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申大頭跟了一位太爺,走到刑房,把鎖開了進去,查點案卷,一宗一宗給這位太爺過目收藏。點完了舊的,少卻十來宗,新的也不齊全。那太爺翻轉麪皮,逼着他補去。申大頭觳觫惶恐,只是跪在地下磕頭。那太爺見他來得可憐,心倒軟了,說道:“只要你補了出來,也就沒事。”申大頭戰兢兢的說:“是新的呢,稿案李大爺那裏有底子,待書辦去抄來;舊的,是有一次夥計們煮飯,火星爆上來燒掉的。書辦該死,不曾稟過大老爺,還求太爺積些功德,代書辦隱瞞了過去罷。這幾宗案卷,沒甚要緊的,又且年代久了,用不着的。”太爺道:“胡說!用不着的,留他則甚?你好好去想法,不然,我就要同你們下不去了。”說罷,鎖門出去。原來這班書吏巧滑不過,看見這位太爺神氣,已猜透八九分,知道爲的是那話兒。
出來齊集了夥計商議,說道:“三年頭裏那樁事發作了。現在太爺動了氣,要回大老爺重辦我們,卻被俺猜着了,爲的咱們老例沒送的緣故。硬挺呢也不要緊,只是叨註銷來,大家弄個沒趣,將來難得做人了。俺的意思,不如大家湊個分子送他罷,兔得淘氣。”他夥計正愁着案兒拆了,沒得生活,如何還肯出錢?擱不住申大頭說得利害,有些害怕只得湊齊了二三十吊錢,交與申大頭,申大頭卻一錢未出,只替他們兌了銀子,合那太爺的家人說通了送上去,果蒙太爺笑納。那舊卷一事,算是消弭了,只把新案補抄幾宗給他,就算了結。
申大頭見沒得事做,暗自籌思說道:“俺同夥說到相國寺拆字的話,那是幹不出什麼事業的,幸而咱的兒子跟了撫臺裏的刑錢師爺,前天來信,還說師爺極寵用他,我何不去找他一找,求求那位師爺,薦個把錢糧稿案的門上當當,不強似在此地當書辦嗎?事不宜遲,趁這時有盤纏,就要動身才是。”想定主意,合他老婆說了,次早就趕往汴梁。申大頭是沒進過省的,見了那南土街、北土街那般熱鬧買賣,也大納罕的了不得。
好容易找到撫臺衙門,去問這個申二爺,那裏問得出?原來他兒子叫申福,是跟着刑錢師住在裏頭的,申大頭如何找得到呢?
事有湊巧,申大頭因找不着兒子,便天天跑到撫臺衙門前走兩遍,恰巧這天申福奉了主人的命出去送禮,中大頭亦剛剛走到儀門口只見迎面來了兩個人,擡着一具擡箱,哈呼着很覺吃力,後面跟的正是申福。當下父子相見,申大頭一路跟着走,訴說自己苦處,要申福替他在主人面前設法。申福道:“我們師爺薦個家人絲毫不費力的,就是他薦在外府州縣當師爺的也不少,不過現在聽他說要想辭館進京,正是爲裁書吏的事,有些先見之明,大約恐怕這個刑錢師爺,也離着裁掉不遠了。求差使的事,說是可以說得,肯不肯也只好由他。”申大頭道:“你不要管,且求求他看是如何?”申福答應着,約明有了迴音,到客寓裏來送信,各自分手不提。
且說這位刑錢師爺姓餘名豪,表宇伯集,是紹興府會稽縣人。原來那紹興府人有一種世襲的產業,叫做作幕。什麼叫做作幕?就是各省的那些衙門,無論大小,總有一位刑名老夫子,一位錢穀老夫子;只河南省的刑錢是一人合辦的居多,所以只稱爲刑錢師爺。說也奇怪,那刑錢老夫子,沒有一個不是紹興人,因此他們結成個幫,要不是紹興人就站不住。這餘伯集怎麼會在河南撫臺裏當刑錢呢?說來又有原故。伯集本是個宦家子弟,讀書聰俊,只因十五歲上父母雙亡,家道漸漸中落。幸他有個姑母,嫁在汴梁,他姑丈就在開封府裏當刑錢一席。伯集年紀到了弱冠之時,只愁不能自立,讀書又沒進境,知道取不得科名,成不了事業,只得去投奔他姑丈,找點子事體做做。
主意打定,便水陸授程的趕到汴梁。姑丈姑母的相待,倒也罷了,就帶他在開封府裏學幕。可巧撫臺衙門裏一位刑錢老夫子,要添個學生幫忙,姑丈便把他薦了進去。餘伯集得了這條門路,就把那先生恭維起來,叫他心上着實受用,只道這學生是真心向着自己的,就當他子侄一般看待,把那幾種要緊的款式,辦公事的訣竊,一齊傳授與他。也是餘伯集的時運到了,偏偏他先生一病不起,東家是最敬重這位老夫子的,爲他不但公事熟悉,而且文才出衆。臨終之前,東家去看他,要他薦賢,他就指着餘伯集,話卻說不出來了。伯集見先生已死,哭個盡哀,東家見他有良心,又因他先生臨終所薦,必系本事高強,就下了關書,請他抵先生一缺,卻教他分一半兒束脩,撫卹先生的家眷。原來那撫署刑錢一席,束脩倒也有限,每年不過千餘金,全仗外府州縣送節敬年敬,併攏來總有三四千銀子的光景。伯集自此成家立業起來。誰知這席甚不易當,總要筆墨明白暢達纔好。伯集讀書未成,那裏弄得來,只好抄襲些舊稿。虧他自己肯用心,四處考求,要是不甚懂的,便不敢寫上,弄了幾年,倒也未出亂子。東家後來調到別省,就把他薦與後任。這後任的東家是個旗人,有些顢頇,伯集既是老手,有幾樁事辦得不免霸道些,人家恨了他,都說他壞話。後來又換了一位撫臺,便說他是劣幕,要想辭他,好容易走了門路,辨明瞭冤枉,館地才得蟬聯下去的。又當了兩年,偏偏看見這改法律的上諭,接着就有裁書吏的明文。暗想這事不妥,將來法律改了,還用着我們刑錢老夫子嗎?一定沒得路走,合他們書吏一般。不如趁此時早些設法,捐個官兒做做,也就罷了。可巧朝廷爲着南海的防務吃緊,準了督撫的奏,開個花樣捐,伯集前年因公得過保舉,是個候選知府,因此籌了一筆正款上兌;,約摸着一兩年間,就可以選出來的,於是放寬了心。他共有兩個兒子,大的八歲,小的六歲,特特爲爲請了一位老夫子教讀。這老夫子姓吳名賓,表字南美,是個極通達時務的。伯集公暇時,常合他談談,因此曉得了些行新政的決竊,有什麼開學堂、設議院、興工藝、講農學各種的辦法。至於輪船、電報、鐵路、採礦那些花色,公事上都見過,是本來曉得的。伯集肚皮裏有了這些見解,自然與衆不同,便侈然以維新自命了。明年正逢選缺之期,伯集輕車簡從,只帶了兩個家人,北上進京,渡了黃河,搭上火車,不消幾日,已到京城。果然皇家住的地方,比起河南又不同了。城圍三套,山環兩面,那壯麗是不用說的。伯集揀了個客店住下。
且說他帶來的兩個家人,一個就是申福,他老子已經薦到許州當稿案去了。還有一個是帶做廚子的,弄得一手好菜,伯集一路全靠這人烹調。伯集甫卸塵裝,就趕着去拜望幾位同鄉京官,叫申福出去找到長班。遞上住址單,才知道陸尚書住在東交民巷,黃詹事住在南橫街,趙翰林住在棉花上六條胡衕,馮中書住在繩匠胡衕,還有幾位外縣同鄉,一時也記不清楚。
當下僱了一輛單套騾車,先進內城,到東交民巷。那陸尚書正在那裏調查外國法律,再也沒閒應酬同鄉,故而未見。出城便到南橫街,原來黃詹事合伯集雖彼此聞名,卻從沒有見面,敘起來還是表親,一番親密,自不必說,就留伯集吃便飯,伯集便不客氣。誰知這黃詹事卻向來是儉樸慣的,端出來四碗菜,一樣是黴乾菜燉豆腐,紹興人頂喜歡吃的一魚、一肉、一白菜,伯集嘗着倒也件件適口,不免飽餐一頓。飯後,又到那兩處拜訪,都見着的。次日,就是同鄉公請,伯集自然又要請請。他們席間提起陸尚書來,黃詹事第一個皺眉道:“好好的箇中國,被那班維新人鬧得來不可收拾的了。你想八股取士,原是明太祖想出來的極好個法子。八股做得到家,這人總是純謹之士。我們聖祖要想改變,尚且覺得改不來,依舊用了他,才能不出亂子。如今是廢掉的了。幸而還有一場經義,那經義就合八股不差什麼,今年有幾位敝同年放差出去,取出來的卷子,倒還有點八股氣息,這也是一線之延,然亦不可久恃的了。我只怪廢掉了八股,果然出些什麼大人材,就算是明效大驗,誰知換了一班,依舊不見出個好來,只怕比八股還要壞些,這也何苦來呢?況且人股是代聖賢立言,離不了忠君愛國,事親敬長一切話頭,天天把這些人陶鑽,所以不肯做背逆的事,說背逆的話,他們一定要廢,真不知是何居心!”說罷,恨恨之聲不絕於口。黃詹事的話尚未說完,忽然趙翰林駁起他來,原來二人一舊一新,時常水火的。當下趙翰林插口道:“老前輩說的自然不錯,只是晚生想起鄧曜、項煜那班人,也是八股好手,爲什麼就不忠不孝起來?”黃詹事發狠道:“這話我不以爲然。你只看本朝的陸清獻、湯文正八股何等好,人品何等好,便曉得了。”趙翰林還要與他辯論,他卻一口氣說下道:“我不是爲廢八股說話,我爲的是改法律那樁事。現在你們試想,中國的法律,不但幾幹年傳到如今,並且經過本朝幾位聖人考究過的,細密到極處,還有什麼遺漏要改嗎?朝廷聽了陸尚書的千方百計,偏偏要學外國,那外國是學不得的,動不動把皇帝刺殺了,你想好不好?大學堂裏的提調對我說的,什麼美國的總統看看戲,被人家放了一槍打死了,也沒有辦過兇手。俄國的皇帝怕人刺他,甚至傳位別人,不願意做皇帝。至於帶兵官被人刺死的,更常常聽見有人說。
那般荒亂,都是法律不講究的原故。我們學了他,還想過太平日子嗎?包管造反的人格外多些。皇上住在宮裏還好,官府不識竅,出門走走,恐怕難免意外之虞。所以我說別樣改得,這法律是斷乎改不得。你們不信我的話,試試看。”餘伯集是個刑名老手,此道尚能談談,正想迎合上去,偏被那趙翰林搶着說道:“老前輩這話固然甚是,但則我們中國已被外洋看到一錢不值,所以他們犯了我們的法不能辦罪,我們百姓要傷了他個貓兒、狗兒,休想活命。所以朝廷想出這個法子,改了法律,合他一般,那時外國人也堵住嘴沒得說了。至於大綱節目,只怕原要參用舊法,不至盡廢了的。你那大學堂裏那位朋友的話,原也靠不住,多半從外國野史上譯下的。人家都極文明,何至如我們公羊家言弒君三十六呢?”黃詹事聽了,由不得氣往上撞,恨道:“你們這般年輕人,總是拜服外國,動不動贊他好。
既然如此,爲什麼不去做他的官,做他的百姓,還要食中國的粟,踐中國的土,幹什麼呢?”趙翰林道:“這算什麼?前年的時候,不是有人門上插了外國的順民旗子嗎?”黃詹事聽罷,氣得渾身發抖,也只得唉了一聲道:“罷罷!你們這些人太不曉得君親了!”伯集本是請同鄉,要想大家暢飲幾杯,尋個歡樂的,那知趙翰林同黃詹事有此一番抵格,弄得大家沒趣,勉強席終而散。次日,黃詹事邀他去談談,伯集趕忙套車前去。
黃詹事提起昨日席間話來,極口的說趙翰林不好,又道:“他本來學問也有限,抄了先生的書院文章中進士的,只幾個楷書還下得去。僥倖點了個翰林,說這樣目無前輩。我曉得他現在常去恭維管學大臣,拾了些維新話頭,有一沒一的亂說,真是不顧廉恥的。自己也是八股出身。就不該說那些話。”伯集自然順了他的口風幫上幾句,又着實恭維黃詹事的話是天經地義,顛撲不破的。黃詹事心中甚喜,便道:“究竟老弟在官場閱歷多年,說來的話總還好聽。”當面就留伯集在寓小飲,兩下談得甚是莫逆。黃詹事忘了情,把自己在京當窮翰林怎樣爲難,一五一十告知伯集,伯集也是個老滑頭,聽他說總不肯迎上去。
忽聽見黃詹事帶醉大聲說道:“老表弟!你在官場混了多年,雖說處館,也要算見光識景。你曉得京官合外官的分別麼?”
伯集答道:“不曉得請表兄指教。”黃詹事道:“我同你說着頑頑,你休要動氣。外官是闊得不耐煩,卻沒有把鏡子照照自己見了上司那種卑躬屈節的樣子。有人說,如今做外官的人,連妓女都不如。妓女雖然奉承客人,然而有些相貌好的,無論客人多叫局多吃酒,總還要拿點身分出來,見了生客冷冰冰的,合他動動手還要生氣。只做外官的人,隨你紅到極處,見了上司,總是一般的低頭服小。雖然上司請他升炕,也只敢坐半個屁股;要是上司說太陽是西頭出,他再也不敢說是東頭出的,也只好答應幾個是。至於上司的太太、姨太太,或是生日、或是養兒子,他們還要把結送禮。自己不能親到,那四六信總是一派的臭恭維。有的上司看也不看,丟在一旁。這些人只要等到署了個缺,得了個差使,就狐假虎威的發作起來了,動不動嚇唬人,打一千哩,打八百哩,銀子拿不夠,休想他發慈悲饒了一個。所以人家又把他比做強盜。我這些話,原也說七品的翰林到了外省,督撫都須開中門迎接。只我那年有事告假出京,路過蘇州,其時落臺正護院,王付憲託我帶封信給他,是我太至誠了,親自送去,誰知他沒有見識,只道我是尋常翰林打抽豐的,中門也不開,等了半天,才見家人拿了帖子來擋駕。我也不同他計較,把信交給他家人就動身了。以後不知怎樣?他後來被人家參了革職,永不敘用,也有我這種忠厚人偏偏碰他這個釘子。我也常見那外省的督撫,到得京城,像是身子縮矮了一段,要在他本省,你想他那種的架子還了得嗎?定是看得別人如草芥一般。我們中國這樣的習氣,總要改改纔好,改法律是沒有的。”餘伯集聽了這一番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又有些驚疑;看他面色,又不是醉後失言的樣子,不解所以然的緣故。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