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探春、湘雲才要走時,忽聽外面一個人嚷道:「你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個什麼東西,來這園子裏頭混攪!」黛玉聽了,大叫一聲道:「這裏住不得了。」一手指著窗外,兩眼反插上去。原來黛玉住在大觀園中,雖靠著賈母疼愛,然在別人身上,凡事終是寸步留心。聽見窗外老婆子這樣罵著,在別人呢,一句是貼不上的,竟像專罵著自己的。自思一個千金小姐,只因沒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這老婆子來這般辱罵,那裏委屈得來,因此肝腸崩裂,哭暈去了。紫鵑只是哭叫:「姑娘怎麼樣了,快醒轉來罷。」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過這口氣,還說不出話來,那隻手仍向窗外指著。
探春會意,開門出去,看見老婆子手中拿著拐棍趕著一個不乾不淨的毛丫頭道:「我是為照管這園中的花果樹木來到這裏,你作什麼來了!等我家去打你一個知道。」這丫頭扭著頭,把一個指頭探在嘴裏,瞅著老婆子笑。探春罵道:「你們這些人,如今越發沒了王法了!這裏是你罵人的地方兒嗎!」老婆子見是探春,連忙陪著笑臉兒說道:「剛才是我的外孫女兒,看見我來了,她就跟了來。我怕她鬧,所以才吆喝她回去,哪裏敢在這裏罵人呢。」探春道:「不用多說了,快給我都出去。這裏林姑娘身上不大好,還不快去麼。」老婆子答應了幾個「是」,說著,一扭身去了。那丫頭也就跑了。
探春回來,看見湘雲拉著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鵑一手抱著黛玉,一手給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漸漸的轉過來了。探春笑道:「想是聽見老婆子的話,你疑了心了麼?」黛玉只搖搖頭兒。探春道:「他是罵他外孫女兒,我才剛也聽見了。這種東西,說話再沒有一點道理的,他們懂得什麼避諱。」黛玉聽了,點點頭兒,拉著探春的手道:「妹妹──」叫了一聲,又不言語了。探春又道:「你別心煩。我來看你,是姊妹們應該的,你又少人服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藥,心上把喜歡事兒想想,能夠一天一天的硬朗起來,大家依舊結社做詩,豈不好呢?」湘雲道:「可是三姐姐說的,那麼著不樂?」黛玉哽咽道:「你們只顧要我喜歡,可憐我哪裏趕得上這日子,只怕不能夠了!」探春道:「你這話說的太過了。誰沒個病兒災兒的,哪裏就想到這裏來了。你好生歇歇兒罷,我們到老太太那邊,回來再看你。你要什麼東西,只管叫紫鵑告訴我。」黛玉流淚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裏,只說我請安,身上略有點不好,不是什麼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煩心的。」探春答應道:「我知道,你只管養著罷。」說著,才同湘雲出去了。
這裏紫鵑扶著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著旁邊,看著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閉著眼躺了半晌,哪裏睡得著。覺得園裏頭平日只見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聽得風聲,蟲鳴聲,鳥語聲,人走的腳步聲,又像遠遠的孩子們啼哭聲,一陣一陣的聒噪的煩躁起來,因叫紫鵑放下帳子來。雪雁捧了一碗燕窩湯遞與紫鵑,紫鵑隔著帳子輕輕問道:「姑娘喝一口湯罷?」黛玉微微應了一聲。紫鵑復將湯遞給雪雁,自己上來攙扶黛玉坐起,然後接過湯來,擱在唇邊試了一試,一手摟著黛玉肩臂,一手端著湯送到唇邊。黛玉微微睜眼,喝了兩三口,便搖搖頭兒不喝了。紫鵑仍將碗遞給雪雁,輕輕扶黛玉睡下。
靜了一時,略覺安頓。只聽窗外悄悄問道:「紫鵑妹妹在家麼?」雪雁連忙出來,見是襲人,因悄悄說道:「姐姐屋裏坐著。」襲人也便悄悄問道:「姑娘怎麼著?」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訴夜間及方才之事。襲人聽了這話,也唬怔了,因說道:「怪道剛才翠縷到我們那邊,說你們姑娘病了,唬的寶二爺連忙打發我來看看是怎麼樣。」正說著,只見紫鵑從裏間掀起簾子望外看,見襲人,點頭兒叫她。襲人輕輕走過來問道:「姑了娘睡著了嗎?」紫鵑點點頭兒,問道:「姐姐才聽見說了?」襲人也點點頭兒,蹙著眉道:「終究怎麼樣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個半死兒。」紫鵑忙問怎麼了,襲人道:「昨日晚上睡覺還是好好兒的,誰知半夜裏一疊連聲的嚷起心疼來,嘴裏胡說白道,只說好像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鬧到打亮梆子以後,才好些了。你說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學,還要請大夫來吃藥呢。」正說著,只聽黛玉在帳子裏又咳嗽起來。紫鵑連忙過來,捧痰盒兒接痰。黛玉微微睜眼,問道:「你和誰說話呢?」紫鵑道:「襲人姐姐來瞧姑娘來了。」說著,襲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鵑扶起,一手指著床邊,讓襲人坐下。襲人側身坐了,連忙陪著笑勸道:「姑娘倒還是躺著罷。」黛玉道:「不妨,你們快別這樣大驚小怪的。剛才是說誰半夜裏心疼起來?」襲人道:「是寶二爺偶然魘住了,不是認真怎麼樣。」黛玉會意,知道是襲人怕自己又懸心的原故,又感激,又傷心。因趁勢問道:「既是魘住了,不聽見他還說什麼?」襲人道:「也沒說什麼。」黛玉點點頭兒。遲了半日,嘆了一聲,才說道:「你們別告訴寶二爺說我不好,看耽擱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爺生氣。」襲人答應了,又勸道:「姑娘還是躺躺歇歇罷。」黛玉點頭,命紫鵑扶著歪下。襲人不免坐在旁邊,又寬慰了幾句,然後告辭,回到怡紅院,只說黛玉身上略覺不受用,也沒什麼大病。寶玉才放了心。
且說探春、湘雲出了瀟湘館,一路往賈母這邊來。探春因囑咐湘雲道:「妹妹,回來見了老太太,別像剛才那樣冒冒失失的了。」湘雲點頭笑道:「知道了,我頭裏是叫她唬的忘了神了。」說著,已到賈母那邊。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來。賈母聽了,自是心煩,因說道:「偏是這兩個玉兒多病多災的。林丫頭一來二去的大了,她這個身子也要緊。我看那孩子太是個心細。」眾人也不敢答言。賈母便向鴛鴦道:「你告訴他們,明兒大夫來瞧了寶玉,就叫他到林姑娘那屋裏去。」鴛鴦答應著,出來告訴了婆子們,婆子們自去傳話。這裏探春、湘雲就跟著賈母吃了晚飯,然後同回園中去。不提。
到了次日,大夫來了,瞧了寶玉,不過說飲食不調,著了點兒風邪,沒大要緊,疏散疏散就好了。這裏王夫人、鳳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賈母,一面使人到瀟湘館告訴說大夫就過來。紫鵑答應了,連忙給黛玉蓋好被窩,放下帳子。雪雁趕著收拾房裏的東西。
一時,賈璉陪著大夫進來了,便說道:「這位老爺是常來的,姑娘們不用回避。」老婆子打起簾子,賈璉讓著進入房中坐下。賈璉道︰「紫鵑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勢向王老爺說說。」王大夫道:「且慢說。等我診了脈,聽我說了,看是對不對,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們再告訴我。」紫鵑便向帳中扶出黛玉的一隻手來,擱在迎手上。紫鵑又把鐲子連袖子輕輕的摟起,不叫壓住了脈息。那王大夫診了好一回兒,又換那只手也診了,便同賈璉出來,到外間屋裏坐下,說道:「六脈皆弦,因平日鬱結所致。」說著,紫鵑也出來站在裏間門口。那王大夫便向紫鵑道:「這病時常應得頭暈,減飲食,多夢,每到五更,必醒個幾次。即日間聽見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動氣,且多疑多懼。不知者疑為性情乖誕,其實因肝陰虧損,心氣衰耗,都是這個病在那裏作怪。不知是否?」紫鵑點點頭兒,向賈璉道:「說的很是。」王太醫道:「既這樣就是了。」說畢,起身同賈璉往外書房去開方子。小廝們早已預備下一張梅紅單帖。王太醫吃了茶,因提筆先寫道:
六脈弦遲,素由積鬱。左寸無力,心氣已衰。關脈獨洪,肝邪偏旺。木氣不能疏達,勢必上侵脾土,飲食無味;甚至勝所不勝,肺金定受其殃。氣不流精,凝而為痰;血隨氣湧,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養心脾。雖有補劑,未可驟施。姑擬黑逍遙以開其先,復用歸肺固金以繼其後。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
又將七味藥與引子寫了。賈璉拿來看時,問道:「血勢上沖,柴胡使得麼?」王大夫笑道:「二爺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為吐衄所忌。豈知用鱉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陽甲膽之氣。以鱉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養肝陰,制遏邪火。所以《內經》說:『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鱉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劉』的法子。」賈璉點頭道:「原來是這麼著,這就是了。」王大夫又道:「先請服兩劑,再加減或再換方子罷。我還有一點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來請安。」說著,賈璉送了出來,說道:「舍弟的藥就是那麼著了?」王大夫道:「寶二爺倒沒什麼大病,大約再吃一劑就好了。」說著,上車而去。
這裏賈璉一面叫人抓藥。一面回到房中告訴鳳姐黛玉的病原與大夫用的藥,述了一遍。只見周瑞家的走來回了幾件沒要緊的事,賈璉聽到一半,便說道:「你回二奶奶罷,我還有事呢。」說著就走了。周瑞家的回完了這件事,又說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邊,看她那個病,竟是不好呢。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摸了摸身上,只剩得一把骨頭。問問她,也沒有話說,只是淌眼淚。回來紫鵑告訴我說:『姑娘現在病著,要什麼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問二奶奶那裏支用一兩個月的月錢。如今吃藥雖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幾個錢。』我答應了她,替她來回奶奶。」鳳姐低了半日頭,說道:「竟這麼著罷:我送她幾兩銀子使罷,也不用告訴林姑娘。這月錢卻是不好支的,一個人開了例,要是都支起來,那如何使得呢!你不記得趙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了,也無非為的是月錢。況且近來你也知道,出去的多,進來的少,總繞不過彎兒來。不知道的,還說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種嚼舌根的,說我搬運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裏經手的人,這個自然還知道些。」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這樣大門頭兒,除了奶奶這樣心計兒當家罷了。別說是女人當不來,就是三頭六臂的男人,還撐不住呢。還說這些個混賬話。」說著,又笑了一聲,道:「奶奶還沒聽見呢,外頭的人還更糊塗呢。前兒周瑞回家來,說起外頭的人,打量著咱們府裏不知怎麼樣有錢呢。也有說『賈府裏的銀庫幾間,金庫幾間,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鑲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說『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東西分的了一半子給娘家。前兒貴妃娘娘省親回來,我們還親見她帶了幾車金銀回來,所以家裏收拾擺設的水晶宮似的。那日在廟裏還願,花了幾萬銀子,只算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罷咧。』有人還說:『他門前的獅子只怕還是玉石的呢。園子裏還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個去,如今剩下一個了。家裏的奶奶、姑娘不用說,就是屋裏使喚的姑娘們,也是一點兒不動,喝酒下棋,彈琴畫畫,橫豎有服侍的人呢。單管穿羅罩紗,吃的戴的,都是人家不認得的。那些哥兒姐兒們更不用說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來給他玩。』還有歌兒呢,說是『寧國府,榮國府,金銀財寶如糞土。吃不窮,穿不窮,算來──』」說到這裏,猛然咽住。原來那時歌兒說道是「算來總是一場空」。這周瑞家的說溜了嘴,說到這裏,忽然想起這話不好,因咽住了。鳳姐兒聽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話了,也不便追問,因說道:「那都沒要緊。只是這金麒麟的話從何而來?」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廟裏的老道士送給寶二爺的小金麒麟兒。後來丟了幾天,虧了史姑娘撿著還了他,外頭就造出這個謠言來了。奶奶說這些人可笑不可笑?」鳳姐道:「這些話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咱們一日難似一日,外面還是這麼講究。俗語兒說的,『人怕出名豬怕壯』,況且又是個虛名兒,終究還不知怎麼樣呢。」周瑞家的道:「奶奶慮的也是。只是滿城裏茶坊酒舖兒以及各胡同兒都是這樣說,並且不是一年了,那裏握的住眾人的嘴。」鳳姐點點頭兒,因叫平兒稱了幾兩銀子,遞給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給紫鵑,只說我給她添補買東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別提這月錢的話。她也是個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話。我得了空兒,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銀子,答應著自去。不提。
且說賈璉走到外面,只見一個小廝迎上來,回道:「大老爺叫二爺說話呢。」賈璉急忙過來,見了賈赦。賈赦道:「方才風聞宮裏頭傳了一個太醫院御醫,兩個吏目去看病,想來不是宮女兒下人了。這幾天娘娘宮裏有什麼信兒沒有?」賈璉道:「沒有。」賈赦道:「你去問問二老爺和你珍大哥。不然,還該叫人去到太醫院裏打聽打聽才是。」賈璉答應了,一面吩咐人往太醫院去,一面連忙去見賈政、賈珍。賈政聽了這話,因問道:「是那裏來的風聲?」賈璉道:「是大老爺才說的。」賈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裏頭打聽打聽。」賈璉道:「我已經打發人往太醫院打聽去了。」一面說著,一面退出來,去找賈珍。只見賈珍迎面來了,賈璉忙告訴賈珍。賈珍道:「我正為也聽見這話,來回大老爺、二老爺去的。」於是兩個人同著來見賈政。賈政道:「如係元妃,少不得終有信的。」說著,賈赦也過來了。
到了晌午,打聽的人尚未回來。門上人進來,回說:「有兩個內相在外,要見二位老爺呢。」賈赦道:「請進來。」門上的人領了老公進來。賈赦、賈政迎至二門外,先請了娘娘的安,一面同著進來,走至廳上,讓了坐。老公道:「前日這裏貴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過旨意,宣召親丁四人,進裏頭探問。許各帶丫頭一人,餘皆不用。親丁男人只許在宮門外遞個職名,請安聽信,不得擅入。准於明日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賈政、賈赦等站著聽了旨意,復又坐下,讓老公吃茶畢,老公辭了出去。
賈赦、賈政送出大門,回來先稟賈母。賈母道:「親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們兩位太太了。那一個人呢?」眾人也不敢答言,賈母想了一想,道:「必得是鳳姐兒,她諸事有照應。你們爺兒們──各自商量去罷。」賈赦、賈政答應了出來,因派了賈璉、賈蓉看家外,凡「文」字輩至「草」字輩一應都去。遂吩咐家人預備四乘綠轎,十餘輛大車,明兒黎明伺候。家人答應去了。賈赦、賈政又進去,回明老太太,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來,收拾進宮。賈母道:「我知道,你們去罷。」赦、政等退出。這裏,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也都說了一會子元妃的病,又說了些閑話,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間屋子丫頭們將燈火俱已點齊,太太們各梳洗畢,爺們亦各整頓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和賴大進來,至二門口回道:「轎車俱已齊備,在門外伺候著呢。」不一時,賈赦、邢夫人也過來了。大家用了早飯。鳳姐先扶老太太出來,眾人圍隨,各帶使女一人,緩緩前行。又命李貴等二人先騎馬去外宮門接應,自己家眷隨後。「文」字輩至「草」字輩各自登車騎馬,跟著眾家人,一齊去了。賈璉、賈蓉在家中看家。
且說賈家的車輛轎馬,俱在外西垣門口歇下等著。一回兒,有兩個內監出來說:「賈府省親的太太、奶奶們,著令入宮探問,爺們俱著令內宮門外請安,不得入見。」門上人叫快進去。賈府中四乘轎子跟著小內監前行,賈家爺們在轎後步行跟著,令眾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宮門口,只見幾個老公在門上坐著,見他們來了,便站起來說道:「賈府爺們至此。」賈赦、賈政便捱次立定。轎子抬至宮門口,便都出了轎。早幾個小內監引路,賈母等各有丫頭扶著步行。走至元妃寢宮,只見奎壁輝煌,琉璃照耀。又有兩個小宮女兒傳諭道:「只用請安,一概儀注都免。」賈母等謝了恩,來至床前請安畢,元妃都賜了坐。賈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向賈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賈母扶著小丫頭,顫顫巍巍站起來,答應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問了好,邢、王二夫人站著回了話。元妃又問鳳姐家中過的日子若何,鳳姐站起來,回奏道:「尚可支持。」元妃道:「這幾年來,難為你操心。」鳳姐正要站起來回奏,只見一個宮女傳進許多職名,請娘娘龍目。元妃看時,就是賈赦、賈政等若干人。那元妃看了職名,眼圈兒一紅,止不住流下淚來。宮女兒遞過絹子,元妃一面拭淚,一面傳諭道:「今日稍安,令他們外面暫歇。」賈母等站起來,又謝了恩。元妃含淚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親近。」賈母等都忍著淚道:「娘娘不用悲傷,家中已托著娘娘的福多了。」元妃又問:「寶玉近來若何?」賈母道:「近來頗肯念書。因他父親逼得嚴緊,如今文字也都做上來了。」元妃道:「這樣才好。」遂命外宮賜宴,便有兩個宮女兒、四個小太監引了到一座宮裏,已擺得齊整,各按坐次坐了。不必細述。一時吃完了飯,賈母帶著他婆媳三人謝過宴,又耽擱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羈留,俱各辭了出來。元妃命宮女兒引道,送至內宮門,門外仍是四個小太監送出。賈母等依舊坐著轎子出來,賈赦接著,大伙兒一齊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後日進宮,仍令照應齊集。不提。
且說薛家夏金桂趕了薛蟠出去,日間拌嘴沒有對頭,秋菱又住在寶釵那邊去了,只剩得寶蟾一人同住。既給與薛蟠作妾,寶蟾的意氣又不比從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個對頭,自己也後悔不來。一日,吃了幾杯悶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寶蟾做個醒酒湯兒,因問著寶蟾道:「大爺前日出門,到底是到那裏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寶蟾道:「我那裏知道。他在奶奶跟前還不說,誰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還有什麼奶奶太太的,都是你們的世界了。別人是惹不得的,有人護庇著,我也不敢去虎頭上捉虱子。你還是我的丫頭,問你一句話,你就和我摔臉子,說塞話。你既這麼有勢力,為什麼不把我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誰做了奶奶,那不清淨了麼!偏我又不死,礙著你們的道兒。」寶蟾聽了這話,那裏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著金桂道:「奶奶這些閑話只好說給別人聽去,我並沒和奶奶說什麼。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來拿著我們小軟兒出氣呢。正經的,奶奶又裝聽不見,沒事人一大堆了。」說著,便哭天哭地起來。金桂越發性起,便爬下炕來,要打寶蟾。寶蟾也是夏家的風氣,半點兒不讓。金桂將桌椅杯盞盡行打翻,那寶蟾只管喊冤叫屈,那裏理會他半點兒。
豈知薛姨媽在寶釵房中聽見如此吵嚷,叫香菱:「你去瞧瞧,且勸勸她。」寶釵道:「使不得!媽媽別叫她去。她去了豈能勸她,那更是火上澆了油了。」薛姨媽道:「既這麼樣,我自己過去。」寶釵道:「依我說媽媽也不用去,由著她們鬧去罷。這也是沒法兒的事了。」薛姨媽道:「這那裏還了得!」說著,自己扶了丫頭,往金桂這邊來。寶釵只得也跟著過去,又囑咐香菱道:「你在這裏罷。」
母女同至金桂房門口,聽見裏頭正還嚷哭不止。薛姨媽道:「你們是怎麼著,又這樣家翻宅亂起來,這還像個人家兒嗎!矮牆淺屋的,難道都不怕親戚們聽見笑話了麼?」金桂屋裏接聲道:「我倒怕人笑話呢!只是這裏掃帚顛倒豎,也沒有主子,也沒有奴才,也沒有妻,沒有妾,是個混賬世界了。我們夏家門子裏沒見過這樣規矩,實在受不得你們家這樣委屈了!」寶釵道:「大嫂子,媽媽因聽見鬧得慌,才過來的。就是問的急了些,沒有分清『奶奶』『寶蟾』兩字,也沒有什麼。如今且先把事情說開,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也省的媽媽天天為咱們操心。」那薛姨媽道:「是啊,先把事情說開了,你再問我的不是還不遲呢。」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個大賢大德的。你日後必定有個好人家,好女婿,決不像我這樣守活寡,舉眼無親,叫人家騎上頭來欺負我的。我是個沒心眼兒的人,只求姑娘,我說話別往死裏挑撿,我從小兒到如今,沒有爹娘教導。再者我們屋裏老婆、漢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寶釵聽了這話,又是羞,又是氣,見他母親這樣光景,又是疼不過,因忍了氣,說道:「大嫂子,我勸你少說句兒罷。誰挑撿你?又是誰欺負你?不要說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從來沒有加她一點聲氣兒的。」金桂聽了這幾句話,更加拍著炕沿大哭起來說:「我那裏比得秋菱,連她腳底下的泥我還跟不上呢!她是來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會獻勤兒;我是新來的,又不會獻勤兒,如何拿我比她。何苦來,天下有幾個都是貴妃的命,行點好兒罷!別修的像我嫁個糊塗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兒的現了眼了!」薛姨媽聽到這裏,萬分氣不過,便站起身來道:「不是我護著自己的女孩兒,她句句勸你,你卻句句嘔她。你有什麼過不去,不要尋她,勒死我倒也是希鬆的。」寶釵忙勸道:「媽媽,你老人家不用動氣。咱們既來勸她,自己生氣,倒多了層氣。不如且出去,等嫂子歇歇兒再說。」因吩咐寶蟾道:「你可別再多嘴了。」跟了薛姨媽出得房來。
走過院子裏,只見賈母身邊的丫頭同著秋菱迎面走來。薛姨媽道:「你從那裏來,老太太身上可安?」那丫頭道:「老太太身上好,叫來請姨太太安,還謝謝前兒的荔枝,還給琴姑娘道喜。」寶釵道:「你多早晚來的?」那丫頭道:「來了好一會子了。」薛姨媽料她知道,紅著臉說道:「這如今我們家裏鬧得也不像個過日子的人家了,叫你們那邊聽見笑話。」丫頭道:「姨太太說那裏的話,誰家沒個碟大碗小磕著碰著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罷咧。」說著,跟了回到薛姨媽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寶釵正囑咐香菱些話,只聽薛姨媽忽然叫道:「左肋疼痛的很。」說著,便向炕上躺下。唬得寶釵、香菱二人手足無措。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