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上海有個財東,叫做花千萬,這人原姓花名德懷,表字清抱,爲他家資富有,其實不過幾十萬銀子。因中國經商的人,沒有大富翁,這花清抱做了洋商,連年發財,積累到五六百萬的光景,大家妒他不得,學他不能,約摸着叫他花千萬,是羨慕他的意思。不在話下。
你道這花千萬怎樣發財的呢?原來他也是窮出身,祖居浙江寧波府定海廳六豪村,務農爲業。他十八歲那年,覺得種田沒有出息,要想出門逛逛。可巧有一班舊友,約他到上海去開開眼界。這些舊友是誰?一個驊飛馬車行裏的馬伕,叫做王阿四,一個漢興紡紗廠的小工,叫做葉小山,一個鬥智書局裏的棧師,叫做李佔五,四人聚在一個小酒店裏,商量同樣的事。
花清抱卻一文的川資都沒有,自己不肯說坍臺的話,約定後日上寧波輪船,只消一夜,就到上海。那三人是來往慣的,這點路不在心上,花清抱卻因川費難籌,擔着心事,當下酒散回家,走到村頭,聽得牛鳴一聲,登時觸動機關,自忖道:“何不如此如此?”想定主意,就不回家了。先到鄰家找着陸老鈍,說道:“老鈍!我前天聽說你要買牛,有這句話沒有?”老鈍道:“有的!東村裏餘老五一匹黃牛,他要我三十吊錢;我嫌他太貴,還沒有講定哩。”清抱道:“我有一匹耕牛,是二十吊錢買來的,老鈍,咱倆的交情合弟兄一樣,少賣你幾文,算十八吊罷,你要也不要?”老鈍道:“看看貨色,再還價便了。”
清抱就同了陸老鈍走到自己的牛圈裏,指着一匹水牛道:“你看這牛該值得三十吊吧。”老鈍連聲贊好道:“不瞞你說,我昨日糶麥子,恰好只存十五吊錢,你要肯賣,我便牽牛去,你去駝錢來!好不好?”清抱沉吟一會道:“也罷,你我的交情,也不在三兩吊錢上頭,就賣給你吧。”當夜兩人做了交割,清抱駝錢駝了兩次才完。次日一早,王阿四合李佔五來了,叫他收拾行李同去,清抱那有什麼行李?將幾件舊布衣服,打了一個包,十五吊錢扣成兩捆,找根扁擔挑在肩頭,出來要走。
阿四看了,好笑道:“你這樣出門,被上海人見了,要叫你做曲辮子的。那沉沉的一大捆錢,合着一條粗竹扁擔,不是好跟你到上海去的!滿了十吊錢,關上就要問你的。我勸你破費幾文,到城裏換了洋錢吧。”說得清抱面紅過耳,沒話講得,只得同到城裏,去了些扣頭兌洋十六元有零,帶在身邊,再要輕便沒有。他自己也快活道:“果然外國人的東西好。”正說着,恰好葉小山趕到,四人同行上了輪船,果然一夜路程,已到上海。王李二人各自去了。清抱沒有住處,葉小山同他到楊樹浦,就叫他在自己的姘頭小阿四家裏搭張幹鋪住下,每天花銷兩角洋錢。過了幾日,清抱覺得坐吃山空,將來總有吃完的時候,到那時候,如何是好?於是合葉小山商量,拿十塊洋錢,買些時新果子、肥皂、香菸之類,搭個划子船,等輪船進口的時候,做些小經紀,倒也有些贏餘,日用嫌多。那天上十六鋪販果子去,走了一半路,天已向黑,不留心地下有件東西,絆了一交,順手抓着看時,原來是個皮包,提起來覺得很重,清抱想着,這一定是別人掉下的,內中必有值錢之物,被人拾去不妥。莫如在此等候些時,有人來找,交還與他,也是一件功德之事。
想罷,就將皮包藏在身後,坐下靜等。不到一刻工夫,有一個西洋人,跑得滿頭是汗,一路找尋。原來清抱質地聰明,此時洋涇浜外國話已會說得幾句,問其所以,知道是失物之人,便將皮包雙手奉上。那西洋人喜的眉開眼笑,打開皮包,取出一大把鈔票送他。清抱不受,起身要走。那西洋人如何肯放?約他一塊兒去。但見把手一擡,來了兩部東洋車,西洋人在前領路,到了大馬路一丬大洋行門口歇下。這洋行並沒中國字的招牌,裏面金碧輝煌,都是不曾見過的寶貝。西洋人留他住下,請了箇中國人來合他商量,要用他做一名買辦,每月二百兩的薪水。清抱有什麼不願意的?自此就在洋行裏做買辦,交遊廣了,薪水又用不完,只有積聚下來。積聚多了,就做些私貨買賣,常常得利,手中也有十來萬銀子的光景。那知不上十年,西洋人要回國去,就將現銀提出帶回,所有貨物,一併交與清抱,算是酬謝他的。清抱襲了這分財產,又認得了些外國人,買賣做得圓通,大家都願照顧他,三五年間,分開了幾丬洋行,已經有三四百萬家業。在上海娶親,生了三個兒子。又過了二十幾年,清抱年已六十多歲,操心過重,時常有病;幸虧他用的夥計,都是鄉里選來極樸實的人,信託得過,便將店務交給他們去辦;自己捐了個二品銜的候選道臺,結識幾個文墨人,逍遙觴詠,倒也自樂其樂。這班文墨人當中,有一位秀才,姓錢單名一個麒字,表字木仙,合他最談得來。清抱自恨不曾讀過書,想要做些學務上的事業,以博士林贊誦他的功德,就合錢木仙商議。木仙道:“現在世界維新,要想取些名譽,只有學堂可以開得。”清抱拍掌道:“不錯,不錯!我們寧波人流寓上海,正苦沒有個好先生教導子弟,據你所說甚是,莫如開個蒙學堂吧。我獨捐十萬銀子,如何?但是學堂的事,只有你是內行,就請你做個總辦嗎。”木仙連連謙讓道:“這晚生卻不敢當。觀察有爲難的事,盡能效勞,學務的事,實不敢應命。”
原來木仙當過幾年闊幕友,很認得幾省的督撫,清抱合官場來往,盡是他從中做引線的。他於這文字上面,也只是一個充場好看,其實並不甚在行,所以不敢冒昧答應。當下清抱要他薦賢,他想了半天道:“晚生認得翰林進士卻也不少,但是他們都在京裏當差,想熬資格升官放缺,誰肯來做這個事情?”
清抱聽了沒法,只索罷論。
豈知事有湊巧,是年北方拳民鬧事,燒了幾處教堂,鬧得各國起兵進京,這番騷擾不打緊,卻嚇得些京官立足不穩,紛紛的挈眷南迴。內中有個編修公,姓楊名之翔,表字子羽,世居蘇州元和縣,少有學問,粗知新理,木仙卻聽慣了他的議論,佩服到極地。這楊子羽不但學問好,而且應酬工夫又是絕頂,從前在京城讀書,就合些大老們交好,大家看重他是個名士。後來中了進士,殿試名在第二甲,朝考的時候,可巧碰在一位老師是旗人手裏,說他寫的顏字,取在一等五名前頭,就蒙聖恩點了翰林。但是翰林雖然點了,依舊窮的了不得,考了五回差,只放了一回雲南副主考,沒得銀子結交,掄不到學臺。幸喜他知時識務,常合些開通的朋友來往,創議開辦了幾處學堂,從中出了些力,名望倒也有了。人家只道他深通西學,其實只有二三十年的墨卷工夫,高發之後,那裏還有閒暇日子去研求西學呢?又虧得結交了一位學堂出身的張秀才,拾得些粗淺的格致舊說,曉得了幾個新名詞,才能不露馬腳。交遊廣了,他有幾個戚,一個個都替他薦了好館,每年貼補他些銀兩,方度了日子。那年正想得個京察,簡放道府出來,偏偏遇着匪亂,就此偃旗息鼓的攜眷出京。
這時海道還通,搭上輪船,直至上海,住了泰安客棧。當下就去拜訪錢木仙,敘了寒暄,談起京中的事。這楊編修竟是怒髮衝冠,痛罵那班大老們沒見識,鬧出這樣亂子,如今死的死了,活的雖然還在,將來外國人要起罪魁來,恐怕一個也跑不掉。
說到忘情的時候,這錢木仙雖然平時佩服他的,此時卻不以爲然,鼻子裏嗤的笑了一聲,連忙用別話掩飾過去。楊編修有些覺着,便也不談時事了。木仙道:“據我看來,大局是不妨的。但是北方亂到這步田地,老哥也不必再去當這窮京官了,譬如在上海找個館地處起來、一般可以想法子捐個道臺到省,老哥願意不願意?”楊編修正因冒失回南,有些後悔,聽見這話大喜,就湊近木仙耳朵邊說道:“兄弟不瞞你,我此番出京,弄得分文沒有,你肯薦我館地,真正你是我的鮑叔,說不盡的感激了。”兩人談到親密時候,木仙道:“我有個認識的倌人,住在六馬路,房間潔淨,門無雜賓,我們同去吃頓便飯,總算替老哥接風。”楊編修稱謝道:“千萬不可過費。”木仙道:“不妨。”說罷進去更衣,停了好一會才走出來,卻換了一身時髦的裝束。楊編修嘖嘖稱讚,說他輕了十年年紀。木仙也覺得意。兩人同到六馬路一家門口,一看牌子題着“王翠娥”三個字,一直上樓,果然房間寬敞,清無纖塵。翠娥不在家裏,大姐阿金過來招呼,坐下擰手巾,裝水煙,忙個不了。本仙叫拿筆硯來,開了幾樣精緻的菜,叫他到九華樓去叫。一面木仙又提館地的事,忽然問楊編修道:“花千萬的名老哥諒來是曉得的,他春天合我談起,要開一個學堂,只因沒得在行人做總辦,後來就不提起了。可巧老哥來到上海,這事有”幾分靠得住。一則你是個翰林,二則你又在京裏辦過學堂,說來也響。不過經費無多,館況是不見得很佳的。你願意謀事,我就替你去運動起來。”楊編修沉吟之間,卻好王翠娥回寓了,不免一番堂子裏的應酬。須臾擺上酒餚,兩人入席,翠娥勸了他們幾杯酒,自到後歇息去了。楊編修方對木仙道:“開學堂一事,卻不是容易辦的。花清翁要是信託我,卻須各事聽我做主,便好措手。至於束脩多寡,並不計較。”木仙道:“那個自然,聽你做主。你既答應,我明日便去說合起來,看是如何,再作道理。”當晚飯後各散。次日,木仙去拜花道臺,偏偏花道臺病重,所有他自己幾丬洋行裏的總管,都在那裏請安。木仙本來-一熟識的,先問了花公病症,知道不起。木仙託他們問安,要想告辭,便有一位洋行總管姓金錶字之齋的對他說道:“你走不得。觀察昨晚吩咐,正要請你來,有樁未完的心事託你呢。我進去探探看,倘還能說話,請你到上房會會罷。”木仙只得坐下。之齋去了不多一會,出來請本仙同進去。見花清抱仰面躺着,喘的只有出的氣,睜眼望着木仙半天,才說得了一句話道:“學堂的事要拜託你了。”說完兩眼一翻,暈了過去。木仙也覺傷心落淚。裏面女眷們也顧不得有客,搶了出來哭叫。本仙見機退到外廳,聽得內裏一片舉哀之聲,曉得花清抱已死。各洋行總管也都退出,問起木仙什麼學堂的事,本仙-一說了,又說替他請了一位翰林公,在此等候開辦。金總管聽了道觀察的遺命,不可違拗,須由我們籌款,趕把房子造好,其它一切事務,都請木兄費心便了。各總管答應着,這事方算定局。木仙辭回找着楊編修,說明原委,又說等到房子造好,就請來開學。楊編修道:“這卻不妥。雖然房子一時起不好,也須破費幾文,請些人來訂訂章程,編編教科書,不然,到得開時,拿什麼來教人呢?”木仙點頭稱是。楊編修便與木仙約定,將家眷送回蘇州,耽擱半月,就來替他請人辦事。當下作別不表。
且說浙江嘉興府裏,有個秀才姓何名祖黃,表字自立,小時聰穎非常,十六歲便考取了第一句算學入泮。原來他的算學,只有加減乘除演得極熟,略略懂得些開平方的法子,因他是廢八股後第一次的秀才,大家看得起他。他自己仗着本領非凡,又學了一年東文,粗淺的書可以翻譯翻譯。在府城裏考書院總考不高,賭氣往上海謀幹,幸而認得開通書店裏一個掌櫃的,留他住下譯書,每月十元薪水。其時何自立已二十多歲了,尚未娶妻,不免客居無聊,動了尋春之念。卻好這書店靠近四馬路,每到晚間,便獨自一個上青蓮閣、四海昇平樓走走,看中了一隻野雞,便不時去打打茶圍。店裏掌櫃的勸過他幾次,不聽,倒被他搶白道:“我們是有國民資格的,是從來不受人壓制的。你要不請我便罷,卻不得干涉我做的事。”那掌櫃的被他說得頓口無言,兩個因此不合式,自立屢欲辭館,無奈又因沒處安身,只得忍氣住下。一日,走進胡家宅野雞堂子裏,迎面碰着一位啓秀學堂裏的舊同學張秀才,就是楊編修的知己,表字庶生,自立大喜,拉他進去,敘談些別後的事情。庶生就問自立何處就館,自立嘆口氣道:“我們最高的人格,學堂裏尚沒人敢壓制,如今倒要受書賈的氣了。”就把在開通書店裏的情節-一說了。庶生道:“老弟,你也不必動氣,從前是做學生可以自由的,如今是就館,說不得將就些。現在楊編修承辦了個儲英學堂,到處找我們這班人找不到,弄了一班什麼劉學深、魏榜賢一幫人在那裏編書。我想他們這種人都有了事情做,像你這樣人才,例會沒有人請教,真正奇怪。明日我叫他來請你,束脩卻不豐,每月也只有十幾塊洋錢的光景。”自立歡喜應允。
次日,果然庶生有信來約他去,自立就辭了書店,直到庶生那裏。原來學堂尚未造好,就在大馬路洋行裏三間樓房上編書。
當日見了楊編修,談些編書的法子,楊編修着實佩服,開了二十元一月的束脩,又引見了劉學深、魏榜賢一幫人。自此這何自立便在儲英學堂編起書來。好容易學堂之事各種妥貼,報名的倒有二三百人,酌量取了一半。真是光陰似箭,又入新年,學堂大致居然楚楚有條,取的盡是十三四歲的學生,開學之後,恂恂然服他規矩,楊編修名譽倒也很好。那曉得他時來運來,偶然買買發財票,居然着了一張二彩,得到了一萬洋錢,他便官興發作;其時捐官容易,價錢又便宜,立刻捐了一個道臺,指省浙江,學堂事情不幹了。花清抱的兒子及金之齋再三出來挽留,他決計不肯,人家見他功名大事,也只得隨他。學堂之中,另請總辦,不在話下。
且說他指省浙江、照例引見到省,可巧撫臺是他中舉座師,又曉得他辦學堂得法,自然是另眼看待,便把本省一應學務,通統委託了他。過了半年,齊巧寧紹道臺出缺,因這寧紹道臺一年有好幾萬銀子的進項,他就進去面求了撫臺,又許了撫臺些利益,撫臺果然就委他去署理這缺。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