不敢不依,一轉眼間,又風馳電掣的去了。
湘蘭恨極,打聽得秦鳳梧那天在一家人家裏吃飯,湘半坐了自己的馬車,候在那家人家的門口。秦鳳梧下午方纔出來,見了湘蘭,疾忙跳上馬車,湘蘭緊緊跟着,跟了他在大馬路一帶繞了一個圈子,秦鳳梧這時最好有個地洞鑽了下去。一直跟到後馬路一丬錢莊上,秦鳳梧進去了,央告錢莊上的掌櫃,勸湘蘭回去,明天必有下文。湘蘭發話道:“哩耐今朝盤攏,明朝盤攏,倪也尋得苦格哉。請耐進去搭哩說一聲,要是明朝嘸不下文,勿怪倪馬路浪碰着子倪,要撥勿好看撥哩格。”說完,叫馬伕阿桂驅車徑去。錢莊上掌櫃進去,回覆了秦鳳梧,秦鳳梧正驚得呆了,聽了錢莊上掌櫃的話,心上躊躇了半響,一想只好去尋蕭楚濤了。於是派人把蕭楚濤尋着了,子午卯酉告訴了他一遍。楚濤笑道:“鳳翁,不是我兄弟來埋怨你,這卻是你鳳翁不是。你想,他要是不想敲你鳳翁的竹槓,他那裏肯化那些本錢?”秦鳳梧這才恍然,又央告楚濤去說。楚濤去了,拿了一篇帳來,說連酒局帳、裁縫帳一共是一千多塊錢。秦鳳梧嚇得吐出了舌頭,央告楚濤去說。求他減掉些,後首講來講去,總算是八百塊錢,限三天過付。秦鳳梧東拼西湊,把這事了結了。看看在上海站不住了,趁了船一溜煙直回南京。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