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儒學老師,因見考生聚衆,大開明倫堂議事,他便叫門斗把此事根由探聽明白,急急從後門溜了出來,直奔府衙門,稟見柳知府。柳知府一聞此信,不禁心上嚇了一跳,立刻請他相見。老師便把他們滋鬧情形陳說一遍。柳知府聽了,默默無語。老師道:“他們既會聚衆鬧事,難保不與洋人爲難。這事是因停考而起,停考是爲了洋人,這個禍根都種在洋人身上。再鬧下去,怕事情越弄越大。所以,卑職急急來此稟知大人。”
柳知府道:“據你說起來,難道他們敢打死外國人不成?他們有幾個腦袋,敢替朝廷開此外釁呢?”老師道:“這裏頭不但全是考童,很有些青皮、光棍附和在內。”柳知府詫異道:“與他們什麼相干?怎麼也和在裏頭?”老師道:“起初不過幾個童生,爲的沒得考,又不得回去,難保不生怨望。在安分守己的人,自然沒有話說。有些歡喜多事的,不免在茶坊酒店裏散佈謠言,說大人把永順一府的山,通統賣給了外國人,衆人聽見了,自然心上有點不願意。因此,一傳十,十傳百,人多口雜,愈聚愈衆,纔會鬧出事來。”柳知府道:“真正冤枉!我雖爲一府之尊,也是本朝的臣子,怎麼好拿朝廷的地方私自賣給外國人?這不成了賣國的奸臣嗎?他們這些人好不明白。你老哥既知道,就該替我分辯分辯,免得他們鬧出事來,大家不好看。”老師道:“大人明鑑!他們已動了衆,卑職一個人怎麼說得過他?況且卑職人微言輕,把嘴說幹了,他們也沒有聽見。”柳知府道:“我的告示上說的明明白白,說外國人今番來到此間,不過踏勘多處山上有無礦苗,將來果然有礦可採,亦無非爲地方上興利。況且此時看過之後,並不立時動工,叫他們不必驚慌。這有什麼難明白的?”老師道:“識字人少,說空話的人多,卑職來到大人這裏,已經有半點多鐘,只怕人又聚的不少了。大人該早打主意:洋人那裏怎麼保護?學宮面前怎麼彈壓?兔得弄到後來不好收拾。”柳知府道:“你話很是。”便叫人去通知營裏參府,請他派人到西門外高升店保護洋人,一面去傳首縣同來商量。正說着,首縣亦正爲此事,拿着手本,上來稟見。柳知府立刻把他請進,如同商議軍國大事的一般,着實縝密。首縣又問:“卑職來的時候,纔出衙門,滿街的強盜,把卑職的紅傘、執事都搶了去,大街上兩邊鋪戶,一概關門罷市。卑職一看苗頭不對,就叫轎伕由小路上走,才能夠到大人這裏來的。”柳知府道:“很好。西門外頭,我已經招呼營裏派了人去保護,你就同着老師到學前去曉諭他們,說我本府並沒有把這永順一府的山賣給外國人,叫他們各保身家,不要鬧事。”首縣無奈,只好諾諾連聲,同了老師下來。這裏柳知府滿肚皮心事,自己又要做告示曉諭他們,因爲他們都是來考的人,嫌自己筆墨荒疏,又特特爲爲叫書啓老夫子做了一篇四六文的告示。正要叫書辦寫了發出去貼,偏偏被刑名師爺看見,說他們都是考武的,有限幾個懂得文墨,一句話把柳知府提醒,就請刑名師爺代擬一個六言告示,然後寫了,用過印、標過朱,派了人一處處去貼。柳知府又怕營裏保護不力,倘或洋人被他們殺害,朝廷辦起罪魁來,我就是頭一個,丟了前程事小,還怕腦袋保不住。思到此間。急得搔耳抓腮,走頭無路,如熱鍋上螞蟻一般。
話分兩頭。且說一班考童聽了那舉人的話,大家齊哄奔到學宮,開了明倫堂,擂鼓聚衆,霎時間就聚了四五千人。這舉人姓黃,名宗祥,天生就一肚皮的噁心思,壞主意,府城裏的人沒有一個不怕他的。現在見他出頭,大衆無不聽命。當下到得明倫堂上,人頭擠擠,議論紛紛。他便分開衆人,在地當中擺一張桌子,自己站在桌子上,說與大衆聽道:“我想這永順一府地方,是皇上家的地方產業,是我們自己的產業。現在柳知府膽敢私自賣與外國人,絕滅我們的產業,便是盜賣皇上家的地方。我今與他一個一不做、二不休。頭一件,城裏、城外大小店面,一律關門罷市。第二件,先到西門外找到外國人統通打死。給他一個斬草除根。第三件,齊集府衙門,捉住柳知府,不要傷他性命,只要叫他寫張伏辯與我們,打死洋人之事不準上詳,那時候萬事罷休。他要性命,自然依我。”衆人聽了,齊說有理。當下便有幾百人分頭四出,吩咐大小鋪戶關門。各鋪戶見他們來勢兇猛,誰敢不遵?黃宗祥自己帶領着一幫人步出西門,找到高升店,其時已有上燈時分,且說是日午後,住在高升店裏的那個礦師,已經得了外面消息,怕有考童鬧事,所有他的夥伴與同來的翻譯、西崽人等,通統不敢出門。金委員爲了此事,也着實擔憂。自己悄悄穿了便服,步行到府衙門,請柳知府設法保護。一路上看見人頭擁擠,心下甚是驚慌。到得府衙門,齊巧柳知府送過首縣老師出去,獨自一個在那裏愁眉不展。一聽他來,立刻請見。見面之後,金委員未曾開口,柳知府先問他外頭信息如何?金委員便將外頭聽來的話,與街上看見的情形,說了一遍。
柳知府道:“兄弟已經照會營裏到店保護。頂好是早點搬到兄弟衙門裏來住,省得擔心。”金委員道:“地方上動了衆,無論那裏都靠不住。”金委員又要柳知府親自出城彈壓保護。柳知府正在爲難的時候,只見門上幾個人慌慌張張的來報,說有好幾百個人都哄進府衙門來,現在已把二門關起,請金大老爺就在這裏避避風頭。金委員連連跺腳,也不顧柳知府在座,便說倘若他們殺死外國人,叫我回省怎麼交代?柳知府也是長吁短嘆,一籌莫展。衆家丁更是面面相覷,默不作聲。裏面太太小姐,家人僕婦,更鬧得哭聲震地,沸反盈天。外頭一衆師爺們,有的想跳牆逃命,有的想從狗洞裏溜出去。柳知府勸又不好勸,攔又不好攔,只得由他們去。聽了聽二門外頭那人聲越發嘈雜,甚至拿磚頭撞的二門呼呼的響,其勢岌岌可危。暫且按下,再說高升店裏的洋人,看見金委員自己去找柳本府前來保護,以爲就可無事的了。誰知金委員去不多時,那學裏的一幫人恰恰趕來。幸虧店裏一個掌櫃的人極機警,自從下午風聲不好,他便常在店前防備。還有那營裏縣裏預先派來的兵役,也叫他們格外當心,不可大意。當下約有上燈時分,遠遠的聽見人聲一片,蜂涌而來。掌櫃的便叫衆人進店,把大門關上,又從後園取過幾塊石頭頂住。又喜此店房屋極多,前面臨街,後面齊靠城腳,開開後門,適臨城河,無路可走,惟右邊牆外有個荒園,是隔壁人家養馬的所在,有個小門可以出去。那洋人自從得了風聲,早已踏勘明白,預備逃生。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外面人聲愈加嘈雜,店門兩扇幾乎被他們撞了下來。掌櫃的從門縫裏張了一張,只見火把燈籠,照如白晝,知道此事不妙,連忙通知洋人,叫他逃走。洋人是已經預備好了的,便即擯去輜重,各人帶一個小小的包囊,爬上梯子,跳在空園。
四顧無人,便把這家的馬牽過幾匹,開開後門,跨上馬背,不顧東西,捨命如飛而去。這裏掌櫃的見洋人已走,仍舊趕到前面。心下思量,若不與他們說明,他們怎肯幹休?將來我的屋還要被他們踏平。倘若說是我放走的,愈加不妙,不如說是還在城裏,把他們哄進了城,以爲緩兵之計。主意打定,便隔着門,把洋人早到城裏的話,說給衆人。衆人不信,齊說要進來看過。掌櫃的便同他們好說歹說,說我們大家是鄉鄰,你們也犯不着害我。黃舉人隔着大門說:“有我在這裏,決不動你一草一木!”立逼着要開門進去。掌櫃的那裏敢開?後來始終被這些人撞破大門,一擁而進,搜了一回沒有,順手搶了多少東西。店裏的人,逃走不及,很有幾個受傷的。衆人見洋人果然不在店內,然後一齊蜂擁入城,直奔府衙門。剛剛走進城門,碰着營裏參府,帶領了標下弁兵,打着大旗,掌着號,呼麼喝六而來。這綠營的兵固然沒用,然而出來彈壓這般童生,與一班烏合之衆,尚覺綽綽有餘。衆人見此情形,不免就有點七零八落,參差不齊。及至參府到了高升店,一問洋人說是在府裏,曉得這般人一定是要鬧到府裏去的,倘若鬧出殺官劫獄的事情,那時干係更重,立刻撥轉馬頭,打着旗,掌着號,亦往本府衙門而。而到得府前,才過照牆,參府便命營兵站定。照裏一望,但見人頭十分擁擠,聽說知府大堂的暖閣已輕拆掉,虧得二門堅牢,未曾撞破。一干人還在裏邊吵鬧。參府估量自己手下這幾個老弱殘兵,如何抵擋他們得過?心生一計,暫且擺齊隊伍,把守在外,只是嗚嗚的掌號,恐嚇他們。裏頭有人走了出來,也不去追趕,由他自去。等到這班人散走了些,再作道理。當下衆弁兵聽令,果然在照牆外面嗚嗚的掌號掌個不住。且說裏頭這班人,一無紀律,二無軍器,趁得人多手衆,拆掉一個暖閣,無奈一個二門,敲死敲不開。看看天色已晚,大家肚裏有點飢了,有些溜了回去吃飯。等到回來,只見府門前嗚鑼掌號,站着無數營兵,便也不敢前進。裏頭的人,聽見外頭掌號,不知道發了多少兵前來捉拿他們,人人聽了心驚。不知不覺,便三五成羣,四五作隊的走了出來。及至走出大門,見營兵並不上來捕拿,樂得安心回家。這時候只有去的,沒有來的,不到三更天裏頭,只剩得二三百人了。這二三百人因爲一心只顧攻打二門,沒有曉得外面的情形,所以還在那裏廝鬧。外面參府一見裏面人少,即忙傳令拔隊,進了府衙門,在大堂底下扎住。
此時首縣典史,打聽得府衙門人已散去,他們也就帶領着三班衙役,簇擁而來。裏頭這二三百人,才曉得不好,丟下二門也不打了,齊想一鬨而散。恰好參府堵着大門,喊了一聲拿人,衆兵丁衙役一齊動手,立時就拿到二三十個,其餘的都逃走了。
然後首縣親自去敲二門,說明原故,裏頭還不相信,問了又問,外面參府典史一齊答話,裏面方纔放心開了二門,讓衆官進去,才曉得柳知府已經嚇得死去活來。金委員見面,先問洋人的消息,參府說不在店裏,問過店裏的人,說是在府裏。金委員道:“他何曾同來?不好了!一定是被他們殺死了!”立刻要自己去尋。柳知府便叫首縣陪他一塊兒去。參府又派了二十名兵。
一個千總,一同前去。及至到了店裏,只見店門大開,人都跑散,東西亦被搶完,有幾個受傷的人在那裏哼哼。後來在茅廁裏找着掌櫃的兒子,才知道洋人是已逃走的。金委員的心才略略的放下,又盤問:“你可知道他們是往那裏去的?”掌櫃的兒子說:“我的爺!我又沒有跟他們去,我怎麼會知道?”金委員急的要自己去找。首縣說:“這半夜三更,你往那裏去找他們?既已逃出,諒無性命之憂。我這裏派人替你去找,少不得明天定有下落。”金委員無奈,只得又回到府衙門,見了柳知府,嚷着要拿滋事的人重辦,否則不能回省銷差。柳知府諾諾連聲,便留他先在府衙門裏安身。首縣立刻叫人從自己衙門裏取到一副被褥牀帳,如缺少什麼立刻開條子去要。柳知府又吩咐首縣,把捉住的人,就在花廳上連夜審問,務將爲首的姓名查問明白,不要連累好人。金委員嫌柳知府忠厚,背後說這些亂民拿住了,就該一齊正法,還分什麼首從?柳知府曉得了也不計較。是日,自從下午起,鬧到三更,大家通統沒有吃飯。
柳知府便叫另外開了一桌飯,讓金委員首坐,參府二坐,首縣三坐,典史四坐,自己在下作陪。吃完了飯,參府帶着兵,親自去查點城門,怕有歹人混了進來。又留下十六名營兵,預備拿人。首縣會同金委員,就是審問拿住的一干人。當下開了點單,同到花廳,就在坑上,一邊一個坐下。外面八九十個兵壯,兩三個看牢一個,如審強盜的一般,一個個帶上去審問。也有問過口供不對,捱着幾下耳刮子的,也有問過幾句就吩咐帶下去的。總共拿住了三十四個人,內中有三個秀才,十八個武童,其餘十三個,有做生意的,也有來看熱鬧的。金委員吩咐一概都釘鐐收禁,首縣也不好違他。當時在堂上問出是黃舉人的首謀,問明住處,金委員便回柳知府,要連夜前去拿人,遲了怕他逃走。柳知府立時應允,又委首縣一同前去;帶了通班衙役,還有營兵十六名,又帶了一個拿住的人做眼線,燈籠火把,洶涌而去。且說黃舉人自從明倫堂出來,先到高升店,及至打開店門,不見洋人的面,趕忙奔到府衙門,正想率領衆人幫着打過二門,捉住柳知府,大鬧一頓,誰料正在高興頭上,忽聽大門外嗚嗚的掌號,心下驚慌,以爲有兵前來捕拿,後來看見衆人漸漸散去,自己勢孤,也只好溜了出來。幸喜走出大門,沒人查問,一直轉回家中,心想此事沒有弄倒他們,將來訪問,是我主謀,一定要前來拿我。愈想此事,愈覺不妙,忙與家人計議,關了前門,取了些盤纏,自己想從後門逃走,往別處躲避一回。正在收拾行李的時候,忽聞牆外四面人聲,前後大門都有人把守。他的門既比不得高升店的門,又比不得本府的宅門,被差人三拳兩腳,便已打開。捉住一個小廝,問他黃舉人在那裏,小廝告訴了他,衆人便一直奔到他屋裏,從牀底下拖了出來。一根練子往脖子裏一套,牽了就走。回到衙門,已有五更時分了。金委員又逼着首縣,一同問他口供。提了上來,黃舉人先不肯認,金委員就要打他。首縣說:“他是有功名的人,革去功名,方好用刑。”金委員翻轉臉皮說道:“難道捉到了謀反叛逆的人,亦要等到革掉他的功名方好辦他嗎?”首縣無奈,只好先打他幾百嘴巴,又打了幾百板子。還是沒有口供,只好暫時釘鐐寄監,明日再問,問明白了,再定罪名。柳知府因爲沒有革去黃舉人功名就打他的板子,心上老大不願意,說:“如果打死了外國人,我拚着腦袋去陪他,金委員不該拿讀書人如此糟蹋,到底不是斯文一脈!”第二天,便說要自己審問這樁案件。
有分教:太守愛民,郡縣漸知感化;礦師回省,閭閻重被株連。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