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劉伯驥同了洋教士,跑到永順府,親自把幾個同志要了出來,傅知府無可如何,也顧不得上司責問,只得將一干人鬆去刑具,眼巴巴看着領去。當下一干人走出了府衙,兩旁看審的人不知就裏,見了奇怪,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的私議,又有些人跟在後頭,哄的滿街都是。教士恐人多不便,便把劉伯驥手裏的棍子取了過來,朝着這些人假做要打,才把衆人嚇跑。
教士見他們如此膽小,也自好笑。一路言來語去,不知不覺,已到了昨日所住的那爿小客棧內。棧裏掌櫃的見他們一個個都是蓬首垢面,心上甚是詫異,只因懼怕洋人,不敢說甚。這一干人恐怕離開洋人,又生風浪,只得相隨同住,再作道理。按下慢表。
且說是日傅知府坐堂,所打的人,不是別個,卻是四城門的地保。因爲這四城門的地保,不能彈壓閒人,以致匪徒肇事,打毀捐局。知府之意,本想典史、老師,向紳士們要出幾個爲首的人,以便重辦。無奈紳士們置之不理,所以他迫不及待,就把地保按名鎖拿到衙,升坐大堂,每人重打幾百屁股,以光自己的臉面。其中有個狡猾的地保,爬在地下捱打,一頭哭,一頭訴道:“大人恩典!小的實在冤枉!昨天鬧事的時候,從大人起,以及師爺、二爺、親兵、巡勇,多多少少的人,都在那裏,他們要鬧,還只是鬧,叫小的一個人怎麼能夠彈壓住這許多人呢?”傅知府聽了這話,愈加生氣,說:“這混帳王八蛋,有心奚落本府,這還了得!”別人都打八百,獨他加一倍,打了一千六百板,直打得屁股上兩個大窟窿,鮮血直流,動彈不得,由兩個人架着,一拐一瘸的攙上堂來,重新跪下。傅知府又耀武揚威的一面孔得意之色,把一衆地保吆喝了一大頓,纔算糊過面子。正在發落停當,尚未退堂,不提防教士同了劉伯驥到來,立通如火,要把十幾個人一齊帶去,說是有經手未完事件。博知府想待給他,恐怕上司責問,欲待不給,又怕教士翻臉。不要說是寫封信託公使到總理衙門裏去評理,叫他吃不住,就是找出領事在督撫面前栽培上兩句,也就夠受的了。因此左難右難,不得主意。後來把一干人提上堂來,替教士追問經手事件,無非兩面轉圜的意思,卻不料教士一見了人,不容審問,立逼着鬆了刑具,帶了就走。堂上雖有百十多人,竟也奈何他不得。傅知府兩隻眼睛,直巴巴的看着他們出了頭門,連影子都不見了,他猶坐在公案之上,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歇了兩刻鐘頭,方纔回醒過來,起身退堂。踱進簽押房,寬衣坐下,忙叫管家把刑名老夫子請了過來,商量此事。這老夫子姓周名祖申,表字師韓,乃紹興人氏,是傅知府從省裏同了來的。當下一請便到,見了東翁,拱手坐下。傅知府先開口說道:“老夫子!我這官是不能做的了。”周師韓忙問何事。傅知府把教士前來要人的情形,自始至終說了一遍。周師韓道:“請教太尊,爲什麼就答應他呢?”傅知府道:“我不答應他,他要到總理衙門去,到了總理衙門,也總得答應他。我想與其將來拿好人給別人去做,何如我自己來做,樂得叫外國人見個好,將來或者還有仰仗他們的地方,也論不定。”周師韓道:“送掉幾個人是不要緊,但是這件事情,太尊已經稟過上頭,上頭回批,叫太尊嚴辦。這個把多月,太尊因爲忙着辦捐,就把這事擱起。前日,上頭又有文書,來催我們趕緊審結。現在一審未審,怎麼好叫教士帶了去呢?”傅知府一聽師爺之言有理,心上好不躊躇,連說:“怎麼樣呢?”又想了一回,說道:“如此,讓我就坐了轎子去要他回來。”周師韓聽了,鼻子裏撲嗤一笑道:“說的,談何容易!他肯由你要回,方纔不帶他們去了。”傅知府道:“他原說這些人同他有經手未完之事,所以帶他們去的。如今他們的事情已弄停當了,我這裏案子未結,他自然要還我的。”周師韓道:“什麼經手事情,不也過叫名頭說說罷了,那裏有什麼緊要事情,少他們不得。如今人還了他,一個個在那裏逍遙自在,一點點事情也沒有。”傅知府道:“據此說來,是我受了他們的騙了。”周師韓道:“豈敢!”傅知府道:“你沒見剛纔在堂上的樣子,真是刻不容緩,無論什麼人都拗他不過。”周師韓道:“他若要人,只要翻出條約來同他去講,通天底下總講不過一個『理』字,試問他還能干預,不能干預?”
傅知府道:“誰記得這許多呢?做官的人,都要記好了條約再做,也難極了。”周師韓道:“現在做官,不比從前,這裏頭總得留點心纔好。”博知府道:“這個只怕連制臺、撫臺,肚子裏都沒有,不要說我們做知府的了。”周師韓道:“肚子裏不記得就要吃虧。”傅知府道:“目前且不管吃虧不吃虧,總得想個法子把人弄回來纔好。”周師韓道:“據我看起來,這件事有點難辦。這些窮酸,豈是什麼好惹的?而今入了他們外國人的教,猶如老虎生了翅膀一般,將來還不知要鬧出些什麼事情來呢。”傅知府道:“無論有事沒有事,辦得成辦不成,苦我了這老臉,總得去走一趟再說。”周師韓一見話不投機,只好退出。傅知府傳門上上去,問他這裏有幾處教堂,剛纔來的洋人,是那裏教堂的教士。門上道:“這個小的不知道,回來叫人到縣裏去查查看。”傅知府道:“幾個教堂都不記得,還當什麼稿案?門上快去查來!”稿案、門上不敢回嘴,出來回到門房裏,嘴裏嘰哩咕嚕的說道:“做了大人也記不清,還有嘴說我們哩。”吩咐三小子:“去找縣裏門口魯大爺,託他替我們查一查。”三小子去不多時,回稱魯大爺也不曉得,回了他們大老爺,又叫了書辦來,才查清楚的。一共兩個教堂,一個在城裏,一個在鄉下,這裏有個條子,寫的明明白白。至於剛纔來的那個教士,不在城裏住,一定在鄉下住,只要在那裏一問就知道了。稿案道:“連着縣太爺也是糊裏胡塗的。要到得那裏再問,我又何必問他呢?”說完了這兩句,立刻上去,回過傅知府,又說:“至於方纔來的那個教士,橫豎不在城裏,就在鄉下。先到城裏的教堂去問一聲兒,如果不在那裏,再往鄉下未遲。倘若是在那裏,就免得往鄉下去走一遭。”傅知府聽了有理,便傳伺候,先到城裏的教堂去拜望教士。一霎時三聲大炮,出了衙門,投帖的趕在前頭,先去下帖。及至走到那裏一問,回稱教士不在這裏,三日裏頭就往別處傳教去了。傅知府聽說,心中悶悶。正想回轎一直下鄉,不料事有湊巧,那個硬來討人的教士,正同了幾個秀才前來探望這堂裏的教士。
轎裏轎外,不期同傅知府打了個照面。博知府一見,認得是他,便拿手敲着扶手板,叫轎伕停轎,嘴裏不住的叫:“洋先生!
我是特地來拜你的!你不要走,我們進去談談。”教士道:“這裏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鄉下,這裏是我的朋友住的地方,你不要弄錯了。”傅知府道:“借他這裏談談也好。”一面說,一面已經下了轎,一隻手拉住了教士的袖子。又看教士後面跟的幾個人,就是前頭捉去的幾個秀才,傅知府統通認得,就拿那隻手招呼他們,一塊兒到這教堂裏去。教士被他鬧不過,只好上去敲門。有個女洋婆,也是中國打扮的,出來開門,同這教士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洋話,自己關門進去。教士便同傅知府說道:“我這朋友不在家裏,我們不便進去。”傅知府道:“街上不能談天,我們同到衙門裏談一會罷。”衆人心上明白,誰肯上他的當,一齊拿眼瞅着教士。只聽教士對傅知府說道:“傅大人,你的意思我已懂得。我有這些人同着不便,改日再到貴府衙門裏領教罷。”說罷領了衆人,揚長而去。傅知府一個人站在街上,幾乎不得下臺,把他氣的了不得,站了半天。
轎伕把轎子打過,他便坐上,也不說到那裏去。走了兩步,號房上來請示,他老人家方纔正言厲色的,說了聲回去。衆人不敢違拗,立刻打道回衙。他一直下轎走進簽押房,怒氣未消。
正在脫換衣裳的時候,忽見跟去的一個二爺上來回道:“剛纔碰見的那個教士,並不住在鄉下,就住在府西一爿小客棧裏,出了衙門朝西直走,並無多路。”傅知府聽說,連忙又傳伺候,說即刻要到他棧房裏拜他。官場規矩,是離了轎子,一步不可行的,當下由這個跟班在前引路,知府大轎在後,走到棧房門口,不等通報,先自下轎,一路問了進去。問洋先生住的是那號房間,櫃上回稱小店裏這兩天沒並有姓楊的客人。傅知府只得同他細說,並不是姓楊的客人,是個傳教的洋人,櫃上方纔明白。回說十一號、十二號、十三號房間通統是的,但不知這位洋先生住在那一間裏。傅知府只得自己尋去,一問問到十二號房間,果然在內。其實這教士同這一幫秀才,聽了鳴鑼喝道之聲,早已曉得知府來到,等他自己進來,不去睬他,等到他身走進房間,衆秀才只得起身迴避,讓教士一個同他扳談。當下傅知府進來之後,連連作揖,口稱:“一向少來親近。兄弟奉了上憲的禮子,到這裏署事,接印之後,公事一直忙到如今,所以諸位跟前少來請安。”教士道:“傅大人客氣得很,要你大人自己親來,實在不敢當。”傅知府道:“衆位先生既在這裏,可以一齊請來見見。”教士道:“他們是怕見官府的,不要他們見你的好。”傅知府道。“他們的學問品行,兄弟是久已仰慕,既然來了,自然見見。”教士道:“他們同我一樣,都是不懂道理的人,還是不見的好。”傅知府聽了無話,又想了一想,說道:“兄弟此來,並沒有什麼大事,不過有一點小事情,要同你商量商量,千萬你看我的薄臉,賞我一個面子,叫我上頭有個交代。”教士道:“我是外國人,到了貴府,處處全靠你貴府保護,貴府還有什麼事情要同我商量?”傅知府道:“不爲別的,就是早上貴教士要來的那幾個秀才。”教士道:“不錯,幾個秀才,你把他們交給我的,現在又有什麼事情?”傅知府道:“這幾個人,是上頭叫我捉的,現在捉了來還沒有審口供,就被貴教士要了來,將來上頭問兄弟要人,無以交代。”教士道:“貴府這句話說差了。不要說這些人本來冤枉的,就是不冤枉,上頭叫你拿了來,你就該立刻審問,該辦的辦,該放的放,也沒有不問皁白,通統收在監裏的道理。
現在是我因爲他們有替我們教堂經手未完事件,並且有欠我們的錢未曾清楚,若長久放在你那裏,倘或被他們逃走,將來我這錢問那個去要,所以我把他們要了來,叫他們在我這裏,我好放心。”傅知府道:“這個事情,我總得同你商量叫他們同我回去,我情願收拾房子給他們住,供給他們,決不難爲於他,你可放心的了。”教士道:“你那裏有房子給他們住?不過收在監裏,等到上頭電報一到,就好拿他們出來正法。此番倘若跟你回去,只怕死的更快。”傅知府道:“他們犯的事未必一定是死罪,不過叫他們回去等兄弟光光面子,那裏就會要了他們的命呢?”教士道:“我不信貴府的話,貴府請回去罷。我這棧房裏齷齪得很,而且是個小地方,不是你大人可以常來的。”
傅知府聽了,不覺臉上紅了一陣,又坐了一會,兩人相對無言,只好搭訕着告辭回去。進得衙門,千愁萬緒,悶悶不樂。
他有個妻舅,名喚賴大全,從前到過漢口,在一丬什麼洋行裏當過煞拉夫的,自從姊夫得了缺,寫信把他叫了來,在衙門裏幫閒。遇見沒事的時候,陪着姊夫、姊姊打打牌、說說閒話;等到有了事,卻是一句嘴也插不上去的。這兩天見姊夫頭一天爲了開捐被人打了局子,第二天又來個洋人把監裏的重犯硬討了去,姊夫氣的氣上加氣,衆人一無主意,他便有心討好。硬着膽子先在姊夫跟前遞茶遞煙,獻了半天殷懃,他見姊夫不說話,他也一聲不響。後來想出一條計策,熬不住要獻上來,先嘆了一口氣。姊夫問他:“因爲什麼嘆氣?”賴大全道:“我見姊夫這兩天遭的事情,實在把我氣的肚子疼!”傅知府道:“辦捐一事,我是理直氣壯的,小小百姓,膽敢違旨抗官,目前雖然我受他們的挾制,暫時停辦,將來稟過上頭,辦掉幾個人,一定不能便宜他們。但是受這教士的氣,我心上卻是有點不情願,總得想個法子方好。”賴大全道:“教士是外國人,現在外國人勢頭兇,我們只可讓着他點。硬功不來,只好用軟功。我從前在洋行裏吃過幾年飯,很曉得他們的脾氣。爲今之計,我倒有個計策在此。”
傅知府忙問何計,怎麼用軟功?賴大全道:“明天一早,姊夫吩咐大廚房裏買下二十隻又肥又大的雞--他們外國人以十二個
爲一打,所以一定要十二隻,再買了一百個雞子,一塊羊肉,或者再配上一樣水果,合成功四樣禮。教士是認得中國字的,姊夫再寫上一封信,信上就把這事情委婉曲折說給他聽,哀求他請他把這十幾個放了回來。信隨禮物一同送去。只要那教士受了我們這一分禮,這事情十成中就有九成可靠了。”傅知府道:“外國人吃心重,這一點點東西怕不在他眼裏,他不收怎麼好呢?”賴大全道:“外國人的脾氣我通統知道,多也要,少也要,一定不會退回來的。只要他肯收,這事就好辦了。”
傅知府聽了他言,心上得了主意,立刻吩咐大廚房裏,明天一早照樣辦好,以備送禮。自己又回到簽押房,親自寫了一封信,次日一併遣人送去。
但不知此計是否有用,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