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黃昏以後,因忽然想起探春來,要瞧瞧她去,便叫豐兒與兩個丫頭跟著,頭裏一個丫頭打著燈籠。走出門來,見月光已上,照耀如水,鳳姐便命打燈籠的:「回去罷。」因而走至茶房窗下,聽見裏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議論什麼的。鳳姐知道不過是家下婆子們又不知搬什麼是非,心內大不受用,便命小紅進去,裝做無心的樣子,細細打聽著,用話套出原委來。小紅答應著去了。
鳳姐只帶著豐兒來至園門前,門尚未關,只虛虛的掩著。於是主僕二人方推門進去,只見園中月色比著外面更覺明朗,滿地下重重樹影,杳無人聲,甚是淒涼寂靜。剛欲往秋爽齋這條路來,只聽「唿」的一聲風過,吹的那樹枝上落葉滿園中「唰喇喇」的作響,枝梢上「吱嘍嘍」發哨,將那些寒鴉宿鳥都驚飛起來。鳳姐吃了酒,被風一吹,只覺身上發噤起來。那豐兒也把頭一縮,說:「好冷!」鳳姐也撐不住,便叫豐兒:「快回去把那件銀鼠坎肩兒拿來,我在三姑娘那裏等著。」豐兒巴不得一聲,也要回去穿衣裳來,答應了一聲,回頭就跑了。
鳳姐剛舉步走了不遠,只覺身後「咈咈哧哧」,似有聞嗅之聲,不覺頭髮森然豎了起來。由不得回頭一看,只見黑油油一個東西在後面伸著鼻子聞她呢,那兩隻眼睛恰似燈光一般。鳳姐嚇的魂不附體,不覺失聲的「咳」了一聲,卻是一隻大狗。那狗抽頭回身,拖著一個掃帚尾巴,一氣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猶向鳳姐拱爪兒。
鳳姐兒此時心跳神移,急急的向秋爽齋來。已將來至門口,方轉過山子,只見迎面有一個人影兒一恍。鳳姐心中疑惑,心裏想著必是那一房裏的丫頭,便問:「是誰?」問了兩聲,並沒有人出來,已經嚇得神魂飄蕩,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後有人說道:「嬸娘連我也不認得了?」鳳姐忙回頭一看,只見這人形容俊俏,衣履風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裏的媳婦來。只聽那人又說道:「嬸娘只管享榮華、受富貴的心盛,把我那年說的立萬年永遠之基,都付於東洋大海了。」鳳姐聽說,低頭尋思,總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嬸娘那時怎樣疼我了,如今就忘在九霄雲外了。」鳳姐聽了,此時方想起來是賈蓉的先妻秦氏,便說道:「噯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麼跑到這裏來了呢?」啐了一口,方轉回身,腳下不防一塊石頭絆了一跤,猶如夢醒一般,渾身汗如雨下。雖然毛髮悚然,心中卻也明白,只見小紅、豐兒影影綽綽的來了。鳳姐恐怕落人的褒貶,連忙爬起來,說道:「你們做什麼呢,去了這半天?快拿來我穿上罷。」一面豐兒走至跟前,服侍穿上,小紅過來攙扶。鳳姐道:「我才到那裏,他們都睡了,咱們回去罷。」一面說,一面帶了兩個丫頭急急忙忙回到家中。賈璉已回來了,只是見她臉上神色更變,不似往常,待要問她,又知她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問,只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賈璉就起來要往總理內庭都檢點太監裘世安家來打聽事務。因太早了,見桌上有昨日送來的抄報,便拿起來閑看。第一件是雲南節度使王忠一本,新獲了一起私帶神槍火藥出邊事,共有十八名人犯。頭一名鮑音,口稱係太師鎮國公賈化家人。第二件蘇州刺史李孝一本,參劾縱放家奴,倚勢凌辱軍民,以致因奸不遂,殺死節婦一家人命三口事。兇犯姓時名福,自稱係世襲三等職銜賈範家人。賈璉看見這兩件,心中早又不自在起來,待要看第三件,又恐遲了不能見裘世安的面,因此急急的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東西,恰好平兒端上茶來,喝了兩口,便出來騎馬走了。
平兒在房內收拾換下的衣服。此時鳳姐尚未起來,平兒因說道:「今兒夜裏我聽著奶奶沒睡什麼覺,我這會子替奶奶捶著,好生打個盹兒罷。」鳳姐半日不言語。平兒料著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來,坐在身邊,輕輕的捶著。才捶了幾拳,那鳳姐剛有要睡之意,只聽那邊大姐兒哭了。鳳姐又將眼睜開,平兒連向那邊叫道:「李媽,你到底是怎麼著?姐兒哭了,你到底拍著她些。你也忒好睡了!」那邊李媽從夢中驚醒,聽得平兒如此說,心中沒好氣,只得狠命拍了幾下,口裏嘟嘟噥噥的罵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兒,放著屍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喪!」一面說,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擰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了。鳳姐聽見,說「了不得!你聽聽,她該挫磨孩子了。你過去把那黑心的養漢老婆下死勁的打她幾下子,把妞妞抱過來。」平兒笑道:「奶奶別生氣,她那裏敢挫磨姐兒,只怕是不提防,錯碰了一下子也是有的。這會子打她幾下子沒要緊,明兒叫她們背地裏嚼舌根,倒說三更半夜打人。」鳳姐聽了,半日不言語,長嘆一聲,說道:「你瞧瞧,這會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兒我要是死了,剩下這小孽障,還不知怎麼樣呢?」平兒笑道:「奶奶這怎麼說,大五更的,何苦來呢!」鳳姐冷笑道:「你那裏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雖然活了二十五歲,人家沒見的也見了,沒吃的也吃了,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氣也算賭盡了,強也算爭足了,就是『壽』字兒上頭缺一點兒,也罷了。」平兒聽說,由不的滾下淚來。鳳姐笑道:「你這會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們只有歡喜的。你們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省得我是你們眼裏的刺似的。只有一件,你們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平兒聽說這話,越發哭的淚人似的。鳳姐笑道:「別扯你娘的臊了,那裏就死了呢?哭的那麼痛!我不死還叫你哭死了呢。」平兒聽說,連忙止住哭,道:「奶奶說得這麼傷心。」一面說,一面又捶,半日不言語,鳳姐又朦朧睡去。
平兒方下炕來要去,只聽外面腳步響。誰知賈璉去遲了,那裘世安已經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沒好氣,進來就問平兒道:「那些人還沒起來呢麼?」平兒回說:「沒有呢。」賈璉一路摔簾子進來,冷笑道:「好,好!這會子還都不起來,安心打擂臺打撒手兒!」一疊聲又要吃茶。平兒忙倒了一碗茶來。原來那些丫頭、老婆見賈璉出了門,又復睡了,不打量這會子回來,原不曾預備。平兒便把溫過的拿了來。賈璉生氣,舉起碗來,「嘩啷」一聲,摔了個粉碎。
鳳姐驚醒,唬了一身冷汗,「噯喲」一聲,睜開眼,只見賈璉氣狠狠的坐在旁邊,平兒彎著腰拾碗片子呢。鳳姐道:「你怎麼就回來了?」問了一聲,半日不答應,只得又問一聲。賈璉嚷道:「你不要我回來,叫我死在外頭罷?」鳳姐笑道:「這又是何苦來呢!常時我見你不像今兒回來的快,問你一聲,也沒什麼生氣的。」賈璉又嚷道:「又沒遇見,怎麼不快回來呢!」鳳姐笑道:「沒有遇見,少不得奈煩些,明兒再去早些兒,自然遇見了。」賈璉嚷道:「我可不吃著自己的飯,替人家趕獐子呢。我這裏一大堆的事,沒個動秤兒的,沒來由為人家的事瞎鬧了這些日子,當什麼呢?正經那有事的人還在家裏受用,死活不知,還聽見說要鑼鼓喧天的擺酒唱戲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說,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罵平兒。
鳳姐聽了,氣的乾咽,要和他分證;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強陪笑道:「何苦來生這麼大氣!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麼?誰叫你應了人家的事!你既應了,就得耐煩些,少不得替人家辦辦。也沒見這個人自己有為難的事,還有心腸唱戲擺酒的鬧。」賈璉道:「你可說麼,你明兒倒也問問他!」鳳姐詫異道:「問誰?」賈璉道:「問誰!問你哥哥。」鳳姐道:「是他嗎?」賈璉道:「可不是他,還有誰呢!」鳳姐忙問道:「他又有什麼事,叫你替他跑?」賈璉道:「你還在罈子裏呢。」鳳姐道:「真真這就奇了,我連一個字兒也不知道。」賈璉道:「你怎麼能知道呢?這個事連太太和姨太太還不知道呢。頭一件怕太太和姨太太不放心,二則你身上又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頭壓住了,不叫裏頭知道的。說起來,真真可人惱,你今兒不問我,我也不便告訴你。你打量你哥哥行事像個人呢,你知道外頭人都叫他什麼?」鳳姐道:「叫他什麼?」賈璉道:「叫他什麼,叫他『忘仁』!」鳳姐「撲哧」的一笑:「他可不叫王仁,叫什麼呢?」賈璉道:「你打量那個王仁嗎?是忘了仁義禮智信的那個『忘仁』哪!」鳳姐道:「這是什麼人這麼刻薄嘴兒遭塌人。」賈璉道:「不是遭塌他嗎!今兒索性告訴你,你也不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處。到底知道他給他二叔做生日呵!」鳳姐想了一想,道:「噯喲!可是呵,我還忘了問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嗎?我記得年年都是寶玉去。前者老爺陞了,二叔那邊送過戲來,我還偷偷兒的說:『二叔為人是最嗇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爺。他們各自家裏還烏眼雞似的。不麼,昨兒大舅太爺沒了,你瞧他是個兄弟,他還出了個頭兒攬了個事兒嗎?』所以那一天說,趕他的生日,咱們還他一班子戲,省了親戚跟前落虧欠。如今這麼早就做生日,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賈璉道:「你還作夢呢!他一到京,接著舅太爺的首尾就開了一個弔,他怕咱們知道攔他,所以沒告訴咱們,弄了好幾千銀子。後來二舅嗔著他,說他不該一網打盡。他吃不住了,變了個法子,就指著你們二叔的生日撒了個網,想著再弄幾個錢,好打點二舅太爺不生氣。也不管親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這麼丟臉!你知道我起早為什麼?這如今因海疆的事情,御史參了一本,說是大舅太爺的虧空,本員已故,應著落其弟王子勝、侄王仁賠補。爺兒兩個急了,找了我給他們托人情。我見他們嚇的那麼個樣兒,再者又關係太太和你,我才應了。想著找找總理內庭都檢點老裘替辦辦,或者前任後任挪移挪移。偏又去晚了,他進裏頭去了,我白起來跑了一趟。他們家裏還那裏定戲擺酒呢。你說說,叫人生氣不生氣?」
鳳姐聽了,才知王仁所行如此。但她素性要強護短,聽賈璉如此說,便道:「憑他怎麼樣,到底是你的親大舅兒。再者,這件事死的大太爺、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罷了,沒什麼說的,我們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下四的求你了,省的帶累別人受氣,背地裏罵我。」說著,眼淚早流下來,掀開被窩,一面坐起來,一面挽頭髮,一面披衣裳。賈璉道:「你倒不用這麼著,是你哥哥不是人,我並沒說你呀。況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來了,她們還睡覺,咱們老輩子有這個規矩麼?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說了一句,你就起來,明兒我要嫌這些人,難道你都替了她們麼?好沒意思啊!」鳳姐聽了這些話,才把淚止住了,說道:「天呢不早了,我也該起來了。你有這麼說的,你替他們家在心的辦辦,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再者,也不光為我,就是太太聽見也喜歡。」賈璉道:「是了,知道了。『大蘿蔔還用屎澆』?」平兒道:「奶奶這麼早起來做什麼?那一天奶奶不是起來有一定的時候兒呢。爺也不知是那裏的邪火,拿著我們出氣。何苦來呢!奶奶也算替爺掙夠了,那一點兒不是奶奶擋頭陣?不是我說,爺把現成兒的也不知吃了多少,這會子替奶奶辦了一點子事,又關會著好几層兒呢,就是這麼拿糖作醋的起來,也不怕人家寒心。況且這也不單是奶奶的事呀!我們起遲了,原該爺生氣,左右到底是奴才呀。奶奶跟前,盡著身子累的成了個病包兒了,這是何苦來呢!」說著,自己的眼圈兒也紅了。那賈璉本是一肚子悶氣,那裏見得這一對嬌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話呢,便笑道:「夠了,算了罷!她一個人就夠使的了,不用你幫著。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們就清淨了。」鳳姐道:「你也別說那個話,誰知道誰怎麼樣呢?你不死,我還死呢,早死一天早心淨!」說著,又哭起來。平兒只得又勸了一回。
那時天已大亮,日影橫窗。賈璉也不便再說,站起來出去了。這裏鳳姐自己起來,正在梳洗,忽見王夫人那邊小丫頭過來道:「太太說了,叫問二奶奶今日過舅太爺那邊去不去?要去,說叫二奶奶同著寶二奶奶一路去呢。」鳳姐因方才一段話,已經灰心喪意,恨娘家不給爭氣,又兼昨夜園中受了那一驚,也實在沒精神,便說道:「你先回太太去,我還有一兩件事沒辦清,今日不能去。況且他們那又不是什麼正經事。寶二奶奶要去,各自去罷。」小丫頭答應著,回去回覆了。不在話下。
且說鳳姐梳了頭,換了衣服,想了想,雖然自己不去,也該帶個信兒;再者,寶釵還是新媳婦,出門子自然要過去照應照應的。於是見過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過來到寶玉房中。只見寶玉穿著衣服,歪在炕上,兩個眼睛呆呆的看寶釵梳頭。鳳姐站在門口,還是寶釵一回頭看見了,連忙起身讓坐。寶玉也爬起來,鳳姐才笑嘻嘻的坐下。寶釵因說麝月道:「你們瞧著二奶奶進來,也不言語聲兒。」麝月笑著道:「二奶奶頭裏進來就擺手兒不叫言語麼。」鳳姐因向寶玉道:「你還不走,等什麼呢?沒見這麼大人了,還是這麼小孩子氣的。人家各自梳頭,你爬在旁邊看什麼?成日家一塊子在屋裏,還看不夠?也不怕丫頭們笑話?」說著,「哧」的一笑,又瞅著他咂嘴兒。寶玉雖也有些不好意思,還不理會,把個寶釵直臊的滿臉飛紅,又不好聽著,又不好說什麼。只見襲人端過茶來,只得搭訕著,自己遞了一袋煙。鳳姐兒笑著站起來接了,道:「二妹妹,你別管我們的事,你快穿衣服罷。」
寶玉一面也搭訕著,找這個弄那個。鳳姐道:「你先去罷,那裏有個爺們等著奶奶們一塊兒走的理呢?」寶玉道:「我只是嫌我這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著老太太給的那件雀金呢好。」鳳姐因嘔他道:「你為什麼不穿?」寶玉道:「穿著太早些。」鳳姐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幸虧寶釵也和王家是內親,只是那些丫頭們跟前,已經不好意思了。襲人卻接著說道:「二奶奶還不知道呢,就是穿得,他也不穿了。」鳳姐兒道:「這是什麼原故?」襲人道:「告訴二奶奶,真真是我們這位爺的行事都是天外飛來的。那一年因二舅太爺的生日,老太太給了他這件衣裳,誰知那一天就燒了。我媽病重了,我沒在家。那時候還有晴雯妹妹呢,聽見說,病著整給他補了一夜,第二天老太太才沒瞧出來呢。去年那一天,上學天冷,我叫茗煙拿了去給他披披。誰知這位爺見了這件衣裳,想起晴雯來了,說了總不穿了,叫我給他收一輩子呢。」鳳姐不等說完,便道:「你提晴雯,可惜了兒的!那孩子模樣兒手兒都好,就只嘴頭子利害些。偏偏兒的太太不知聽了那裏的謠言,活活兒的把個小命兒要了。還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見廚房裏柳家的女人,她女孩兒叫什麼五兒,那丫頭長的和晴雯脫了個影兒似的。我心裏要叫她進來,後來我問她媽,她媽說是很願意。我想著寶二爺屋裏的小紅跟了我去,我還沒還他呢,就把五兒補過來。平兒說:『太太那一天說了,凡像那個樣兒的都不叫派到寶二爺屋裏呢。』我所以也就擱下了。這如今寶二爺也成了家了,還怕什麼呢?不如我就叫她進來。可不知寶二爺願意不願意?要想著晴雯,只瞧見這五兒就是了。」寶玉本要走,聽見這些話已呆了。襲人道:「為什麼不願意?早就要弄了來的,只是因為太太的話說的結實罷了。」鳳姐道:「那麼著,明兒我就叫她進來。太太的跟前有我呢。」寶玉聽了,喜不自勝,才走到賈母那邊去了。這裏寶釵穿衣服。
鳳姐兒看他兩口兒這般恩愛纏綿,想起賈璉方才那種光景,好不傷心,坐不住,便起身向寶釵笑道:「我和你向老太太屋裏去罷。」笑著出了房門,一同來見賈母。寶玉正在那裏回賈母往舅舅家去。賈母點頭說道:「去罷,只是少吃酒,早些回來。你身子才好些。」寶玉答應著出來,剛走到院內,又轉身回來,向寶釵耳邊說了幾句不知什麼。寶釵笑道:「是了,你快去罷。」將寶玉催著去了。這賈母和鳳姐、寶釵說了沒三句話,只見秋紋進來傳說:「二爺打發茗煙轉來說,請二奶奶。」寶釵說道:「他又忘了什麼,又叫他回來?」秋紋道:「我叫小丫頭問了,茗煙說是『二爺忘了一句話,二爺叫我回來告訴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來罷;若不去呢,別在風地里站著。』」說的賈母、鳳姐並地下站著的眾老婆子、丫頭都笑了。寶釵飛紅了臉,把秋紋啐了一口,說道:「好個糊塗東西!這也值得這樣慌慌張張跑了來說?」秋紋也笑著回去叫小丫頭去罵茗煙。那茗煙一面跑著,一面回頭說道:「二爺把我巴巴的叫下馬來,叫回來說的。我若不說,回來對出來,又罵我了。這會子說了,她們又罵我。」那丫頭笑著跑回來說了。賈母向寶釵道:「你去罷,省得他這麼記掛。」說的寶釵站不住,又被鳳姐嘔她玩笑,正沒好意思,才走了。
只見散花寺的姑子大了來了,給賈母請安,見過了鳳姐,坐著吃茶。賈母因問她:「這一向怎麼不來?」大了道:「因這幾日廟中作好事,有幾位誥命夫人不時在廟裏起坐,所以不得空兒來。今日特來回老祖宗,明兒還有一家作好事,不知老祖宗高興不高興,若高興,也去隨喜隨喜。」賈母便問:「做什麼好事?」大了道:「前月為王大人府裏不乾淨,見神見鬼的。偏生那太太夜間又看見去世的老爺。因此昨日在我廟裏告訴我,要在散花菩薩跟前許願燒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場,保佑家口安寧,亡者升天,生者獲福。所以我不得空兒來請老太太的安。」
卻說鳳姐素日最厭惡這些事的,自從昨夜見鬼,心中總是疑疑惑惑的,如今聽了大了這些話,不覺把素日的心性改了一半,已有三分信意,便問大了道:「這散花菩薩是誰?他怎麼就能避邪除鬼呢?」大了見問,便知她有些信意,便說道:「奶奶今日問我,讓我告訴奶奶知道:這個散花菩薩來歷根基不淺,道行非常。生在西天大樹國中,父母打柴為生。養下菩薩來,頭長三角,眼橫四目,身長三尺,兩手拖地。父母說這是妖精,便棄在冰山之後了。誰知這山上有一個得道的老猢猻出來打食,看見菩薩頂上白氣沖天,虎狼遠避,知道來歷非常,便抱回洞中撫養。誰知菩薩帶了來的聰慧,禪也會談,與猢猻天天談道參禪,說的天花散漫繽紛。至一千年後飛升了。至今山上猶見談經之處,天花散漫,所求必靈,時常顯聖,救人苦厄。因此世人才蓋了廟,塑了像供奉。」鳳姐道:「這有什麼憑據呢?」大了道:「奶奶又來搬駁了。一個佛爺可有什麼憑據呢?就是撒謊,也不過哄一兩個人罷咧,難道古往今來多少明白人都被他哄了不成?奶奶只想,惟有佛家香火歷來不絕,他到底是祝國祝民,有些靈驗,人才信服。」鳳姐聽了,大有道理,因道:「既這麼,我明兒去試試。你廟裏可有籤?我去求一籤,我心裏的事,籤上批的出?批的出來,我從此就信了。」大了道:「我們的籤最是靈的,明兒奶奶去求一籤就知道了。」賈母道:「既這麼著,索性等到後日初一,你再去求。」說著,大了吃了茶,到王夫人各房裏去請了安回去,不提。
這裏鳳姐勉強扎掙著,到了初一清早,令人預備了車馬,帶著平兒並許多奴僕,來至散花寺。大了帶了眾姑子接了進去。獻茶後,便洗手至大殿上焚香。那鳳姐兒也無心瞻仰聖像,一秉虔誠,磕了頭,舉起籤筒,默默的將那見鬼之事並身體不安等故,祝告了一回,才搖了三下,只聽「唰」的一聲,筒中攛出一支籤來。於是叩頭,拾起一看,只見寫著「第三十三籤,上上大吉。」大了忙查籤薄看時,只見上面寫著「王熙鳳衣錦還鄉」。鳳姐一見這幾個字,吃一大驚,驚問大了道:「古人也有叫王熙鳳的麼?」大了笑道:「奶奶最是通今博古的,難道漢朝的王熙鳳求官的這一段事也不曉得?」周瑞家的在旁笑道:「前年李先兒還說這一回書的,我們還告訴她重著奶奶的名字,不要叫呢。」鳳姐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說著,又瞧底下的,寫的是:
去國離鄉二十年,於今衣錦返家園。蜂採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行人至。音信遲。訟宜和。婚再議。
看完也不甚明白。大了道:「奶奶大喜。這一籤巧得很,奶奶自幼在這裏長大,何曾回南京去了?如今老爺放了外任,或者接家眷來,順便還家,奶奶可不是『衣錦還鄉』了?」一面說,一面抄了個籤經交與丫頭。鳳姐也半疑半信的。大了擺了齋來,鳳姐只動了一動,放下了要走,又給了香銀。大了苦留不住,只得讓她走了。鳳姐回至家中,見了賈母、王夫人等,問起籤來,命人一解,都歡喜非常:「或者老爺果有此心,咱們走一趟也好。」鳳姐兒見人人這麼說,也就信了。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這一日正睡午覺,醒來不見寶釵,正要問時,只見寶釵進來。寶玉問道:「那裏去了,半日不見?」寶釵笑道:「我給鳳姐姐瞧一回籤。」寶玉聽說,便問是怎麼樣的。寶釵把籤帖念了一回,又道:「家中人人都說好的。據我看,這『衣錦還鄉』四字裏頭還有原故,後來再瞧罷了。」寶玉道:「你又多疑了,妄解聖意。『衣錦還鄉』四字,從古至今都知道是好的,今兒你又偏生看出緣故來了。依你說,這『衣錦還鄉』還有什麼別的解說?」寶釵正要解說,只見王夫人那邊打發丫頭過來請二奶奶。寶釵立刻過去。未知何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