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餘伯集聽了黃詹事的話,自忖道:“他這番議論頗有意思,大約想我送他些別敬的緣故。”當下應了個“是”,也沒別話。
席散回去,卻好次日合黃詹事擡槓的周翰林來訪,伯集連忙叫“請”。周翰林跨進門來,伯集一眼見他左腳上烏黑的,認得是穿了一隻靴子。原來前人有兩句即事詩,是專詠京城裏的風景的,叫做:“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那伯集住的客店,又在楊梅竹斜街,正是個溝多泥爛之所。這時下過大雨剛纔晴了,那街上一層浮土,是被風颳上去的,底下盡是爛泥,就合那北方人所吃的芝麻醬一般。周翰林誰說不是坐車來的?偏偏車到街口擠住了,動也動不得。他性子躁,一跳跳了下來,想要找伯集住的那個店。不防腳尖兒一滑,可巧插在那浮土蓋着的泥裏,拔出來,三腳兩步進了店,跨到伯集住的外間。口裏直嚷道:“今兒糟糕,穿了一隻靴子!”怕集哈哈笑道:“老哥爲什麼不坐車?”周翰林道:“可不是坐車來的,只爲到口兒上擠住了,跳下來走幾步兒,不想踹了一腳泥。”
怕集忙叫家人取鞋襪來給周大人換上。家人取到,周翰林試穿起來,倒也合自己的腳,不差大小。兩人入座閒談,伯集想着周翰林說的話,比黃詹事新得多了,今番見面,又說做外官的人應該如何開學堂,如何辦交涉,如何興實業,如何探礦苗。
伯集也就把肚子裏採辦來的貨色盡情搬出。周翰林非常傾倒,連說:“原來大哥有這樣能耐,將來督撫也可以做得,不要說是知府了。那外省的督撫,要像大哥這般說法辦去,還有不妥的事嗎?”伯集把眉頭一軒,似笑非笑的,又說道:“昨兒黃老先生把我們外官說得那樣不值錢!”周翰林不待他說完,急問道:“他說什麼?”伯集-一述了。周翰林嘆道:“我們中國人有一種本事,說到人家的錯處,就同鏡子一般,那眼皮上怎樣一個疤,臉上怎樣一個瘢,絲毫不得差,休想逃得過去;說到自己,便不肯把鏡子回過來照照,殊不知道瘢兒疤兒多着哩。那黃老前輩,不是我說他,碰着幾個闊人,或是中堂、尚書、有權勢的,一般低顏下膝的恭維,碰着外官有錢的來京,趕着去認同年、認世誼,好哄嚇的哄嚇幾文,不好哄嚇的就合着那論語上『欲罷不能,既竭吾才』的兩句,他還要拿嘴來說別人嗎?”伯集道:“說呢,也不相干,他是海概論的。我只覺得外官裏面,也有品氣高的,才情大的,不是一定要正途才能辦事。不是兄弟誇口,那一省的事有什麼難辦?就同外國人打交道,也只要摸着他的脾氣,好將就的將就些,不好將就的少不得駁回一兩樁,但看看風頭不對,快些掉轉頭就是了。總要從上頭硬起,單靠地方官是沒用的。”周翰林笑了一笑道:“大哥辦交涉的法子不錯。我聽見廈門的交涉,是辦得太硬了,地方官登時革職。寧波的教案,辦得太軟了,官倒沒事,只百姓吃了虧,要是能夠頂上幾句也好些。現在講求新政的,有一位商務部裏的馮主事,單名一個廉,字號叫直齋,今天我約他在西城口袋底兒,特來約大哥同去談談,可使得?”伯集生性好色,曉得這口袋底是個南班子住家所在,有什麼不願意去的。
忙答應了聲:“使得。好好!咱們名士風流,正該灑脫些纔是。”
當下便叫套車。周翰林道:“且慢!你看時候纔有正午,咱們就近先到萬福居吃了飯去。”伯集道:“不必。不嫌簡慢,我去叫菜,就在我這裏吃罷。”周翰林也不推辭,當即叫了幾樣菜,兩人吃畢,套車前去。原來這口袋底在海岱門裏,倒很有一節子路。那南班子的下處,是極清淨的,可以竟日盤桓,不比什麼石頭胡衕王廣福斜街鬧烘烘的,一進門,喝了幾杯水酒,便喊點燈籠送客的。
閒話休提。且說兩人坐了一輛車到得那裏,等了多時,馮主事還不見來。班子裏有一個叫桂枝的,伯集尤其同他要好。
他兩個人見了面,也不顧別人,就鬼串了一回。一直等到天將近黑,馮主事纔來了。伯集聽了周翰林的話,知道他是個有才學的,不覺肅然起敬,連桂枝也發起楞來。那知馮主事倒不在意,已是灌飽了黃湯,滿面鮮紅,少不得應酬一番,合周翰林拱手爲禮,又向伯集見面;彼此通了姓名,伯集說了許多仰慕的話。馮主事略略謙遜兩句,當即入席閒談。一席之間,又只有馮主事合周翰林說的話,伯集偶然插幾句嘴,馮主事並不回答。伯集受了一肚子的悶氣,索性連口也不開,拉長了耳朵,恭聽他們的議論。只聽得周翰林說道:“現在辦洋務的,認定了一個模棱主義。不管便宜吃虧,只要沒事便罷,從不肯講求一點實在的。外國人碰着這般嫩手,只當他小孩子頑。明明一塊糖裏頭藏着砒霜,他也不知道。那辦學堂的更是可笑,他也不曉得有什麼叫做教育,只道中國沒得人才,要想從這裏頭培植幾個人纔出來,這是上等的辦學堂的宗旨了。其次,則爲了上司重這個,他便認真些,有的將書院改個名目,略略置辦些儀器書籍,把膏火改充學費,一舉兩得,上司也不能說他不是。還有一種,自己功名不得意,一樣是進士翰林,放不到差,得不着缺,借這辦學堂博取點名譽,弄幾文薪水混過,也是有的。看得學生就同村裏的蒙童一般,全仗他們指教。自己舉動散漫無稽,倒要頂真人家的禮貌,所以往往鬧事退學。我看照這樣做下去,是決計不討好的,總要大大的改良纔是。”馮主事道:“你話何嘗不是?但說是藉着辦學堂博取些名譽,弄幾文薪水混過這句話不打緊,恐怕要加上多少辦學堂的阻力。從來說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能夠好名這人總算還出息,我們只好善善從長,不說出那般誅心的話,來叫人聽着寒心。即如我,也想回去設個商務學堂,被你這一說,倒灰了心了。”周翰林道:“直齋,你又多心了。你我至好朋友,說話那有許多避忌?我說的不過是那種一物不知也以維新自命的,你要辦商務學堂,這是當務之急,誰說你不是呢?”兩人刺刺不休伯集聽得不耐煩,早合那桂枝燒鴉片去了。最後,周翰林那句話耳朵邊刮過,倒像有點刺着自己的心,暗道:“他們瞧我不起,將來偏要做幾樁事給他們看看!”當晚談談講講,不知不覺,已是一更天氣。馮主事要想出城,周翰林道:“如今是出去不來的了。海岱門雖然關得遲,此時也總關了,不知倒趕城罷。”原來京城裏面有:“倒趕城”一宗巧法,只因城門關得早,開得也早,三更多天便開了,就好出進,叫做“倒趕城”。馮主事是曉得的,因道:“我初意只打算到一到,告個罪,就要出城,那知談起來,忘記了明早商部裏還有許多公事。我昨兒已一夜未睡,加上這半夜,也有些支持不住了。”周翰林勸他吸幾口煙提提精神。馮主事道:“那是我生平最恨的,寧可躺躺,再不吸它。”
又停一會,馮主事更撐持不住,身邊摸出幾個藥丸子把茶送下,就在伯集躺的煙鋪下躺下,只聽得他打呼聲響,已自睡着了。周翰林也有些倦意。伯集精神獨好,自合桂枝到裏間屋內談心,讓周翰林炕上歇息。聽聽三更已轉,三人各自回去不提。
再說餘伯集原是候選來的,那知部費未曾花足,已是錯過一個輪子,只好再待下次。北京久居不易,便商量動身。爲着赴選未經得缺,同鄉官面子上的應酬,也就減少了一半,該送一百的只送五十,大家倒也無甚說得。只是臨動身的幾天,要帳的擠滿了屋子,參店、皮貨鋪、靴店、荷包鋪、館子、窯子,鬧得發昏。伯集雖然算盤打得熟,但是每帳總要打些折扣,磋磨磋磨。如何一天半日開銷得了?自己詫異道:“我出京只有這個打算,還沒定日子,如何他們都會曉得?”便對那些夥計說道:“我是還不出京哩,只好慢慢開發,馬上問我要可不能。”
那些夥計,本來收帳是懷着鬼胎來的,聽他這一說,越覺心虛,有的支吾答應,像是要走又不肯出門似的,有的竟還要逼着現銀子去。伯集憤極道:“買的東西都在這裏,你們要不肯賣給我,只管拿回去,要立逼着銀子是沒有的。你去外面打聽打聽,難道我哄騙着你們逃走不成?”那些夥計纔不敢則聲。
問明日期,伯集叫他們分兩天來算帳,只館子、窯子是當天開銷的。可巧對面客店裏有一位河南顧舉人,本來約着同伴出京的,忽然走來,伯集把方纔要帳的情形合他說了。他道:“原來太尊不知京裏風俗如此。但凡是候選的、會試的到來,他們便起了哄,有一沒一的把些東西亂塞,嘴裏也會說又是怎樣好、怎樣便宜、怎樣有用處,還有不肯說價錢的,倒像奉送一般,硬把他的貸物存在客人處。初進京的人看他這樣殷懃,多少總要買他一件兩件。及至客人想要出京,三五天前頭,他們是已經打聽着了,便蜂擁而至,探探候候,又是可氣,又是可憐。
你道他們是打聽着的?原來他們先花了本錢來的。店門口、會館門口,都有使費,人家早替他們當心,所以一有打算出京的樣子,他們是已得知,跑不了的。那使費有一種名目,叫做“門錢”,太尊帶來的管家,都好向他討的,其實,仍舊合在賣的價上,稍須多要一點,就有在裏頭了。但是一般也有漂帳,我曉得的敝同鄉黃知縣,久困都中,後來得缺出京,沒錢開發,就把行李衣物私運別處,存下幾隻空箱子,有天晚上出店,一去不回。次日那些債主都知道了,趕出城去討,因他走得路遠,只得罷手。他們這種主顧,每年也要遇到幾個,只消遇着幾個冤大頭,也就彌補過去了。”伯集道:“原來如此。這樣風氣,外省倒少些,有貨換錢,犯不着那般覓主兒。”次日,伯集把帳-一的七折八扣算了,不管那些人叫苦連天,怨聲載道,就同了顧舉人出京。說也可氣,那些同鄉京官,只有周翰林還來送送,別的都差片送行,推說有病,或是上衙門去了。伯集很覺動氣,暗想缺又選不到,河南又去不得,賓東本有意見,恐怕去了,館地靠不住,豈不是白白的跑一趟?聽說北洋大臣孔公別竭意講求新政,沒得人去附和他,我何不上個條陳試試看,主意想定,就同顧舉人一路斟酌,許他得意時請他做文案,顧舉人本思覓館,那有不願意的?便爾一力贊成。伯集就連夜在客店裏打開行篋,取出些時務書,依樣葫蘆,寫了幾條,託顧舉人筆削,以爲進身之具。原來當初伯集在豫撫幕中,其時正值孔制臺做河陝汝道,彼此倒也有點交情。等到條陳上了上去、立時請見,敘了一番舊,又痛贊他籌劃周詳,到底是個公事老手,竭力留他在署中辦事。伯集正中下懷,假說豫撫賓東已久,恐不便辭他。孔制臺道:“那不妨事。河南事簡,北洋事繁,老兄有用之才,不當埋沒在他那裏,待兄弟寫信給他便了。”
伯集聽了,忙說了些極承栽培的話,告辭出署。當晚制臺請吃晚飯。席間可巧,又有馮主事。原來馮主事久有開羅商務學堂的念頭,他是山東濰縣人,合孔制臺是師生,這回告假回京,特特的遷道天津,前來叩見,要想老師捐助幾文。當下見餘伯集在座,倒覺突兀,就合他非常親熱,不比在口袋底那天的情形了。孔制臺見他兩人很說得來,越發看重伯集。馮主事,說起辦學堂的事,制臺皺眉道:“我們山東辦得來學堂嗎?去年胡道臺在克州辦了一個學堂,招考三個月,尚且不滿十人。他們也說得好,說是洋學堂進去了,好便好,不好就跟着外國人學上,連父母都不管,父母也管他不來的。直齋要辦學堂必有高見,不知是怎樣辦法?”馮主事道:“論理,我們山東要算是開化極早的了。自從義和拳亂後,便也大家知道害怕,不敢得罪洋人,不然,德國人那樣強橫,竟也相安無事,這就是進化的憑據。晚生想辦的學堂,並不是尋常讀外國書的。只因門生現在商部裏,見我們中國商人處處吃虧,貨物銷售出口,都被外國人抑勒,無可如何。人家商戰勝我們,在他手裏過日子,要是不想個法兒抵制抵制,將來民窮財盡,還有興旺的時候嗎?所以門生要辦這個學堂,開開風氣。明曉得鄉里人是不懂得什麼的,也只好隨時勸導,看來東府里民情比克州也還開通些,敝處商家也多,料他們必是情願的。只是經費不夠,還求老師提倡提倡,替門生想個法兒。”孔制臺聽他說東府比克州開通些已不自在,又且要他籌款更覺得冒失,只爲礙着師生情面,不好發作,躊躇了一會道:“開學堂呢,不過這會事罷了,並不是真有用處的。如今上上下下鬧新政,實在鬧不出個道理來,還只有開幾個學堂做得像些,但是籌款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做官是你曉得的,那有餘錢做這樣有名無實的事業?你說貴處商家多,還是就近想點法兒罷。”原來馮主事知他這位老師本來不喜人家談新的,現在因爲有人傳說他做幾件事還新,所以特來試探試探,或者爲名譽上起見,又是桑梓的情誼,多少幫助些,也未可知。
誰想一說上去,就碰了釘子,深悔此番不該來的。當下一言不發,靜待席終而散。幸而餘伯集本是個官場應酬好手,便想些閒話出來談談,夾着恭維制臺幾句,然後把這一局敷衍過去。制臺送客時候,獨喬布集明日搬進衙門裏來,同馮主事但只一拱而別。伯集回寓,便託顧舉人帶信河南,把眷屬搬到天津,就近薦了他一個書啓兼閱卷的館地,顧舉人自然歡喜。次早送了顧舉人,正要搬進衙門,恰好馮主事來拜,只得請見。馮主事大發牢騷,說:“我們這位老師,做官做得忒精明瞭,聽他那幾句話兒,分明說新政不是,又道學堂無益,總而言之,怕出錢是真的。我們濰縣還有他兩丬當鋪,例說做官清正。封疆大員尚且如此,還有什麼指望呢?”伯集諾諾答應,不敢合他多說話。馮主事覺得無味,也就去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