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柳知府先受了衆紳士的排揎,接着洋人見面又勒逼他定要辦人,真正弄的他左右爲難,進退維谷,心上又氣又急,一時楞在那裏,回答不出。其時金委員也正在座,一見有了洋人,卸了他的干係;至於鬧事的人,已經收在監裏,他這一面有了交代;也就樂得做個好人,一來見好於柳知府,二來也好弄他兩個。當下見柳知府回答不出,他便挺身而出,對洋人竭力排解道:“這樁事情,柳大人爲我們也算得盡心了。自從我們到得這裏,柳大人是何等看待?只是百姓頑固得很,須怪不得柳大人。自從昨日鬧了事情出來,柳大人爲我們足足有四十多點鐘不曾閤眼,不曾吃飯。現在鬧事的人,既然已經拿到,有些已經打過收在監裏,將來一定要重辦,決計不會輕輕放過他們的,你但請放心罷了。至於我們幾個人失落的行李、鋪蓋、以及盤川等等,將來能夠查得到固然極好,設如真個查不到,柳大人亦斷乎不會叫你空手回去的。還有捆你上來的那些鄉下人,論理呢他們還要算得有功之人,不是他們拿你捆送上來,只怕你幾位直到如今,尚不知流落何所。但是他們不應該將你們捆起來,這就是他們不是了。這個都是小事,少不得柳大人替你發落,你亦不必多慮。現在,你二位昨夜受了辛苦,今天一早又捆了上來,苦頭總算吃足了。可到我屋子裏先去歇息一回,一切事情回來再講。”礦師道:“各事我不管,但憑你金老爺去辦罷了。”又回頭對柳知府道:“柳大人爲我們吃苦,少不得後來總要謝你的。”柳知府聽了,也不知要拿什麼話回答他纔好。洋人說完,站起身來就走。金委員趕忙走在前頭引路,把他兩個一直引到自己屋裏。柳知府知道他們要去休息,怕的一張牀不夠,立刻叫人又送過去幾副牀帳被褥,不在話下。
這裏首縣見洋人已去,便要請教府大人,這事怎樣辦法,柳知府道:“你聽見他們的口音嗎?一個紅臉,一個白臉,都是串通好了的。賠他們兩個錢倒不要緊,但是要賠多少,總得有個數目。我現在別的都不氣,所氣的是我們中國稍些不如從前強盛,無論是貓是狗,一個個都爬上來要欺負我們,真正是豈有此理!”柳知府一面說,一面嘴上幾根鬍子,一根根都氣的蹺了起來,停了半天不語。首縣道:“就是賠錢呢,亦陪煞有限。但是昨天捉來的那一干人,同這鄉下人,如何發落?”柳知府道:“鄉下人並沒有錯,他們看見異言異服的人,怕不是好來路,所以才捆了上來。送來之後,原是聽我們發落的。他們又沒有私自打他一下子。倘若真是騎馬的強盜,他們捉住了,我們還得重重的賞他們,怎麼好算他們的不是呢?”首縣道。
“但是不略加責罰,恐怕洋人未必稱心。”柳知府道:“要他們稱心可就難了。拿我們百姓的皮肉,博他們的快活,我寧可這官不做,我決計不能如此辦法。至於賠幾個錢,到了這步田地,朝廷尚且無可如何,你我也只好看破些。如要帶累好人,則是萬萬不能。”首縣道:“外國人只要錢,有了錢就好商量。鄉下來的一班人,且把他擱起來。還有黃舉人那一幫人,打的打了,一齊收在監裏,有的功名還沒有詳革,這事要請大人的示,怎樣辦法?”柳知府道:“沒有別的,拚着我這個官陪他們就是了。”首縣見太尊正在氣惱之下,不好多說,隨便應酬了幾句閒話,告辭出來,回衙理事。這裏洋人同金委員在府衙門裏,一住住了兩三天,那翻譯在縣裏將息了兩天,病也好了,也就搬到府衙門來一塊兒住。黃舉人一幫人,仍在監裏;鄉下來的一幫人,仍在縣裏;柳知府也不問不聞,就是紳士們來見,也不出見,只說有病,等到病好親來回拜。如是者四五天,倒是金委員等的不耐煩了,曉得柳知府有點別緻性情,有時膽小起來,樹葉子掉下來都怕打了頭,等到性子發作,卻是任啥都不怕。這兩天與洋人見面,雖然仍舊竭力敷衍,無奈同金委員講起來,總有點話不投機,所以金委員不願意去驚動他,虧得同首縣還說得來,這天便獨自一個,便衣走到縣衙,會見首縣,同他商量說:“我們來到此間,鬧出這們一個亂子,真是意想不到的事。現在礦也不必看了,就此回省銷差。但是失落掉的東西,兄弟的呢,彼此要好,多些少些,斷無計較之理,但是洋人一邊,太尊總得早些給他一個回頭。在此多住一天,彼此都不安穩。就是拿到的那些人,或者怎麼辦法,也不防叫我們知道,將來回省銷差,便有了話說。太尊只是悶住不響,究竟不曉得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首縣道:“東西呢,是一定要賠的,人也一定要辦的。太尊這兩天心上很不高興,我們做下屬的也不便怎麼十分逼他。好在我們至好,你吃了飯,沒有事,可以常常到我這裏閒談,多盤桓幾天也好。”金委員道:“我的老哥,你說的真定心!我們出來兩個多月,事情做的一場無結果,還不回省銷差,盡着住在這裏做甚?老哥!千萬拜託你,今明兩天去問他一個準信,好打發我們走路。只因這位太尊,初見面的時候,看他着實圓轉,到得如今,我實在怕與他見面。老哥好歹成全了兄弟罷。”說罷,又站起來,作了一個揖,首縣只得應允。又問他單賠行李,要個什麼數目?金委員道:“若依了外國人,是個獅子大開口,五萬、六萬都會要,現在有兄弟在裏頭,大約多則二萬,少則一萬、五千,亦就夠了。”
首縣無語,彼此別過。列位看官!須曉得柳知府於這交涉上頭,本是何等通融、何等遷就,何以如今判若兩人?只因當初是戀着爲官,所以不得不仰順朝廷,巴結外國,聽見外國人來到,立刻就命停考,聽見店小二打碎茶碗,就叫將他父子押候審辦。
如今鬧事的人,百倍於店小二,遺失的東西,百倍於茶碗,他反不問不聞,行所無事,是個什麼緣故呢?實因他此刻內迫於紳士,外迫於洋人,明知兩面難圓,遂亦無心見好。又橫着一個丟官的念頭,所以他的心上反覺舒服了許多。倒是金委員瞧着他行所無事,恐怕這事沒有下場,所以甚是着急,不得已託了首縣替他說項。閒話休題,言歸正傳。且說首縣上府稟見之下,當將金委員託說的話,婉婉轉轉陳述了一遍。又說洋人住在這裏,終久不是個事體,不如早早打發他們走路,樂得眼前清靜。柳知府起先是滿腹牢騷,諸事都不在他心上,如今停了幾天,也就漸漸的平和下來。聽了首縣的話,便問他們要怎麼樣?首縣當把金委員說的數目告訴了柳知府。柳知府道:“太多!他那點行李,能值到這許多嗎?依我意思,給他兩千銀子,叫他走路。他的行李,也不過值得幾百,現在已經便宜他了。”
首縣見所要的數目,同所還的數目,相去懸殊,不好再講。
又問拿到的人如何發落?好叫金令回省,也有個交代。柳知府道:“這事我已經打好主意,須得通稟上憲,由着上頭要如何發落,便如何發落,你我犯不着做歹人,也不來做好人。我現在倘若要對得住洋人,便對不住紳士,要對得住紳士,就對不住洋人。況且這些人,一大半是當場拿住,有的是堂上問了口供;由金委員自己去拿了來的,打也是他自己擅作主張打的,百姓固然不好,金老爺也未免性急了些。現在誰是誰非,我均不問,據實通詳上去,看上頭意思如何,再作道理。”首縣無話可說,下來之後,照實告訴了金委員。金委員也自懊悔,當時不該責打黃舉人,又把他們一幫人統通收在監裏,事情辦的操切,便不容易收場。既而一想,到了上頭,一切事可以推在外國人身上,與我不相干涉;我今樂得趁此機會,弄他們兩個。
便與首縣再四商量。說兩千銀子,叫我洋人面前如何交代?凡事總求大力。並且自己跌到一萬。不能再少。首縣無奈,只得重新替他說項。柳知府從二千五百加起,加到三千,一口咬定不能再加,首縣出來,又與金委員說過,金委員只是一味向他婉商。首縣因爲太尊面前不好再說,只得自己暗地裏送了金委員一千兩銀子,好在一錢不落虛空地,將來自有作用,便告訴他說:“這是兄弟自己的一點意思,送與吾兄路上做盤川,不在賠款之內。”金委員接受之下,心上倒着實感激他,而恨柳知府刺骨,口說:“吾兄的一千兄弟一定領情,至於太尊聽說的三千,兄弟也犯不着同他爭論,只要外國人沒得話說,樂得大家無事。”首縣見此事他自己安排停當,外國人回省有金委員一力幫襯,以後萬事可以無慮,便也不再多講,一笑辭去。
這裏金委員見柳知府許賠的數目,不能滿其欲壑,回至房中,便向礦師攛掇,並說了柳知府許多壞話。礦師道:“我看這裏的府縣二位,都不肯替我們出力,倒是營裏還替我們拿到幾個人。”金委員道:“鬧事的那一天,柳大人是一直關着二門,躲在衙門裏,虧得首縣大老爺先同了捕廳到街上彈壓,後來半夜裏又同了我去捉那個姓黃的,整整一夜沒有睡覺。首縣大老爺,那天倒很替我們出力。如果不是他,那姓黃的首犯怎麼會拿得着呢?”礦師道:“看他不出,倒是一個好官。那位柳大人,我們同他初次見面,看他的人很是明白,怎麼他倒不替我們出力?”金委員道:“不替我們出力也罷了,如今我們的行李通統失掉,住在這裏不得回省。我去同他商量借幾千銀子做盤川,他不但一毛不拔,而且捉來的人,他也不審,也不問,不知道要把我們擱到那一天!”礦師道:“我是他們總督大人請來的,他得罪我,就是得罪他們總督大人。我的行李,是一絲一毫不能少我的,少了一件,叫他拿銀子賠我。我們上下六七個人,總共失落多少東西,定要他賠多少銀子,快算一算,開篇帳給我,我去問他討,少我一個也不成功。”當下金委員便親自動手,開了一篇虛帳,算了算,足足二萬六千多兩銀子,交給礦師,便一齊跑到花廳上請見柳知府。柳知府聞報,趕忙出來相會。只見礦師氣憤憤的照着他說道:“柳大人!你可曉得我是誰請了來的?我是你們貴總督大人請來的。到了你這地方,你就該竭力的保護纔是。等到鬧出事來,我們好容易逃出性命,你又叫鄉下人把我們捆了上來。承你的美意,總算留我們在衙門裏住。現在,拿到的人既不審辦,我們失落的東西也不查考。我們現在也不要貴府辦人,也不要你賠我們的行李,只要問你借兩個盤川,好讓我們回省銷差。至於鬧事的人,你既不辦,將來我只好託你們總督大人替我們辦。我們失落的東西,現在有篇帳在這裏,一共是二萬六千多兩銀子,我們帶回武昌,不怕你們總督大人不認,少我一個也不成功。”一席話弄的柳知府摸不着頭腦,連說這是那裏來的話?鬧事的人是你們金老爺拿到的,打也打了,收監的也收在監裏了,還要怎樣?
柳知府話未說完,礦師接嘴道:“可又來!全虧了我們金老爺,還拿到幾個人,要你們地方官做什麼用的?柳知府道:“那天我還叫首縣先出去彈壓,後來又叫他幫着拿人。”礦師道:“是了!一城裏頭,只有首縣大老爺,還替我們出把力。”
柳知府聽了,真是又氣又惱,接着說道:“你們失落的東西,我已經應允了三千,難道不是銀子?況且這銀子,都是我自己捐廉,難道還去剝削百姓不成?”礦師道:“你三千銀子我沒看見,你交給那一個的?我的帳總共是二萬六千多銀子,這三千是賠那一項的?”柳知府道:“說三千就是三千,還有什麼說話不當話的?”其時金委員也坐在一旁,見柳知府講到三千的話,這句話原是有的,是他吃了起來,沒有同洋人說,倘若當面對出,未免難以爲情,趕緊站起來解勸,好打斷這話頭,因向礦師說道:“我們出來已經不少日子了,現在須得趕緊回省的銷差。柳大人這邊能夠再添上兩千,自然是再好沒有。倘若不能,就是三千,我們回去的盤川,也將就夠用了。這裏的事情,好在柳大人也要通稟上頭,且看上頭意思如何,再作道理。”那礦師本來還想同柳知府爭長論短,聽見金委員如此一說,也就罷手。只有柳知府到底是個忠厚人,心上還着實感激金委員替他排難解紛,便同礦師說:“我這裏三千是現成的,倘要再多,實實湊不出來。幾時動身,檢定日子,好叫縣裏預備。”當下金委員便同礦師商量,後天一準起身。金委員又同柳知府說:“要先支幾百兩銀子製備行裝。”柳知府也答應了,立即傳話賬房,先送五百兩銀子過去。次日,柳知府將銀子一併找足,礦師出立收據。是晚,柳知府又特地備了一席的滿漢酒席,邀了營、縣作陪,賓主六人,說說笑笑,自六點鐘入席,直至二鼓以後,方纔散席。席面上所談的,全是閒話,並沒有提到公事。次日,營、縣一同到府署會齊,送他幾個起身。府、縣各官,一齊送至城外,方纔回來,金委員同了洋人、翻譯、自回武昌不提。
且說柳知府回到衙中,先與刑名師爺商量,這事如何申詳上憲?擬了稿子,改了再改。畢竟柳知府有點學問,自己頗能動筆,便將這事始末,詳詳細細,通稟上憲。並說現在鬧事的人,都已拿到,收在監裏,聽候發落。但未題到停考一節,又把武童鬧事,及拆毀府大堂情形,改輕了些。稟帖發出,又傳了各學教官到府諭話,告訴他們洋人已去,前頭武考未曾考完,定期後天接考下去,叫各教官去傳知各考童知道。誰知到了這天,來赴考的,甚是寥寥,卻是爲何呢?一半是爲了川資帶的有限,不能久待,早已回家去的;一半是此番鬧事,武童大半在場,恐怕府大人借考爲名,順便捉拿他們,因此畏罪不敢來的,十分中倒有五六分是如此思想。所以赴考的人,比起報名的時候,十分中只來得一二分。柳知府無可如何,只好草草完事。至於那些紳士們,也曾來催問過好幾次,柳知府推誠佈公的對他們說:“這事情已經稟過上頭,只得聽候上頭髮落。至於拿到的人,但有一線可以開脫他們的地方,我沒有不竭力的替他們開脫,還有武童聚衆,以及打壞本府大堂這些事情,通統沒有敘上。”衆紳士道:“大公祖體恤我們百姓,誠屬地方之福,但這事實實在在是因停考而起。”柳知府無可說得,只有深自引咎。衆紳士別過。有幾個忠厚的,也不再來纏擾,專聽上頭回批,有幾個狡猾的,早已擬就狀詞,到省城上控去了。
有分教:宵小工讒,太守因而解任,貪橫成姓,多士覆被株連。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