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姚文通姚老夫子,帶了兒子、徒弟從學堂裏回來,剛纔跨進了西鼎新巷口,忽見賈家的小廝,在那裏探頭探腦,露出一副驚疑不定的樣子,及至瞥見他五人從外面回來,連忙湊前一步,說道:“快請回棧,蘇州來了信了,信面上寫的很急,畫了若干的圈兒。”師徒父子五人聽了此言,這一嚇非同小可。
姚文通登時三步並做兩步,急急回棧,開了房門。只見蘇州的來信,恰好擺在桌子上,伸手拿起,拆開一看,原來是他夫人生產,已經臨盆,但是發動了三日,尚未生得下來,因此家裏發急,特地寫信追他回去。現在不知吉凶如何?急得他走投無路,恨不能立時插翅回去。等不及次日小火輪開行,連夜託了棧裏朋友,化了六塊大洋,僱了一隻腳划船去的。臨走的時候,又特地到書坊裏買了幾部新出的什麼《傳種改良新法》、《育兒與衛生》等書籍,帶了回去,以作指南之助,免爲庸醫舊法所誤。收拾行李,隨即上船。又吩咐了兒子幾句話,說我此去,少則十天,多則半月,一定可以回來的,你好好的跟了世兄在上海,不可胡行亂走,惹人家笑話。至於前回說定的那個培賢學堂,也不必去了,等我回來,再作道理、兒子答應着。等送過他父親去後,因見時候還早,在棧房裏有點坐立不定,隨向賈家三兄弟商量,意思想到外邊去遊玩一番。賈家三兄弟都是少年,性情喜動不喜靜的,聽了自然高興。於是一同換了衣服,走到街上。此時因無師長管束,便爾東張張,西望望,比前似乎鬆動了許多。四個人順着腳走去,不知不覺,到了第一樓底下。此時四馬路上,正是笙歌匝地,鑼鼓喧天,妓女出局的轎子,往來如織。他們初到上海,不曉得什麼叫做出局,還當轎子裏坐的,一個個是大家眷屬,不兔心上詫異,齊說:“這些太太奶奶們,儘管坐着轎子在街上逛的什麼?”後來看見轎子裏面,一邊靠着一支琵琶,方纔有點明白。一向聽說上海的婊子極多,大約這些就是出來陪酒的。但是這些女人,坐了敞轎,見了男人,毫不羞澀,倒像書上所說,受過文明教化的一樣,正不知是個什麼道理。站着果看了一回,聽得樓上人聲嘈難,熱鬧得很,於是四人邁步登樓。此時第一樓正是野雞上市,有些沒主兒的,便一個個做出千奇百怪的樣子,勾搭客人。他四人穿的都是古式衣服,一件馬褂,足有二尺八寸長,一個袖管,也有七八寸闊,人家看出他們是外路打扮,便有心去勾搭他。頭一個賈子猷,走在前面,一上扶梯,就被一個塗脂抹粉,臉上起皺的中年野雞,伸手一把把他拉住。
賈子猷正在掙扎不脫,跟手他兄弟賈平泉、賈葛民,連着姚小通,都被這班女人拉住不放。此時他四個眼花撩亂,也分不出老的、少的,但覺心頭畢拍畢拍跳個不止。畢竟他四個膽子還小,而且初到上海,臉皮還嫩,掙扎了半天,見這班女人只是不放。賈葛民忍耐不住,把臉一沉,罵了聲:“不要臉的東西!你們再不放手,我就要喊了!”那班野雞,見他壽頭壽腦,曉得生意難成,就是成功,也不是什麼用錢的主兒,於是把手一鬆,隨嘴輕薄了兩句,聽他四人自便。他四人到此,賽如得了赦旨一般,往前橫衝直撞而去。誰知一路走來,一連碰着了許多女人,都是一個樣兒,四人方纔深悔不該上樓。
意思想要退下樓去,卻義怕再被那班不要臉的女人拉住不放。
正在爲難的時候,忽見前面沿窗一張桌子,有人舉手招呼他們。
舉眼看時,吃茶的共有三位,那個招手的不是別人,原來就是頭一天同着姚世兄出去玩耍的那位東洋回來的先生。四人只得上前,同他拱手爲禮。那東洋回來的先生,見了賈家兄弟三個,因在棧房裏都打過照面,似乎有點面善,便曉得是同姚世兄一起的,忙讓他三人同坐。賈子猷舉目看時,只見頭一天在大觀樓吃茶的那個洋裝元帥,同着黃國民兩個,卻好同在這張桌上吃茶。當下七人坐定之後,彼此通過名姓,洋裝元帥自稱姓魏號榜賢,東洋回來的先生自是姓劉號學深,黃國民是大家曉得的,用不着再說了。當下賈姚四人,亦-一酬應一番。起先彼此言來語去,還說了幾句開學堂、翻譯書的門面話。正談得高興,齊巧有個野雞兜圈子過來,順手把劉學深拍了一下,這一下直把他拍的骨軟筋酥,神搖目眩,坐在那裏不能自主。魏榜賢朝着他笑道:“學深兄,你這豔福真不知是幾生修到的?”
說完這句,便指着他同別人說道:“你們可曉得這位學深兄,他今年已經二十七歲了,一直沒有娶過夫人。他的意思,一定要學外國的法子,總要婚姻自由纔好。今年從東洋回來,非但學界上大有進步,就是所做的事,無不改良。他有一個議論,我今告訴你們諸公,料想諸公無不崇拜的。”衆人都道:“倒要請教。”魏榜賢道:“學深兄說,一切變法,都要先從家庭變起,天下斷無家不變而能變國者。”賈子猷聽了,連連點頭道:“確論,確論!”魏榜賢道:“學深兄又說,治病者急則治標,乃是一定不易之法,治國同治病一樣,到了危難的時候,應得如何,便當如何,斷不可存一點拘泥;不存拘泥,方好講到自由;等到一切自由之後,那時不言變法,而變法自在其中;天下斷沒有受人束縛,受人壓制,而可以談變法的。所以這學深兄的尊翁老伯大人,同他尊堂老伯母大人,屢次三番寫信前來,叫他回去娶親,他執定主意不去,一定要在上海自己挑選。他說中國四萬萬同胞,內中二萬萬女同胞,只有上海的女人,可以算得極文明,極有教化,爲他深合乎平等自由的道理,見了人大大方方,並無一點羞澀的樣子。所以學深兄一定要在這裏挑選人材。”賈葛民道:“好雖好,但是這些女人都是些妓女。”劉學深不等他說完,插嘴辯道:“良家是人,妓女亦是人,託業雖卑,當初天地生人,卻是一樣。我們若小看她,便大背了平等的宗旨。所以她們雖是妓女,小弟總拿他當良家一般看待。只要被我挑選上了,兩情相悅,我就同他做親,有何不可?”賈平泉道:“尊論極是,小弟佩服得很!但小弟還有一事請教,這幾年社會上把女人纏腳一事,當作大題目去做。我想天下應辦的事情很多,何以單單要在女人這雙腳上着想呢?”
魏榜賢搶着說道:“這件事須得問我們賤內,目前就要進這不纏足會了。不瞞諸公說,兄弟自從十七歲到上海,彼時老人家還在世,生意亦還過得去,兄弟在這裏無所事事,別的學問沒有長進,於這嫖界上倒着實研究。總而言之一句話,嫖先生不如嫖大姐。”賈葛民聽了先生二字詫異,忙問先生怎麼好嫖?魏榜賢忙同他說:“上海妓女,都是稱先生。”方纔明白。
魏榜賢又說:“上海這些當老鴇的,凡是買來的人,一定要叫他纏腳、吃苦頭、接客人,樣樣不能自由。如果是親生女兒,就叫他做大姐,不要纏腳,不要吃苦頭,中意的客人,要嫁就嫁,要貼就貼,隨隨便便,老鴇決不來管她的。我見做大姐的有如此便宜,所以我當初玩的時候,就一直玩大姐。好漢不論出身低,實不相瞞,我這賤內,就是這裏頭出身。不要說別的,嫁我的時候,單單黃貨,就值上三四千哩。現在又承他們諸公擡舉,說賤內是天然大腳,目下創辦了一個不纏足會,明日恰巧是第三期演說,他們諸公一定要賤內前去演說,卻不過諸公的雅愛,兄弟今天回去,還得把演說的話句,通統交代了她,等她明天過去獻醜。”賈子猷說:“不錯,我常常聽人談起上海有什麼演說會,想來就是這個,但不知我們明天可否同去看看?”
劉學深道:“榜賢兄就是會裏的頭腦,叫他帶你同去,有何不可?”黃國民道:“諸公切莫看輕了這個不纏足會,保種強國,關係很大。即以榜賢兄而論,自從他娶了這位尊嫂,一連生了三個兒子,都是胖胖壯壯,一無毛病,這便是強種的證據。”
一席話正說得高興,不提防又走過來一隻野雞,大家看出了神,不知不覺打斷話頭。劉學深更忘其所以,拍着手說道:“妙啊!臉蛋兒生得標緻還在其次,單是他那一雙腳,只有一點點,怎麼叫人瞧了不勾魂攝魄?榜賢兄!這人,你可認得曉得他住在那裏?”魏榜賢忽然想起剛纔正說到不纏足會,如今忽然又誇獎那野雞腳小,未免宗旨不符,生怕賈、姚聽了見笑,連忙朝着劉學深做眉眼,叫他不要再說了。偏偏碰着劉學深沒有瞧見,還在那裏滿嘴的說什麼只有一點點大,什麼不到三寸長,也不曉得當初是怎樣裹的。他一個咂嘴弄舌,衆人只得又談論別的。賈家兄弟便問不纏足會是個什麼規矩?魏榜賢又同他說:“這個會是我們幾位同志的內眷私立的。凡是入會的人,通統都得放腳。倘或入會之後,家裏查出再有纏腳的人,罰一百兩銀子,驅逐出會。因爲要革掉這個風俗,所以立的章程不得不嚴。”賈葛民道:“現在不問他章程嚴不嚴,我只問叫女人不纏足有什麼好處?”魏榜賢道:“剛纔所說的強種,不是頭一樣好處嗎?而且女人不纏腳,腳下不受苦,便可騰出工夫讀書寫字,幫助丈夫成家立業。外國的女人,都同男人一樣有用,就是這個原故。目下教導這般女人,先從不纏足入手,能夠不纏足,然後可以講到自由。人生在世,能夠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還有再比這個快活嗎?”賈葛民聽了,怦怦心動,心想我們弟兄三人,雖然都已定親,幸虧都還沒有過門,不曉得長得面貌如何。不如趁此寫封信回去,叫家裏知會女家,勒令她們一齊放腳,若是不放,我們不娶。料想內地風氣不開,一定不肯聽我們的說話,那時我們便藉此爲由,一定不娶。趁這兩年在上海,物色一個絕色佳人。好在放腳之後,婚姻可以自由,乃是世界上的公理,料想沒有人派我們不是的。他一個人正在那裏默默的呆想,不提防堂官一聲呼喊,說是打樣,只見吃茶的人,男男女女,一鬨而散。他們七人也不能再坐,只得招呼堂官前來算帳,堂官屈指一算,須得一百五十二文。誰知劉學深及魏榜賢兩人,身上摸了半天,只摸出二十多個銅錢,彼此面面相覷,甚是爲難。幸被賈家兄弟看見,立刻從袋裏摸出十五個銅圓,代惠了東,方纔一同下樓。他們吃茶原是七個人,此時查點,人數止剩得六人,少了黃國民一個。原來他一見打樣,曉得要惠茶帳,早已溜之大吉,預先跑在樓下等候了。
當時六個人下樓之後,彼此會着,賈家兄弟又問他們住處,以便明日拜訪。魏榜賢說在虹口吳淞路,黃國民說住新馬路,劉學深是同他們同一棧房,不消問得。魏榜賢說明日不纏足會女會員演說,諸君如欲往聽,打過十二點以後,可在棧房等候,兄弟來同諸公一同前去,衆人俱道好極。說話間,不知不覺已到馬路,彼此一拱手而別。魏、黃兩個,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卻連東洋車都不僱,都是走回去的。賈、姚四人,自從今日會着了劉學深,恁空又添了一個同伴,五個人說說笑笑,回到棧房。劉學深極力拉攏,親到賈、姚房中閒談,至三點鐘方自歸寢。
一宵易過,又是天明。上海地方早晨,是無所事事的,劉學深又跑了過來,指天說地,他四人聽了,都是些聞所未聞的話,倒也藉此很開些知識。一會又領他四人上街吃了一回茶,又吃了碗麪,都是賈子猷惠的東。又在馬路上兜了一回圈子,看看十二點已過,恐怕魏榜賢要來,急急趕回棧房吃飯等候。
吃過飯又等了一點多鐘,看看不錯,已將近兩點了,方見魏榜賢跑的滿頭是汗,一路喊了進來。會面之後,魏榜賢也不及坐下吃茶,便催諸位即刻同去。衆人是等久的了,隨即鎖了房門,六個人一同踱出馬路,僱了東洋車。當下魏榜賢當先,在路上轉十幾個彎,方走到一個巷堂。下車進去,見一家大門上掛着一塊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寫着“保國強種不纏足會”八個大字。
魏榜賢讓諸位進門之後,特地趕上一步,附耳對賈子猷說道:“此時女會員都已到齊,還沒演說,你我只可在這旁邊廂房裏聽講,堂屋裏都是女人,照例是不能進去的。”衆人只得唯唯。
原來廂房乃是會中幹事員書記員的臥室,會中都是女人,只有這幹事書記二員是男子,當見魏榜賢同了五個人進來,立刻起身讓坐,可憐屋裏只有兩張杌子,於是衆人只得一齊坐在牀上。
六人之中,只有魏、劉兩個最不安分,時時刻刻要站起來從玻璃窗內偷看女人。一會劉學深又拉住魏榜賢,問一個穿湖色的是誰?一時又問那個穿寶藍的是誰?魏榜賢-一告訴他。後來又問到一個渾身穿黑的,魏榜賢笑而不答。劉學深向衆人招手說道:“你們快來瞧榜賢兄的夫人。”衆人正起立時,只見外面又走進一羣女學生,大家齊說,這是虹口女學堂的學生,是專誠請來演說的。衆人舉目看時,只見一個個都是大腳皮鞋,上面前劉海,下面散腿褲,臉上都架着一副墨晶眼鏡,二十多人,都是一色打扮,再要齊整沒有。衆人看了,俱各嘖嘖稱羨不置。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