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氏兄弟三人,跟了姚老夫子,從小火輪碼頭上岸,叫了六部東洋車,一直坐到三馬路西鼎新巷口下車,付了車錢,進得春中福棧房。當由櫃上管帳先生,招呼先在客堂裏坐了一回,隨見那個接客的,押着行李趕到。就有茶房開了三四兩號房間,等他主僕六人安頓行李。諸事停當,姚老夫子因天色還早,便帶了兒子、徒弟一共五人,走出三馬路,一直向西,隨着石路轉灣,朝南走到大觀樓底下,認得是丬茶館,遂即邁步登樓。其時吃早茶的人畢竟有限,他師徒五衆,就撿了靠窗口一張茶桌坐下。堂相泡上三碗茶,姚老夫子只肯兩碗,堂官說他有五個人,一定要三碗,後來姚老夫子說堂倌不過,只得叫他放下。其時離開中飯還遠,姚老夫子叫兒子向樓底下買了五塊麻丬餅,拿上來叫大家充飢。賈家兄弟身上都還有零錢,進來的時候,早已瞧見樓下有饅頭燒賣出賣,當由賈葛民下樓,又買了些上來,彼此飲餐一頓。點心吃過,彼此一面吃茶,一面闡講。姚老夫子便對他四個人說道:“你們四個人,都是初到上海夷場上的,風景也不可不領略一二。我有一個章程,白天裏看朋友、買書,有什麼學堂、書院、印書局,每天走上一二處,也好長長見識。等到晚上,聽回把書,看回把戲,吃頓把宵夜館,等到禮拜,坐趟把馬車,遊遊張園。什麼大菜館、聚豐園,不過名目好聽,其實吃的菜還不是一樣。至於另外還有什麼玩的地方,不是你們年輕人可以去得的,我也不能帶你們走動。”賈家三兄弟同他兒子聽了,都覺得津津有味。正說話間,只見一個賣報的人,手裏拿着一迭的報,嘴裏喊着《申報》、《新聞報》、《滬報》,一路喊了過來。姚老夫子便向賣報的化了十二個錢,買了一張《新聞報》,指着報同徒弟說道:“這就是上海當天出的新聞紙,我們在家裏看的都是隔夜的,甚至過了三四天的還有。要看當天的,只有上海本地一處有。”
賣報的人,見他說得在行,便把手裏的報一檢,檢了十幾張出來,說道。“如要看全,也不過一百多錢;倘若租看,亦使得。”
姚老夫子便問怎麼租法?賣報的人說道:“我把這些報通統借給你看,隨便你給我十幾個錢,等到看過之後,仍舊把報還我就是了。”姚老夫子聽他說便宜,便叫他留下一分。賈家兄弟近來知識大開,很曉得看報的益處,聽了賣報的話,竟是非常之喜。立時五個人鴉雀無聲,都各拿着報看起來。不曉得看到那一張報,忽然賈子猷大喊一聲,說了句:“你們快看呀!”
姚老夫子不曉得報上出了什麼新鮮新聞,忙問什麼事情?同桌幾個人,也把把身子湊近來看。誰知不是別事,乃是看見報後頭刻的戲目,今夜天仙戲園準演新編文武新戲《鐵公雞》。賈子猷在鄉下時,他有個表叔從上海回家,曾贊過天仙戲園唱的《鐵公雞》如何好,如何好,所以他一直記在心上,如今看見,自然歡喜,連他兄弟老二、老三看了,亦都高興,一定今天晚上吃了飯去看戲。姚老夫子說道:“原來如此,世界上最能開通民智的事,唱戲本在其內,外洋各國,所以並不把唱戲的當作下等人看待,只可借我們中國的人,一唱了戲,就有了戲子的習氣。這出《鐵公雞》,聽說所編的都是長毛時候的事情,看過一遍,也可以曉得曉得當日的情形。但我聽說此戲並不止一本,總要唱上十幾天纔會唱完。”賈子猷道:“如今難得湊巧,我們到這裏,剛剛他們就唱這個戲。總之,有一天看一天,有一本看一本,等到看完了才走。”
師徒幾人,正在談得高興,忽見隔壁桌上有一個女人,三個男人,同桌吃茶,還一同在那裏指手劃腳,高談闊論。看那婦人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頭也不梳,臉也不洗,身上穿了一件藍湖皺皮緊身,外罩一件天青緞黑緞子鑲滾的皮背心,下穿元色褲子,腳下跌着一雙繡花拖鞋,拿手拍着桌子說話;指頭上紅紅綠綠,帶着好幾只嵌寶戒指,手腕上叮吟噹啷,還有兩付金鐲。賈家兄弟瞧了,以爲這女人一定是人家的內眷,所以纔有如此打扮,及至看到腳下拖着一雙拖鞋,又連連說道:“不像不像!人家女眷,斷無趿着鞋皮就走出來上茶館的!”既而一想,聽說上海這兩年有人興了一個什麼不纏足會,或者這女人就是這會裏的人,也未可知。賈氏兄弟一面胡思亂想,一面又看那三個男人,一個是瘦長條子,身上也穿着湖皺袍子,把個腰禮的瘦挺繃硬,腰下垂了兩幅白綢子的札腰,上身穿一件三寸不到的小袖管的長袖馬褂,頭上小帽,有一排短頭髮露在帽子外面,腳下挖花棉鞋,嘴裏含着一根香菸,點着了火在那裏吃。這男人同那女人坐的是對面,但是隻有女人說的話,那男人卻拿兩眼睛看着鼻子,一聲也不言語。再看那兩個男人,卻是一邊一個,在上首坐的,穿一身黑,是黑袍子、黑馬褂、黑札腰、黑鞋、黑帽子,連個帽結子都是黑的。這個人一臉橫生肉,沒有鬍鬚,眼望着女人說話,並不答腔。坐在下首的,是個短搭,雖有正月天氣,卻不戴帽子,梳的淨光的一條大辮子,四轉短頭髮,足足有三寸多長,覆在頭上,離着眉毛反不到一寸;身上也穿着藍湖皺大皮棉襖,腿上黑絨褲子,黑襪,皮鞋,臉上卻帶了一付外國黑眼鏡,這個人有時也替那女人幫腔兩句。但是,一個個那朝着帶黑帽結子的人說話,並不理那個瘦長條子。賈氏兄弟見此四人,不倫不類,各自心中納悶,看了一回,便回過頭去請教姚老夫子,問這三個人是做什麼的?
姚老夫子未及答言,旁邊桌上有個人對他說道:“有什麼好事情?不過拆了姘,姘了拆,還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姚老夫子看上海新報新書看的多了,曉得上海有一種軋姘頭的名目,頗合外國婚姻自由的道理,等到事情鬧大了,連着公堂都會上的。姚老夫子此時只因三個高徒,一個兒子,都是未曾授室之人,只好裝作不聽見,不理他們。賈子猷連問兩聲不答,便曉其中必有原故,也不便過於追問,只好拉長着耳朵,聽他們說些什麼。豈知正要往下聽,忽見女人同那個瘦長條子一言不合,早已扭作一團,帶黑帽結子的人,立刻站起來吃喝,不准他二人動手。他二人不聽,戴黑帽結子的人,便把二人竭力的拖到扶梯邊,朝着樓下一招呼,早有一箇中國巡捕,一個紅頭黑臉的外國巡捕守在門口。等到上頭一對男女剛剛下樓,跨出了門,早被兩個巡捕拖着朝北而去,後邊還跟了一大羣看熱鬧的。於是樓上吃茶的人,紛紛議論,就有人說:“剛纔這個女人,名字叫做廣東阿二,十三四歲上曾在學堂裏讀過一年的外國書,不曉得怎麼到了十七八歲上,竟其改變了脾氣,專門軋姘頭、吊膀子。那個瘦長條子,是在洋行裏當跑樓的,不曉得怎麼就被他吊上了。如今又弄得這麼一個散場,真正令人難解。現在一同拖到大馬路行裏去,論不定明天還要解公堂哩。”又有人說:“那個戴黑帽結子的人,就是包打聽的夥計。他們拆姘頭拆不好,所以請了包打聽的夥計來,替他們判斷這件公案。後來連着包打聽的夥計都斷不下來,所以才拖到行裏去。”說到這裏,便有人問剛纔那個穿短打的是個什麼人。那人道:“那個是馬伕阿四,一向不做好事情,是專門替人家拉皮條的。這一男一女,就是他拉的皮條。如今到了拆姘頭的時候,仍舊找着原經手。原經手勸不好,只怕明天還要陪着吃官司呢。”
姚老夫子見他們所說的都是一派污穢之言,不堪入耳,恐怕兒子、學生聽了要學壞,正想喊堂倌付清茶錢,下樓回棧。
剛正付錢的時候,忽又聽得樓梯上咯咯咯一陣鞋響,賽如穿着木頭鞋一樣。定睛看時,只見上來一個人,高大身材,瘦黑麪孔,穿了一身外國衣裳,遠看像是黑呢的,近看變成了染黑了麻線織的,頭上還戴了一頂草編的外國帽子,腳上穿了一雙紅不紅、黃不黃的皮鞋,手裏拿着一根棍子。這人剛剛走到半樓梯,就聽得旁邊桌上有個人起身招呼他道:“元帥,這裏坐!元帥,這裏坐!”那來的人,一見樓上有人招呼他,便舉手把帽子一摘,擎在手裏,朝那招呼他的人點了點頭。誰知探掉帽子,露出頭頂,卻把頭髮挽了一個警,同外國人的短頭髮到底兩樣。他們師徒父子見了,才恍然這位洋裝朋友,原來是中國人改變的。再看那個招呼他的人,卻戴着一頂稀舊的小帽,頭髮足足有三寸多長,也不剃,一臉的黑油,太陽照着發亮;身上一件打補釘的竹布長衫,腳上穿着黑襪,跌了一雙破鞋。當下師徒五個人,因見這兩個蹤跡奇怪,或者是什麼新學朋友,不可當面錯過,於是仍舊坐下,查看他們的行動。只見來的這個洋裝朋友,朝着這人拱手道:“黃國民兄,多天不見,來了幾時了?”黃國民道:“來了一點多鐘了。”洋裝朋友道:“國民兄,我記得你還是去年十月裏,我們同在城裏鬥蟋蟀的時候我同你在邑廟湖心亭上吃茶,你剃的頭。如今一轉眼又三個月,你的頭髮已經長的這般長,也可以再剃一回了。”黃國民道:“外國人說頭髮不宜常剃,新剃頭之後,頭髮孔都是空的,容易進風,要傷腦氣筋的,所以我總四五個月剃一回頭。”一面閒談,一面又問洋裝朋友道:“元帥,你吃點心沒有?”洋裝朋友道:“我自從改了洋裝,一切飲食起居,通統仿照外國人的法子,一天到晚,只吃兩頓飯,每日正午一頓飯,晚上七點鐘一頓飯,平時是不吃東西的。但是一件,外國人的事情樣樣可學,只有一件,是天天洗澡換新衣裳,我是學不來的。”
黃國民道:“外國人天天洗澡,不但可以去身上的齷齪,而且可以舒筋活血,怎麼你不學?”洋裝朋友道:“我不洗澡,同你的不剃頭一樣,怕的是容??傷風,傷了風就要咳嗽,咳嗽起來就要吐痰。你幾時見外國人吐過痰來?我們談談不要緊,倘是真正遇見了外國人,有了痰只好往肚裏咽。記得去年十二月裏,我初改洋裝的時候,一心要學他們外國人,拿冷水洗澡。誰知洗了一次,實在凍的受不得,第二天就重傷風,一天咳嗽到夜,偏偏有個外國人來拜會我,同他講了半天的話,我半天一口痰不敢吐,直截把我癟得要死。所以我從今以後,再不敢洗澡了。”
黃國民道:“還是你們洋裝好,我明天也要學你改裝了。”洋裝朋友道:“改了裝沒有別樣好處,一年裁縫錢可以省得不少,二來無冬無夏只此一身,也免到了時候,愁着沒有衣服穿。”黃國民道:“夷場上朋友,海虎絨馬褂可以穿三季,怎麼你這件外國衣裳倒可以穿四季呢?”洋裝朋友道:“不滿你說,你說我爲什麼改的洋裝?只在中國衣裳實在穿不起,就是一身繭綢的,也得十幾塊錢。一年到頭,皮的、棉的、單的、夾的,要換上好幾套,就得百十塊錢。如今只此一身,,自頂至踵,通算也不過十幾塊,非便可以一年穿到頭,而且剝下來送到當鋪裏去,當鋪裏也不要。這一年工夫,你想替我省下多少利錢?”黃國民聽了,不覺點頭稱是,連說:“兄弟回去,一定要學你改良的了。”正說話間,只見洋裝朋友,忽然把身子一挪,像是脖了上有東西咬他癢癢似的,舉起手來一摸,誰知是一個白蝨。洋裝朋友難以爲情,立刻往嘴裏一送,幸虧未被黃國民看見。不料隔壁臺上賈葛民眼睛尖,早已看得明明白白,私底下告訴了大衆。姚老夫子也聽出這兩人說的話不過如此,隨即立起身來,領了徒弟、兒子,一同下樓,仍由原路回棧。等到走至棧中,正值開飯,師徒四個商量,吃完了飯,同去買書。霎時間把飯吃完,姚老夫子便囑咐兒子道:“你過幾天就要到學堂去的,你還是在棧房裏靜坐坐,養養神,不要跟我們上街亂跑,把心弄野了,就不好進學堂了。”兒子無奈,只好在棧裏看守行李。
他們師徒四個,一同出門,賈家兄弟三個,更把個小廝帶了出去,說是買了東西,好叫他拿着回來。當時五個人出得三馬路,一直朝東,過望平街再朝東,到了一個地方,有一個大城門洞子似的。賈家三兄弟不曉得是個什麼地方,要姚老夫子領他們進去逛逛。姚老夫子連連搖手道:“這是巡捕房,是管犯人的所在,好好的人是不好去的。”三兄弟只得罷手。跟着姚老夫子朝南,到了棋盤街,一看兩旁洋貨店、丸藥店,都是簇新的鋪面,玻璃窗門,甚是好看。再朝南走去,一帶便是書坊,什麼江左書林、鴻寶齋、文萃樓、點石齋各家招牌,一時記不清楚。姚老夫子因歷年大考、小考、趕考棚的書坊,大半認識,因同文萃樓的老闆格外相熟,因此就踱到他店裏去看書。
誰知才進了店門櫃檯外邊,齊巧也有一個人在那裏買書。那人見了姚老夫子,端詳了一回,忽地裏把眼鏡一探,深深一揖道:“啊呀!文通兄,你是幾時來的?”姚老夫子聽了,不禁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極熟的熟人。
你道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