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小史第一回 校士館家奴談歷史 高升店太守謁洋人

卻說湖南永順府地方,毗連四川,苗漢雜處,民俗渾噩,猶存上古樸陋之風。雖說軍興以來,勳臣閥閱,焜耀一時,卻都散佈在長沙、嶽州幾府之間,永順僻處邊陲,卻未沾染得到。

所以,他那裏的民風,一直還是樸陋相安。只因這個地方山多於水,四面罔巒回伏,佳氣蔥定,所有百姓都分佈在各處山凹之中,倚樹爲村,臨流結舍,耕田鑿井,不識不知,正合了大學上“樂其樂而利其利”的一句話。所以,到這裏做官的人,倒也鎮日清閒,消遙自在。不在話下。

且說這時候做知府的,姓柳名繼賢,本籍江西人氏,原是兩榜進士出身,欽點主事,吏部觀政。熬了二十多年,由主事而升員外,由員外而升郎中。這年京察屆期,本部堂官見他精明練達,勇敢有爲,心地慈祥,趨公勤慎,就把他保了進去。

引見之後,奉旨記名。不上半年,偏偏出了這個缺,題本上去,又蒙聖上洪恩,着他補授。謝恩之後,隨向各處辭行。有一個老友,姓姚名士廣,別號遁盦,本貫徽州,年紀七十多歲,本在保定書院掌教。這番因事進京,恰好遇着柳知府放了外任,從此南北睽違,不能常見,姚老先生便留他多住幾日,一同出京。到了臨動身的頭一天,姚老先生在寓處備了一席酒替他餞行。約摸吃到一半,姚老先生便滿滿的斟了一杯,送到柳知府面前,說道:“老弟此番一麾出守,上承簡命,下治萬民。不要把這知府看得輕,在漢朝已是二千石的職分。地方雖一千餘里,化民成俗,大可有爲。愚兄所指望於老弟者,只此數言。

吾輩既非勢利之交,故一切升官發財的話頭,概行蠲免。老弟如以爲是,即請滿飲此杯。”原來這位姚老先生,學問極有根底,古文工夫尤深,目下年紀雖已古稀,卻是最能順時達變,所有書院裏的學生,無有一個不佩服他的。柳知府自己亦是八股出身,於這姚老先生卻一向十分傾倒。且說當日聽了他這一番言語,便接杯在手道:“小弟此行,正要叨教吾兄,今蒙慨贈良言,尤非尋常感激。但是目下放了外任,不比在京,到任之後何事當興,何事當革,還求吾兄指教一番,以當指南之助。”

說吧,便幹了那杯酒,將酒杯送還姚老先生,自己歸坐,仍舊對酌。姚老先生道:“要興一利,必須先革一弊,改革之事,甚不易談。就以貴省湖南而論,民風保守,已到極點,不能革舊,焉望生新?但我平生最佩服孔夫子,有一句話,道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說這話,並不是先存了秦始皇愚黔首的念頭,原因我們中國,都是守着那幾千年的風俗,除了幾處通商口岸,稍能因時制宜,其餘十八行省,那一處不是執迷不化,杆格不通呢?總之,我們有所興造,有所革除,第一須用上些水磨工夫,叫他們潛移默化,斷不可操切從事,以致打草驚蛇,反爲不美。老弟,你記好我一句話,以愚兄所見,我們中國大局,將來有得反覆哩!”柳知府聽了此言,甚爲驚訝,除了讚歎感激之外,更無別話可說。當夜席散之後,自行回寓。次日分手,各奔前途。

姚老先生自回保定,接下不表。且說柳知府帶了家眷,星夜趲行,其時輪船已通,便由天津、上海、漢口一路行來。他自從通籍到今,在北京足足住了二十多年,不料外邊風景,卻改變了不少,因此一路上反見識了許多什面。到了湖南,上司因爲他久歷京曹,立刻掛牌,飭赴新任。到任之後,他果然聽了姚老先生之言,諸事率由舊章,不敢驟行更動。過了半載,倒也上下相安,除睡覺吃飯之外,其餘一無事事。只因他這人生性好動,自想我這官,一府之內,以我爲表率,總要有些作爲,方得趁此表見。想來想去,卻想不出從那裏下手。齊巧這年春天,正逢歲試,行文下去,各學教官傳齊稟生,攜帶門斗,知會了文武童生,齊向府中進發。這永順府一共管轄四縣,首縣便是永順縣,此外還有龍山、保靖、桑植三縣。通扯起來,習武的多,習文的少,四縣合算,習文的不上一千人,武童卻在三千以外。當下各屬教官稟見了知府,掛牌出去,定於三月初一考闔屬文童經古,初三考試正場。原來這柳知府雖是時文出身,因他做廩生時考過優拔,於經史詩賦切學問,也曾講究過來。他在京時候,常常聽見有人上廩摺子請改試策論,也知這八股不久當廢。又兼他老友姚老先生以古文名家,受他薰陶涵育,自然把氣質漸漸的改化過來。所以,此時便想於此中搜羅幾個人才。當下先出一張告示,叫應試童生,於詩賦之外,準報各項名目,如算學、史論之類。無奈那些童生,見了不懂,到了臨期點名,只有龍山縣一個童生報了史論,永順縣一個童生報了筆算,其餘全是孝經論、性理論,連做詩賦的也寥寥無幾。柳知府點名進來,甚爲失望,無奈將題目寫了,掛牌出去。

報筆算的居然敷衍完卷。考史論的那個童生,因見題目是《韓信論》,他雖帶了幾部《綱鑑易知錄》、《廿一史約編》之類,卻不知韓信是那一朝的人物,查來查去,總查不到。就求老師替他轉稟大人,說這個題目不知出處,請換一個容易些的。老師被他纏不過,先同監場的二爺商量。只見一個二爺,接過題目一瞧,說韓信這個名字很熟,好象那裏會過似的,歪着頭想了半天,說:“是了,你這位相公書沒有讀過,難道戲亦沒有瞧過嗎?《二進宮》楊大人唱的末了一句,什麼漢韓信命喪未央,可不是他嗎?他是漢朝人,如果不是,爲什麼說是漢韓信呢?”

那二爺說到這裏,旁邊有他一個夥計,插嘴道:“老大!你別誇口,既然韓信是漢朝人,爲什麼前頭還說他是登臺拜將的三齊韓王呢?據我說,這韓信一定是齊國人。”回頭同那童生說:“相公!你別上他的當,你照我的話去做,一定不會錯。”

那曉得這個童生,自小生長外縣,沒有瞧過京戲,連他們說的什麼《二進宮》也不知道,仍舊摸不着頭腦。到底託了老師回了知府,重新出了一個《管仲論》,是《四書》上有的,不消再查《綱鑑》了。齊巧刻本文章上又有一篇成文,是管仲兩個字的題目,被那童生查着,把他喜歡的了不得。連忙改頭換面,將八股改做八段,高高興興騰了出來,把卷子交了進去。師爺打開一看,只是皺眉頭。柳知府問他做的怎麼樣?師爺說:“如果改做八股,倒還有些警句,現今改做史論,卻有許多話裝不上。”說着便把這本卷子送了過來說:“請太尊過目,再定去取吧。”柳知府看了一遍,覺着實在太難,心下躊躇道:這樣卷子怎麼好取?然而通場只有他一本,他雖做得不好,到底肚皮裏還有這史論兩個字,比着那些空疏無據的自覺好些。無論如何,此人不肯隨俗,尚有要好的心腸,總要算得一個有志之士。不如胡亂將他取了出來,叫別的童生看看,也可激勵他們的志氣,向史鑑上討論討論,也是好的。主意一定,便把那個考筆算的取了算學正取,這個做管仲論的取了史論次取,另外又取了幾本詩賦。發出案來,接着便是正場、初覆、二覆、三覆,不到半月,都已考完。

發出正案,跟手考試武童。第一場馬箭,是在演武廳考的。

第二場射箭,就在本府大堂校閱。因爲人多,便立了三個靶子,一排三人同射,免得耽誤日期。是日,柳知府會同本城參府,剛剛升堂坐下,尚未開點,忽見把大門的帶進一個人來,喘吁吁跑的滿頭是汗,當堂跪下。那人自稱:“小的紀長春,是西門外頭的地保。今天早上,西門外高升店裏的店小二哥,跑到小的家裏來說,他店裏咋兒晚上來了三個外國人,還跟着幾個有辮子的。”知府道:“那一定是中國人了。”地保道:“不是中原人。如果是我們中原人,爲什麼戴着外國帽子呢?”知府又問:“你瞧見了沒有?”地保道:“店小二來報,小的就去瞧了一瞧。外國人是有幾個,小的也不敢走進去,怕是驚了他們的駕,就趕到大人這裏來報信的。”知府問道:“他們來做什麼的呢?”地保道:“小的也問過店小二,店小二說,昨天晚上有一個有辮子的外國人,爲了店小二父親不當心,打破他一個茶碗,那個有辮子的外國人就動了氣,立時把店小二的父親打了一頓,還揪住不放,說要拿他往衙門裏送。店小二是嚇的早躲了出來,不敢回去。”知府道:“混帳東西!我就知道你們不等到鬧出亂子來,也就躲着不來報了。打碎一個什麼碗?你知道,弄壞了外國人的東西,是要賠款的嗎?”地保就從懷裏掏出兩塊打碎的破磁盤子送了上去,說:“那碗是個白磁的,只怕磁器鋪裏去找還找的出。”知府取過來仔細端詳過一回,罵了一聲:“胡說!”說:“這是洋磁的,莫說磁器鋪裏沒有,就是專人到江西,也燒不到這樣。這事鬧大了!先把這混賬東西鎖了起來,回來再辦他!”地保聽了這話,連忙自己摘掉帽子,爬在地下磕響頭,嘴裏說:“大人恩典!大人超生!”知府也不理他,又問:“店小二呢?”地保回:“躲在小的家裏。”知府說:“原來你們是通同一氣的!”順手抓了一根火籤,派了一名差,叫立刻把店小二提到。差人奉命自去不題。知府便說:“今日有交涉大事,只好暫時停考,等外國人這一關過去,再行掛牌曉諭。”說着就要退堂。那些童生雖然不願意,無奈都有父兄師保管束,也只發退了出去。這裏知府便讓參府到簽押房裏共商大事。參府說:“既然外國人到此,我們營裏應得派幾個兵前去彈壓閒人,以盡保護之責。”知府道:“老兄所見極是。”參府也不及吃茶,立刻辭了出來,坐轎而去。知府忙叫傳首縣,原來首縣正從府裏伺候武考,參堂以後,沒有他的事情,便即打道回衙。剛剛走到半路上,齊巧地保、夥計趕來送信,他便不回縣衙,立刻折回本府衙門,坐在官廳上等候知府。又叫請刑名韓師爺。跟師爺的小廝說:“不敲十二點鐘,是向例叫不醒的。”知府無奈,只得罷手。不消一刻,首縣進見,手本上來,知府趕忙叫請。首縣進來,請了安,歸了坐,知府便說:“西門外來了幾個外國人,老兄知道麼?”首縣說:“卑職也是剛剛得信,所以來回大人,請大人的示,該怎麼辦,還是理他的好,還是不理他的好?橫豎他們到這裏也沒有到大人這裏來拜過。”知府道:“現在亂子都鬧了出來了,你不理他,他也要找你了。”首縣忙問什麼亂子。

知府說:“難道你不還不知道?”便把地保所稟,店小二的父親打碎了他們一個碗,被他揪住不放,還要往衙門裏送的話說了一遍。首縣聽了,呆了半天不能言語。知府道:“你們是在外面做官做久了的,不知道里頭的情形。兄弟在京裏的時候,那些大老先生們,一個個見了外國人還了得!他來是便衣短打,我們這邊一個個都是袍褂朝珠。無論他們那邊是個做手藝的,我們這些大人們,總是同他並起並坐。論理呢,照那中庸上說的,柔遠人原該如此。況且他們來的是客,你我有地主之誼,書上還說送往迎來,這是一點不錯的。現在裏頭很講究這個工夫,以後外國人來的多了,才顯得我們中國柔遠的效驗咧。依兄弟愚見,我們此刻先去拜他,跟手送兩桌燕菜酒席過去,再派幾個人替他們招呼招呼,一來盡了我們的東道之情,二來店家弄壞了他的東西,他見我們地方官以禮相待,就是有點需索,便也不好十分需索,能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等到出了界,卸了我們干係,那怕他半路上被強盜宰了呢?”首縣道:“大人明見,卑職就跟了大人一塊兒去。”知府說:“很好。但是一件,我們沒有一個會說洋話的怎麼好?”首縣說:“卑職衙門裏的西席老夫子,有個姓張的,從前在省城裏什麼學堂裏讀過三個月英文的,現在請他教卑職的兩個兒子讀洋書。”知府說:“原來世兄學習洋文,這是現在第一件經世有用之學,將來未可限量,可喜可敬。”立刻叫跟班拿名片去請縣裏張師爺。

停了一會了,張師爺穿了袍褂,坐轎來了。知府接着,十分器重,說了些仰慕的話。張師爺也高興的了不得。三人會齊,立刻鳴鑼開道,齊奔西門外高升店而來。有分教:太尊媚外,永順縣察看礦苗;童子成軍,明倫堂大抒公憤。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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