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個洋礦師,路上聽了金委員的話,回到長沙,見了撫院,先說了柳知府許多壞話。說他性情疲軟,不能彈壓百姓,等到鬧出事來,他又置之不理。幸虧得那裏的知縣還能辦事,當時就拿到幾名滋事首犯,收在監裏。現在我們幾個人雖然逃出命來,帶去的行李全被百姓搶光,至今一無下落。撫院聽了,少不得安慰了洋人幾句,叫支應局每人先送一千銀子,回來再行文下去,着落知府身上,賠還你們東西就是了。洋人無話退出,自回武昌,不在話下。
原來這位撫臺大人,也是極講究洋務的,聽了這般情形,便說這些百姓如此頑固,將來怎麼辦事呢?當下正有許多官員進內稟見,有一個發審局的老總,姓傅名祝登,是個老州縣班子出身,便說道:“卑府從前在那府裏,也做過一任知縣,地方上的百姓,極其頑固不化。卑府到任之後,一面開導他們,碰着有不遵教化的,就拿他來重重的辦了兩個,做了一個榜樣,後來百姓都不敢怎麼樣了。”撫院道:“是啊!我想要辦一樁事情,總得先立一個威,好叫百姓有個怕懼,自然而然跟着我們到這條路上去。不然,現在裏頭交辦的事情又多,而且還要開捐,他們動不動的聚衆挾制官長,開了這個風氣,還了得!我看柳某這個缺,是有點做不來的,不如暫時請他回省,這個缺就請老哥去辛苦一趟。第一,先把那裏的百姓整頓一番,是最要緊的。”傅祝登聽了,滿心歡喜,連忙站起來請安謝委,退了下去。撫院便傳藩司進見。說起永順百姓鬧事打洋人,現在須得將該府撤委,就委傅某前去署理。藩臺聽了,自然照辦。下得司來,轅門前粉牌早已高高掛出,並一面行文下去。當下便有永順府聽差的人,得了這個風聲,立刻打稟帖寄信到永順通知。這日柳知府正在衙中無事,忽見門上拿進一封信來,拆開看時,便是聽差寫來的,就說的是撤任的一樁事,新委的是傅祝登傅大人,不日就來履新各等語。當時合衙上下衆人聽了,不免都有點驚慌。畢竟柳知府是個讀書人,稍有養氣工夫,得了這信,心上雖不免懊惱,面子上卻絲毫不露,常說:“像我這樣做官,百姓面上總算對得住的了。然而還不落他們一個好,弄到後來,仍舊替我鬧出亂子,使我不安其位,可見這些百姓也有些不知好歹。將來換一個利害點的官,等他們吃點苦,到那時候,才分別出個上下呢。”說罷便自嗟嘆不己。不多兩日,藩司行文下來。柳知府便料理交卸事宜。又過兩天,傅祝登行抵府城,註銷紅諭,定了吉日接印,一切點卯、盤庫、閱城、閱獄,照例的官樣文章,不必細述。向來新任見了舊任,照例有番請教。此番傅祝府見了前任柳知府,卻一直是淡淡的。柳知府等到把印支出,當天即將眷口遷出衙門,寄頓在書院之內,自己一人獨自先行回省。
動身的那一天,紳士們來送的寥寥無幾,就是萬民傘亦沒有人送。柳知府並不在意,悄悄自回長沙。不在話下。
且說博知府一到永順,心上便想前任做官,忠厚不過,處處想見好於百姓,始終百姓沒有說他一個好字,而且白白把官送掉。我今番須先生他一個威,做他一個榜樣,幫着上頭做一兩樁事情,也顯得我不是庸碌無能之輩。主意打定,接印下來,便吩咐升坐大堂。一班前來賀喜的官員,得了這信息,只得在官廳等候,不敢退去,齊說府大人今天初上任,不知爲了何事要坐大堂。等了一刻,裏頭又傳出話來,要提聚衆鬧事,毆打洋人的黃舉人等一干人聽審。衆人聽了,方曉得是爲的此事。
少頃,傳點升堂,衆官照例堂參畢,傅知府便叫先帶黃舉人。
黃舉人早已是黑索郎當,髮長一寸,走上堂來,居中跪下,口中自稱:“舉人替大公祖叩頭!”傅知府坐在上頭,一副油光鑠顯的面孔,聽了他自稱“舉人”,便把驚堂木一拍,罵道:“你自己犯的罪還不知道麼?你可曉得我本府,須比不得你們前任柳大人,好說話。本府奉了撫臺的札子,此番就是辦你們來的。這件事情,你的爲首,是賴不掉的了。此外還有幾個同黨,快快的照實供出,免得受苦。”黃舉人道:“青天大公祖!舉人實在冤枉!舉人坐在家裏,憑空把舉人捉了來,當做滋事的首犯。舉人既未滋事,那裏來的同黨?”傅知府道:“不打不招!他的舉人,好在離着革掉已經不遠了。我比不得你們前任柳大人,碰着這種反叛,還想保全他的功名。不招就打!”
兩旁衙役吆喝一聲,黃舉人只是在地下喊冤。傅知府又一迭連聲的喊打,當下便走過幾個衙役,拿黃舉人撳倒在地,一五一十的又打了幾百板子。傅知府道:“你招我拿人,你不招我也要拿人!”遂出了一張票,差了四名幹役,所有黃舉人家族並他的朋友,凡有形跡可疑的,一齊拿來治罪。一面又把先前府衙門提到的二十多個人,不論有無功名,每人五百小板,打了一個滿堂紅,一齊釘鐐收禁。傅知府說這般人聚衆滋事,挾制官長,將來都要照反叛辦的。一面又叫刑名師爺打稟帖,申詳上司,說這些人如此這般,須得重重的懲辦,有功名的,一齊斥革,其餘同黨滋事的人,一律捕拿治罪。稟帖上,又說柳知府許多壞話。說他如何疲軟,等到鬧出事來,還替他們遮掩,無非避重就輕,爲自己開脫處分地步。稟帖出去,首是回稟公事,便中提起先前打碎外國人飯碗的店小二父子,連着地保,還有捆押外國人上來的一幫人,現在通統押在縣裏,求大人示下,怎樣發落?傅知府道:“你爲什麼不早說?這些人得罪了外國人,都是要重辦的!”立刻又親自坐堂,從縣裏提到一干人。店小二父子,各打八百板,押繳賠碗銀三百兩,限半月繳案,違幹血比。地保保護不力,責一千板斥革。一般鄉下人,每人或六百板,或八百板,押候上憲批示。發落已完,又叫刑名師爺將情具稟各憲,又添了許多枝葉,無非說他慎重外交之意。另外又多寫兩套稟帖,一套稟湖廣督憲,一套稟武昌洋務局憲,以便賣弄他辦事勤能,好叫上頭曉得他的名字。不在話下。
且說博知府當堂籤派的四名幹役,奉了本府大人之命,領了牌票,出外拿人。這四人一名錢文,一名趙武,一名周經,一名吳緯。四人當下出得府衙門,先到下處,私相計議。各人的夥計,聽說頭役奉了重大差使,曉得這裏頭定有生髮,一齊前來會齊商量,錢文先開口說道:“我們這個差使,還是拿人的是?還是不拿人的是?”周經道:“你瞧本府大人,今天頭一天接印,就發這們一個虎威。現在差了我們,倘若拿人不到,一定要討沒趣,不要把十幾年的老臉通統丟掉!”趙武聽了,鼻子裏撲嗤的一笑,說道:“據我看來,真正鬧事的人,拿到的也就不少了,省的再去累拖好人。依我說,還是趁這個擋裏,弄他兩個,樂得做好人,還有錢財到手,豈不一舉兩得?”吳緯道:“依我說,不是如此,人也要拿,錢財也要。倘若一個人不拿,本府大人前如何交代?一個錢不要,我們出力當差,爲的是那項?現在依我的愚見,碰着有錢的,就放鬆些,碰着沒有錢的,就拿他兩個來搪塞搪塞,也卸我們的干係。”大衆聽了,齊說:“吳夥計說的有理,我們就依他的話去辦罷。”
主意打定,各自分頭辦事。可憐這個風聲一出,直嚇得那些人家,走的走,逃的逃,雖非十室九空,卻已去其大半。至於已經被拿的幾家家族,男人已被拿去,收在監裏,家中剩得妻兒老小、哭哭啼啼,尚不知這事將來如何了局,怎禁得一般如虎如狼的公差,又來訛詐?這些人家,大半化上幾個錢,買放的居多。其實在拿不出錢的,逃的逃了,逃不脫的,被公差拿住兩個,解到府裏銷差。傅知府不問青紅皁白,提到就打,打了就收監。不日批稟回來,着把滋事首犯,一概革去功名,永遠監禁,下餘的分別保釋。傅知府遵了上頭的話,遂把一干人重新提審,定了八個人的長監,其餘一概取保。不日又奉到批稟,說他所辦的店小二及鄉下人,很顧外國人的面子,現在外國人已無話說,足見他能夠弭患無形,辦事切實。批詞內將他着實獎勵。傅知府自是歡喜,連忙坐堂,又把店小二提審,追他的賠款銀子。可憐他一個做小工的人那裏賠得起?後來傅知府又叫地保分賠,少不得賣田典屋,湊了繳上,方纔得釋,早已是傾家蕩產了。傅知府又要討好,說這裏的紳士最不安分,黃舉人拿到之後,他們屢次三番前來理論,看來都是通同一氣的。
因開了一張名單,稟明上頭,意欲按名拿辦。後來幸虧上頭明白,說事情已過,不必再去打草驚蛇,叫他留心察訪,果然有不安分的,不妨隨時懲辦一二,此時切切不要多事。傅知府接到批詞,心中老大不悅,說上頭辦事,全是虎頭蛇尾,我卻不能夠便宜他們,便出了一張告示,把他所恨的紳士名字,統通開在上頭,說這些人不安本分,現經本署府查明,不忍不教而誅,勒令他們三個月內閉門改過,倘若不遵,一經本署府訪拿到案,定行重辦不貸。告示貼出,衆紳士見了,一個個都氣的說不出話,然又奈何他不得。
話分兩頭。且說傅知府出票拿人之時,當中有兩個秀才,一個姓孔名道昌,表字君明,一個姓黃名民震,表字強甫。姓孔的是黃舉人的同門,姓黃的就是他族中兄弟。兩人家下薄有田產,卻一向最安本分,除讀書會文之外,其餘事情一概不問。
那天鬧事的時候,他兩人原在茶店裏吃茶,後來因見人多,孔道昌卻拉拉黃民震的袖子說:“強哥,這裏恐怕鬧事,我們去罷。”兩個人便自回家,躲在家中,聽候消息,不敢出頭。次日,曉得府大堂被拆,黃舉人被拿,其餘同學的人爲着鬧事,當時被捉的不少。兩人雖與黃舉人均有瓜葛,到了此時,也是愛莫能助,只得任其所之。且亦曉得黃舉人平時爲人,屢勸不聽,如今果然鬧出事來,這是他自作自受,旁人莫可如何,相與嘆息而罷。過了幾日,換了新太守,打聽黃舉人一案,已經申詳上去,專候上頭定罪,又因學院來文,中秋節後,就要按臨,他倆都是永順縣裏的飽學秀才,蒙老師一齊保了優行,自然是窗下用功,一天不肯間斷。是時已經七月,黃強甫便約了孔君明到家商量,再齊幾個朋友,大家會文一次。
原是場前習練之意,孔君明還有什麼不願意的?於是爲了知單,共請了一十二位,叫人分頭去請。所請的都是熟人,自然一邀就到。當下借的是城隍廟的後園,由孔黃二位備下東道,屆期齊集那裏,盡一日之長,各做兩文一詩,做好之後,再請名宿評定甲乙。是日到者,連孔黃二人,共是一十四位。且說知單發出之後,便爲府差所知,因他二位與黃舉人有點瓜葛,就此想去起他的訛頭。孔黃二人自問無愧,遂亦置之腦後。不料府差藉此爲名,便說他們結黨會盟,定了某日在城隍廟後花園起事。又把他們的知單,抄了張作個憑證。又指單子上“盍簪會”三個字,硬說他私立會名,回來稟明瞭知府,意欲齊集大隊人馬,前往捕捉。傅知府聽了,信以爲真,立刻就叫知會營裏,預備那日前去拿人。其時幕府裏也有個把懂事的人,就勸傅知府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無論他們有沒有這會事,可以不必理他,就是實有其事,且派個人去查一查,看他們到底爲何作此舉動,再作道理。”博知府道:“私立會名,結黨聚衆,便是大幹法紀之事,上頭正有文書嚴拿此等匪類,倘若走漏消息,被他們逃走了,將來這個干係,誰擔得起?”說罷,便命差人暗地查訪,不要被他們逃走了。這裏傅知府私心指望要趁這個當口,立一番莫大功勞。
正是有分教:
網罟空張,明哲保身而遠遁;脂膏竭盡,商賈裹足而不前。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