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彭仲翔到了東京,住不多日,就去訪着了中國留學生的公會處,商量進學校的話。內中遇着一位廣東人,姓張名安中表字定甫,這人極肯替同志出死力的,當下合仲翔籌劃了半天,說道:“諸君要入學校,莫如??陸軍學校,學成了倒還有個出身,只是諮送的文書辦來沒有?”仲翔愕然道:“怎麼定要諮送的?這諮文卻未辦來?”定甫道:“這便如何是好?進日本學校要諮送,原系新章,現在的監督很不好說話,動不動挑剔我們,總說是無父無君的,要是諮送的學生,不能不收,自費的是定準不收,這便如何是好?”說得六人沒了主意。仲翔呆了半天,又懇求他道:“定兄可好替我們想個法子。”定甫道:“實在沒法子想,我們只好去軟求他的了。”仲翔道:“全仗定兄一力扶持,須看同胞分上,我們如今是進退兩難的。”
定甫道:“我有一言奉告諸君,去見監督時,千萬和顏下氣,磕頭請安的禮節是廢不得的。只要閤中國求館的秀才一樣,保管就可以成功了。”這句話才說完,只把個一腔俠烈的聶慕政氣得暴跳如雷道:“像定兄這般說法,不是來求學問,竟是來當奴隸了。我不能!我不能!我還要問問,難道定兄你們在此,也是要合監督請安磕頭的麼?”定甫道:“慕兄休要動氣。我們是大學堂諮送,合他一同來的,他倒以禮相待,不敢怎樣;其餘學生,卻不免受他的氣。都是我親眼目睹的。慕兄要肯爲學問上折這口氣,便同去求求他,要不肯時也無別法,作算來東洋遊歷一趟,也是長些見識,我們又結了同志,好不好呢?”
慕政嘆口氣道:“定兄莫怪。小弟是生來這個脾氣,做奴隸的奴隸,實在耐不得。奈同伴這般向學,定兄又如此熱心,小弟只得忍辱一遭。就煩定兄領去走走,我只跟着大衆,磕頭就磕,只請安改做了作揖罷。別的我都不開口,裝做啞子何如?”
定甫聽得好笑。當下六人說定。定甫又把他們姓名拿小字寫在紅單帖上,大家同到監督那裏。
再說這監督原是個進士出身,由部曹捐了個山東候補道,上司很器重他,署過一任濟東泰武臨道,手裏很有幾文。新近又得了這個差使,期滿回去,可望補缺。他到了東洋,同日本人倒很談得來,只學生不免吃他些苦頭,總說他們不好,當面極客氣,暗地裏卻事事掣肘。
閒言少敘。此時定甫合彭、施請人,走到他公館門口,自有家人出來招呼,把帖子遞進去。歇了好一會,纔出來回覆道:“大人今天身上有些不大爽快,不能會客,請老爺們寬住幾天,得空再談罷。”定甫沒法,只得同他們回去。仲翔滿面愁容道:“如此看來,這事定然不得成功。我想他們既有這種新章,便在監督也無如之何?”定甫道:“正是。我原想他代爲函懇我們山東官場,補寄個諮文來,這事便好說法了。他不見面,如何是好?”說着,低頭想了半天,道:“有了。我們國裏新派了一位胡郎中來考察學生,我們莫如去求求他吧。”
仲翔這幹人只得依他。當下定甫恐怕人多驚動胡郎中,只約仲翔兩個人去。走有二三里路,纔到得胡郎中的寓處。原來這位胡郎中,名惟誠,表字緯卿,年紀六十多歲,在中國是很有文名的。只因他雖然是個老先生,倒也通達事理,曉得世界維新,不免常找幾個譯界中的豪傑做朋友,因此有些大老官都看得起他,就得了這個維新差使。他卻有種好處,頗喜接待少年,聽說有學生拜他,隨即請見。仲翔見胡緯卿生的一表非俗,瘦長條子,一口黑鬍鬚掛到胸前,濃眉秀目,戴一付現帽邊的小眼鏡,兩人合他作揖。他滿面笑容,回了個揖,問了姓名來歷,仲翔從實說出拜求他的意思。緯卿道:“難得幾位這般有志,老夫着實敬重。只是這裏的學堂,必須由官諮送,否則一定有人保送,才得進去。”定甫道:“可不是?學生也因爲他們沒有諮送的文書,去求監督,監督不見,只得來求先生,還仗先生大力作成他們則個。”緯卿道:“我是就要回國的,保送不來,還是去求欽差爲是。只是諸位既然遠來遊學,爲什麼不備好諮文再來?豈不省了許多周折。”仲翔本是忘記了的,此時樂得說響話道:“我們中國官場實在不容易請教,差不多的就不見。還有他的門口的人勒索門包,學生們免得受辱,所以一經到這裏的。先生是來文明國度辦事的大員,一定也是文明的,所以纔敢前來叩見。”緯卿聽他說的話很覺刺耳,心中有些不樂,便搭訕着說道:“那也未必。既是如此,等我替諸位在欽差那裏說起來看。只是欽差的爲人,我素來鄙薄他,爲了諸位,只得去碰個釘子再說。”定甫、仲翔聽這口氣,還不甚靠得住,然而沒法,只得謝了一聲,起身告辭。緯卿非常謙恭,一直送到門外。兩人僱了人力車,各回寓所。過了兩日,緯卿有信來,說是欽差已經答應了,靜待幾天,便有回信。又過了數日,緯卿又有信來,附了一封日本參謀部覆欽差的信,內裏寫道:“向例進學都要貴大臣保送的,仍舊請貴大臣保送,以符向例。”
仲翔看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的原故,猜道:“欽差既然諮送,爲什麼那參謀部又叫他保送呢?嗷!我曉得了;這分明是推死人過養的意思。其實他們並不誠心送我們進學堂,借這參謀部一駁的原由回覆我們,好叫我們不罵他。”幕政聽了,不勝其憤道:“來到外國做欽差,連幾個學生都不肯保送,這樣不顧同類的人,我們也不用理他了。”仲翔笑道:“幕兄,你這話說得太胡塗了。我們既到這裏,總想進學,但要進學,不求他們還求那個呢?據小弟的愚見,只好大家忍耐,受些屈辱,也顧不得。所說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依我主意,還是拿言語來求他,抵抗他發怒卻使不得的。”大家點頭稱是。仲翔沒法,只得去找定甫,又找不着,又去找幾位留學公會裏的熟人,把參謀部的信給他們看,也猜不出所以然的原故。按下不表。
且說這位欽差,原是中國最早的維新人,少年科第,做過一任道臺,姓臧名鳳藻,表字仲文。只因官階既然高了,說不得也要守起舊來,要合那政府各大臣的宗旨一般纔是。
沒到東洋的時節,心中就犯惡那班學生,罵他們都是叛逆,及至做了欽差,拿定主意,不大肯見留學生的面,並且怪各省督撫時常諮送學生前來,助他們的羽翼。此次接着胡緯卿的信,託他諮送學生,心裏很不自在。爭奈胡緯卿的名望太高,不好得罪他,只得允了下來。合他的文案商量個妙法,寫一封信到參謀部去,曉得定然要駁回的,等到駁回,便好回絕胡緯卿,又不得罪學生,正自得計。殊不知仲翔這班人是招惹不得的,既然有了參謀部那封信叫欽差保送,他們還肯幹休嗎?當下仲翔找着熟人,都解不出信中的道理來,只得仍回寓處,合施、聶請人商量道:“我們進學的事,看來已成畫餅,只是參謀部既有這封覆信,可以做得憑據,不免運動一番,我想去見胡緯卿,問個端的再說。”衆從都說願意同去,仲翔沒法止住他們,只得同到胡緯卿那裏。緯卿見他們又來了,很覺爲難,只得說道:“你們的事,我總算盡力的了,欽差不肯保送,我也沒法。”
仲翔聽他回得決絕,暗道:“此時說不得,只有去求欽差的了。”打聽着欽差那裏管學生事的,卻是一位文案,這文案姓鄭表字雲周。打聽明白,就領了五人走到欽差衙門。』仲翔知道驟然要見欽差,定準不見,只好先找文案,託他介紹。當下問明文案處,闖了進去。文案不知所以,見他們打扮,就猜着是新來的學生,勉強起身讓坐,通過姓名,問明來意。仲翔一一說去,就求他去回欽差,說要面見的意思。雲周躊躇了半天道:“欽差事忙,只怕沒得工夫見諸位呢。”仲翔再三要求雲周,這才允了,親自去說。等了許久,雲周出來道:“諸位要進學的事,欽差爲了你們到處設法,總不成功,後來又碰了參謀部的釘子,難道諸位沒見覆信麼?如今要想欽差再去求他,萬萬不能,慢慢的設法便了。”仲翔覺得這話很靠不住,定準要面見欽差,就站起來,合鄭雲周作了三個揖,求他再去回一聲。雲周被他纏得沒法,又因同是中國人,到底讀了幾句書,不肯忘本,只得又進去回。那知這番進去,猶如風箏斷了線的一般,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慕政火性旺,就要喝問他的管家,仲翔趕緊止住道:“我們這時正是緊要關頭,要一鬧,定然決裂的。”慕政忍氣吞聲,只一件事忍耐不住,是從早晨起到現在已是下午,還沒有吃一口飯,飢火中焚,更無法想。那文案房原來就是書房,只聽得欽差的兒子在那裏念《中庸》小注,什麼“命猶令也,性即理也”,讀兩句歇半天,那聲音也低得很像是沒有睡醒的光景,衆人不禁暗笑。又停一會,外面一個洋式號衣的人走來,是個黑大胖子,突出兩眼,就同上海馬路上站的印捕一般,一口東洋話,在那裏走來走去,自言自語的。
六人看這光景,覺得有些踢蹺,也不理他。那人走了一回,只得去了。又停了好一會,無奈鄭雲周兀是不來。原來臧欽差因爲這些學生已經到了他隨員的宅中,定準要見,倒弄得沒有法子驅遣他們。曉得學生的脾氣是各樣離奇的事都做得出來的,不見他不好,見他又怕受辱,始而合鄭文案商量,沒得法子。
欽差恨道:“這都是胡緯卿不好!”叫家人拿片子去請胡大人來。不多一會,緯卿來到,欽差把學生要見他不肯走的話說了。
緯卿道:“這不要緊,就見他們一見亦何妨?我見過他們兩次了,很文氣的。他們再不敢得罪欽差大人的。”欽差見他話不投機,沒得說了,呆了半天不則聲。緯卿辭別要走。欽差道:“緯卿先生走不得。今天這樁事恐怕鬧得大哩!須等他們去後再走。”緯卿冷笑一聲,只得坐下。欽差仍同鄭文案商議。鄭文案道:“晚生有個法子。我們中國人在上海住久的,別的都不怕,只怕外國巡捕。一個欽差衙門,他們既然敢來闖事,總有些心虛膽怯。我見大人這裏有一個看門的,姓羊,這人長得很威武,不如叫他穿件號衣,說兩句東洋話,嚇唬嚇唬他們,或者他們肯走,也未可知。”。欽差聽了,大喜道:“老夫子的主意甚好,來,來!”叫羊升,不一會,羊升來了。欽差見他模樣,果然像個外國人,問道:“你會說東洋話嗎?”羊升回道:“小的在東洋年代久了,勉強會說幾句。”欽差就如此如此的吩咐他一番,羊升領命而去。不多一會,羊升回來回道:“小的照着老爺吩咐的法子,走到鄭老爺的書房門口,對了那班人說:『你們要再不走,我們大人交代的,要送你們到警察衙門裏去了。』說了幾遍,他們端然坐着,只是不睬。小的因爲大人沒有吩咐過趕他們出去,不敢動手。”欽差聽了不自在,說道:“你這個不中用的東西!”羊升諾諾連聲,回道;“小的再去趕他!小的再去趕他!”欽差怒道:“滾出去!不準去惹事!”羊升摸不着頭腦,只得趔趄着出去。正在沒法時候,可巧一個東洋人同一個西洋人來訪,欽差當下接見。那東洋人據說亦是一個官,名字叫做稻田雅六郎,西洋人叫做喀勒木。欽差同他們寒喧一番,就提起學生的事來,懇他們二位設法。六郎道:“這有什麼要緊的,他們要不肯去,公使就見見他們也無妨。要警察部派人來也不難。”欽差道:“很好很好,就請先生費心招呼一聲警部。”六郎答應着,簽了一封洋文,信叫人送去。三人談了多時,警部的人已來了,六郎叫他去撥十來個人來,卻不要亂動手,須聽公使的號令。說罷辭別欲去,喀勒木也要同行。欽差留他幫助自己,喀勒木素性是歡喜替人家做事的,便一口應允。六郎自去不提。
欽差又請胡緯卿、鄭雲周合喀勒木見面,彼此寒寒喧一番。
喀勒木道:“這時候天已不早,欽差要見他們,就請見罷。待我去看看他們,要能說動他們走了更妙,省得多事。”欽差道:“全仗全仗”喀勒木問明路徑自去。這時彭仲翔那班人,正等得沒耐煩,忽然見個西洋人走來,知道又有奇文。那知他倒很有禮節,又且一口北京話,六人喜出望外。仲翔暗想鄭文案既然不來,還是託這人倒靠得住些。就把各人要進學的話,從頭至尾,-一說給他聽,又把參謀部的覆信給他看過。喀勒木道:“不得你國欽差保送,這事不會成功的。我還有你們湖南監督交給我一張名單在這裏。”言下把張名單從身邊掏出給衆人過目,果然是湖南派來的五位學生。喀勒木又道:“參謀部作不得主,須待福澤少將回來,我到那時再約了你們吳先生一起保送進學便了。”仲翔等很覺感激,轉念一想,這事不甚妥貼,放着現在欽差不吃住他做,倒聽這西洋人的說話,他回來不睬,我們還有什麼法子想呢。因此一定要見欽差,再三懇告喀勒本轉求,喀勒木沒法,叫他們拿名單出來。仲翔早已預備好了,隨即取出,喀勒木捏了他這個名單,去了半天,又來說道:“要去見時,只好一二人去。”衆人不肯,定要同去。喀勒木往返幾次,尚未答應。衆人跟着他走,到得欽差住宅旁邊一棵大樹底下站着。喀勒木見他們這般情景,老大不喜歡,道:“你們恁樣固執,我也沒法,只得告辭了。”匆匆坐了人力車就走。六人白瞪着眼,無可如何。還是仲翔膽子大,領着衆人走到客堂門外。又等得許久,天色將晚,才見胡緯卿踱了出來道:“你們等了一天,也不吃飯,這是何意?欽差不肯見,能夠逼着他見麼?不要發呆,跟着我去吃飯罷。”仲翔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也不答應。慕政睜着兩眼,很想發作,因受了仲翔的囑咐,只得權時忍耐。胡緯卿見他們不理,正沒法想,一會喀勒木又轉來說道:“你們怎麼還不回去?在此何益?聽了我的話,早有眉目,橫豎你們這六位,欽差是一定送的,不在乎見不見,就是要見,有一二個人去也夠了。”衆人只是不肯。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四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