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尤氏從惜春處賭氣出來,正欲往王夫人處去。跟從的老嬤嬤們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別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幾個人來,還有些東西,不知是作什麼機密事。奶奶這一去恐不便。」尤氏聽了道:「昨日聽見你爺說,看邸報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沒家私,調取進京治罪。怎麼又有人來?」老嬤嬤道:「正是呢。才來了幾個女人,氣色不成氣色,慌慌張張的,想必有什麼瞞人的事情,也是有的。」
尤氏聽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這邊來了。恰好太醫才診了脈去。李紈近日也略覺精爽了些,擁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一二人來說些閑話。因見尤氏進來,不似往日和藹可親,只呆呆的坐著。李紈因問道:「你過來了這半日,可在別屋裏吃些東西沒有?只怕餓了。」命素雲瞧有什麼新鮮點心揀了來。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這一向病著,那裏有什麼新鮮東西。況且我也不餓。」李紈道:「昨日他姨娘家送來的好茶麵子,倒是對碗來你喝罷。」說畢,便吩咐人去對茶。
尤氏出神無語。跟來的丫頭媳婦們因問:「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臉,這會子趁便可淨一淨好?」尤氏點頭。李紈忙命素雲來取自己的妝奩。素雲一面取來,一面將自己的胭粉拿來,笑道:「我們奶奶就少這個。奶奶不嫌髒,這是我的,能著用些。」李紈道:「我雖沒有,你就該往姑娘們那裏取去。怎麼公然拿出你的來?幸而是她,若是別人,豈不惱呢!」尤氏笑道:「這又何妨。自來我凡過來,誰的沒使過,今日忽然又嫌髒了?」一面說,一面盤膝坐在炕沿上。銀蝶上來,忙代為卸去腕鐲、戒指,又將一大袱手巾蓋在下截,將衣裳護嚴。小丫鬟炒豆兒捧了一大盆溫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彎腰捧著。李紈道:「怎麼這樣沒規矩?」銀蝶笑道:「說一個個沒機變的,說一個葫蘆,就是一個瓢。奶奶不過待咱們寬些,在家裏不管怎樣罷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當著親戚也只隨著便了。」尤氏道:「你隨她去罷,橫豎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兒忙趕著跪下。尤氏笑道:「我們家下大小的人,只會講外面假禮假體面,究竟作出來的事都夠使的了。」李紈聽如此說,便知她已知道昨夜的事,因笑道:「你這話有因,誰做事究竟夠使了?」尤氏道:「你倒問我,你敢是病著過陰去了!」
一語未了,只見人報:「寶姑娘來了。」李紈忙說快請時,寶釵已走進來。尤氏忙擦臉起身讓坐,因問:「怎麼一個人忽然走來,別的姊妹怎麼不見?」寶釵道:「正是,我也沒見她們。只因今日我們奶奶身上不自在,家裏兩個女人也都因時症未起炕,別的靠不得,我今兒要出去伴著老人家夜裏作伴兒。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麼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橫豎進來的,所以來告訴大嫂子一聲。」李紈聽說,只看著尤氏笑。尤氏也只看著李紈笑。
一時,尤氏盥沐已畢,大家吃麵茶。李紈因笑道:「既這樣,且打發人去請姨娘的安,問是何病。我也病著,不能親自來得。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自打發人去到你那裏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兩天還進來,別叫我落不是。」寶釵笑道:「落什麼不是呢?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賣放了賊。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過去,竟把雲丫頭請了來,你和她住一兩日,豈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哪裏去了?」寶釵道:「我才打發她們找你們探丫頭去了,叫她同到這裏來,我也明白告訴她。」
正說著,果然報:「雲姑娘和三姑娘來了。」大家讓坐已畢,寶釵便說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媽好了還來的,就便好了不來,也使得。」尤氏笑道:「這話奇怪,怎麼攆起親戚來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攆的,不如我先攆。親戚們好,也不在必要死住著才好。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兒是那裏來的晦氣,偏都碰著你姊妹們的氣頭兒上了!」探春道:「誰叫你趕熱灶來了!」因問:「誰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尋思道:「四丫頭不犯羅噪你,卻是誰呢?」尤氏只含糊答應。
探春知她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別裝老實了。除了朝廷治罪,沒有砍頭的,你不必畏頭畏尾。實告訴你罷,我昨兒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還頂著個罪呢。不過背地裏說我些閑話,難道她還打我一頓不成!」寶釵忙問:「因何又打她?」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檢,怎的打她,一一說了出來。尤氏見探春已經說了出來,便把惜春方才之事也說了出來。探春道:「這是她的僻性,孤介太過,我們再扭不過她的。」又告訴她們說:「今日一早不見動靜,打聽鳳辣子又病了。我就打發我奶媽子出去打聽王善保家的是怎樣。回來告訴我說: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頓打,大太太嗔著她多事。」尤氏、李紈道:「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這種掩飾誰不會作!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紈皆默無所答。一時,估著前頭用飯,湘雲和寶釵回房打點衣衫,不在話下。
尤氏等遂辭了李紈,往賈母這邊來。賈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說甄家因何獲罪,如今抄沒了家產,回京治罪等語。賈母聽了,正不自在,恰好見她姊妹來了,因問:「從哪裏來的?可知鳳姐妯娌兩個的病今日怎樣?」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賈母點頭嘆道:「咱們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日賞月是正經。」王夫人笑道:「都已預備下了。不知老太太揀那裏好,只是園裏恐夜晚風冷。」賈母笑道:「多穿兩件衣服何妨,那裏正是賞月的地方,豈可倒不去的。」
說話之間,早有媳婦、丫鬟們抬過飯桌來,王夫人、尤氏等忙上來放箸捧飯。賈母見自己的幾色菜已擺完,另有兩大捧盒內盛了幾色菜來,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舊規矩。賈母因問:「都是些什麼?上幾次我就吩咐過,如今可以把這些蠲了罷,你們還不聽。如今比不得在先輻輳的時光了!」鴛鴦忙道:「我說過幾次,都不聽,也只罷了。」王夫人笑道:「不過都是家常東西。今日我吃齋,沒有別的。那些麵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大甚愛吃,只揀了一樣椒油純齏醬來。」賈母笑道:「這樣正好,正想這個吃。」鴛鴦聽說,便將碟子挪在跟前。寶琴一一的讓了,方歸坐。賈母便命探春來同吃。探春也都讓過了,便和寶琴對面坐下。待書忙去取了碗來。鴛鴦又指那幾樣菜道:「這兩樣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來,大老爺送來的。這一碗是雞髓筍,是外頭老爺送上來的。」一面說,一面就只將這碗筍送至桌上。賈母略嘗了兩點,便命:「將那兩樣著人送回去,就說我吃了。以後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來要。」媳婦們答應著,仍送過去,不在話下。
賈母因問:「有稀飯吃些罷了。」尤氏早捧過一碗來,說是紅稻米粥。賈母接來吃了半碗,便吩咐:「將這粥送給鳳哥兒吃去,」又指著「這一碗筍和這一盤風腌果子狸給顰兒、寶玉兩個吃去,那一碗肉給蘭小子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來吃了罷。」尤氏答應,待賈母漱口洗手畢,賈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說閑話行食。尤氏告坐。探春、寶琴二人也起來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個人,大排桌的吃不慣。」賈母笑道:「鴛鴦、琥珀來趁勢也吃些,又作了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說呢。」賈母笑道:「看著多多的人吃飯,最有趣的。」又指銀蝶道:「這孩子也好,也來同你主子一塊兒來吃,等你們離了我,再立規矩去。」尤氏道:「快過來,不必裝假。」賈母負手看著取樂。因見伺候添飯的人手內捧著一碗下人的米飯,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飯,賈母問道:「你怎麼昏了,盛這個飯來給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飯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鴛鴦道:「如今都是『可著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兒富餘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這一二年旱澇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數交的。這幾樣細米更艱難了,所以都可著吃的多少關去,生恐一時短了,買的不順口。」賈母笑道:「這正是『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眾人都笑起來。鴛鴦道:「既這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飯拿來添上也是一樣,就這樣笨。」尤氏笑道:「我這個就夠了,也不用取去。」鴛鴦道:「你夠了,我不會吃的?」地下的媳婦們聽說,方忙著取去了。一時,王夫人也去用飯。
這裏尤氏直陪賈母說話取笑。到起更的時候,賈母說:「黑了,過去罷。」尤氏方告辭出來。走至大門前上了車,銀蝶坐在車沿上。眾媳婦放下簾子來,便帶著小丫頭們先走,過那邊大門口等著去了。因二府之門相隔沒有一箭之路,每日家常來往,不必定要周備,況天黑夜晚之間,回來的遭數更多,所以老嬤嬤帶著小丫頭,只幾步便走了過來。兩邊大門上的人都到東西街口,早把行人斷住。尤氏大車上也不用牲口,只用七八個小廝挽環拽輪,輕輕的便推拽過這邊階磯上來。於是眾小廝退過獅子以外,眾嬤嬤打起簾子,銀蝶先下來,然後攙下尤氏來。大小七八個燈籠照得十分真切。尤氏因見兩邊獅子下放著四五輛大車,便知係來赴賭之人所乘,遂向銀蝶、眾人道:「你看,坐車的是這些,騎馬的還不知有幾個呢!馬自然在圈裏拴著,咱們看不見。也不知道他娘老子掙下多少錢與他們這麼開心兒!」一面說,一面已到了廳上。賈蓉之妻帶領家下媳婦、丫頭們,也都秉燭接了出來。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著瞧瞧他們,也沒得便。今兒倒巧,就順便打他們窗戶跟前走過去。」眾媳婦答應著,提燈引路,又有一個先去悄悄的知會服侍的小廝們,不要失驚打怪。於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來至窗下,只聽裏面稱三贊四,耍笑之音雖多,又兼有恨五罵六,忿怨之聲亦不少。
原來賈珍近因居喪,每不得遊玩曠朗,又不得觀優聞樂作遣。無聊之極,便生了個破悶之法。日間以習射為由,請了各世家弟兄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因說:「白白的只管亂射,終無裨益,不但不能長進,而且壞了式樣,必須立個罰約,賭個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樓下箭道內立了鵠子,皆約定每日早飯後來射鵠子。賈珍不肯出名,便命賈蓉作局家。這些來的皆係世襲公子,人人家道豐富,且都在少年,正是鬥雞走狗,問柳評花的一干遊蕩紈袴。因此,大家議定,每日輪流作晚飯之主,──每日來射,不便獨擾賈蓉一人之意。於是天天宰豬割羊,屠鵝戮鴨,好似臨潼鬥寶一般,都要賣弄自己家的好廚役,好烹炮。
不到半月工夫,賈赦、賈政聽見這般,不知就裏,反說這才是正理,文既誤矣,武事當亦該習,況在武蔭之屬。兩處遂也命賈環、賈琮、寶玉、賈蘭等四人於飯後過來,跟著賈珍習射一回,方許回去。
賈珍之志不在此,再過一二日便漸次以歇臂養力為由,晚間或抹抹骨牌,賭個酒東而已,自後漸次至錢。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賭勝於射了,公然鬥葉擲骰,放頭開局,夜賭起來。家下人借此各有些進益,巴不得的如此,所以竟成了勢。外人皆不知一字。近日邢夫人之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故也在其中。又有薛蟠,頭一個慣喜送錢與人的,見此豈不快樂。這邢德全雖係邢夫人之胞弟,卻居心行事,大不相同,只知吃酒賭錢,眠花宿柳為樂,手中濫漫使錢,待人無二心,好酒者喜之,不飲者則不去親近,無論上下主僕,皆出自一意,並無貴賤之分,因此都喚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爺」。今日二人皆湊在一處,都愛「搶新快」爽利,便又會了兩家在外間炕上「搶新快」。別的又有幾家在當地下大桌上打么番。裏間又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
此間服侍的小廝都是十五歲以下的孩子,若成丁的男子,到不了這裏,故尤氏方潛至窗外偷看。其中有兩個十六七歲孌童以備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妝玉琢。今日薛蟠又輸了一張,正沒好氣,幸而擲第二張完了,算來,除翻過來,倒反贏了,心中只是興頭起來。賈珍道:「且打住,吃了東西再來。」因問:「那兩處怎樣?」裏頭打天九的,也作了帳等吃飯。打么番的未清,且不肯吃。於是各不能催,先擺下一大桌,賈珍陪著吃,命賈蓉落後陪那一起。薛蟠興頭了,便摟著一個孌童吃酒,又命將酒去敬邢傻舅。傻舅輸家,沒心緒,吃了兩碗,便有些醉意,嗔著兩個孌童只趕著贏家,不理輸家了,因罵道:「你們這起兔子,就是這樣專洑上水。天天在一處,誰的恩你們不沾?只不過我這一會子輸了幾兩銀子,你們就三六九等了!難道從此以後再沒有求著我們的事了?」眾人見他帶酒,忙說:「很是,很是。果然他們風俗不好。」因喝命:「快敬酒賠罪!」兩個孌童都是演就的局套,忙都跪下奉酒,說:「我們這行人,師父教的:不論遠近厚薄,只看一時有錢有勢,就親近;便是活佛神仙,一時沒了錢勢了,也不許去理他。況且我們又年輕,又居這個行次,求舅太爺體恕些我們,就過去了!」說著,便舉著酒俯膝跪下。邢大舅心內雖軟了,只還故作怒意不理。眾人又勸道:「這孩子是實情說話。老舅是久慣憐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這樣起來?若不吃這酒,他兩個怎樣起來?」邢大舅已撐不住了,便說道:「若不是眾位說,我再不理。」說著,方接過來一氣喝乾。又斟一碗來。
這邢大舅便酒勾往事,醉露真情起來,乃拍案對賈珍嘆道:「怨不得他們視錢如命。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錢勢』二字,連骨肉都不認了。老賢甥,昨日我和你那邊的令伯母賭氣,你可知道否?」賈珍道:「不曾聽見。」邢大舅嘆道:「就為錢這件混帳東西。利害,利害!」賈珍深知他與邢夫人不睦,每遭邢夫人棄惡,故出怨言,因勸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只管花去,有多少給老舅花的?」邢大舅道:「老賢甥,你不知我邢家底裏。我母親去世時,我尚小,世事不知。她姊妹三個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長出閣,一分家私,都是她把持帶來。如今二家姐雖也出閣,她家也甚艱窘,三家姐尚在家裏,一應用度,都是這裏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來要錢,也非要的是你賈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夠我花的了。無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無處訴。」賈珍見他酒後叨叨,恐人聽見不雅,連忙用話解勸。
外面尤氏聽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銀蝶笑道:「你聽見了?這是北院裏大太太的兄弟抱怨她呢。可憐她親兄弟還是這樣說,這就怨不得這些人了。」因還要聽時,正值打么番者也歇住了,要吃酒。因有一個問道:「方才是誰得罪了老舅?我們竟不曾聽明白,且告訴我們評評理。」邢德全見問,便把兩個孌童不理輸的,只趕贏的話說了一遍。這一個年少的紈袴道:「這樣說,原可惱的,怨不得舅太爺生氣。我且問你兩個:舅太爺雖然輸了,輸的不過是銀子錢,並沒有輸丟了雞巴,怎就不理他了?」眾人大笑起來,連邢德全也噴了一地飯。尤氏在外面悄悄的啐了一口,罵道:「你聽聽,這一起子沒廉恥的小挨刀的!才丟了腦袋骨子,就胡唚嚼毛了。再肏攮下黃湯去,還不知唚出些什麼來呢!」一面說,一面便進去卸妝安歇。至四更時,賈珍方散,往佩鳳房裏去了。
次日起來,就有人回:「西瓜、月餅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賈珍吩咐佩鳳道:「你請你奶奶看著送罷,我還有別的事呢。」佩鳳答應去了,回了尤氏,尤氏只得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時,佩鳳又來說:「爺問奶奶,今兒出門不出?說咱們是孝家,明兒十五過不得節,今兒晚上倒好,可以大家應個景兒,吃些瓜餅酒。」尤氏道:「我倒不願出門呢。那邊珠大奶奶又病了,鳳丫頭又睡倒了,我再不過去,越發沒個人了。況且又不得閑,應什麼景兒!」佩鳳道:「爺說了,今兒已辭了眾人,直等十六才來呢,好歹定要請奶奶吃酒的。」尤氏笑道:「請我,我沒的還席。」佩鳳笑著去了,一時,又來笑道:「爺說,連晚飯也請奶奶吃,好歹早些回來,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這樣,早飯吃什麼?快些吃了,我好走。」佩鳳道:「爺說早飯在外頭吃,請奶奶自己吃罷。」尤氏問道:「今日外頭有誰?」佩鳳道:「聽見說外頭有兩個南京新來的,倒不知是誰。」說話之間,賈蓉之妻也梳妝了來見過。少時,擺上飯來,尤氏在上,賈蓉之妻在下相陪,婆媳二人吃畢飯。尤氏便換了衣服,仍過榮府來,至晚方回去。
果然賈珍煮了一口豬,燒了一腔羊,餘者桌菜及果品之類,不可勝記,就在會芳園叢綠堂中,屏開孔雀,褥設芙蓉,帶領妻子姬妾,先飯後酒,開懷賞月作樂。將一更時分,真是風清月朗,上下如銀。賈珍因要行令,尤氏便叫佩鳳等四個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划拳,飲了一回。賈珍有了幾分酒,益發高興,便命取了一竿紫竹簫來,命佩鳳吹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飛。唱罷,復又行令。那天將有三更時分,賈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飲茶,換盞更酌之際,忽聽那邊牆下有人長嘆之聲。大家明明聽見,都悚然疑畏起來。賈珍忙厲聲叱咤,問:「誰在那裏?」連問幾聲,沒有人答應。尤氏道:「必是牆外邊家裏人,也未可知。」賈珍道:「胡說!這牆四面皆無下人的房子,況且那邊又緊靠著祠堂,焉得有人!」一語未了,只聽得一陣風聲,竟過牆去了。恍惚聞得祠堂內扇開闔之聲。只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涼颯起來,月色慘淡,也不似先明朗。眾人都覺毛發倒豎。賈珍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別人撐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便大沒興頭起來。勉強又坐了一會子,就歸房安歇去了。次日一早起來,乃是十五日,帶領眾子侄開祠堂,行朔望之禮,細查祠內,都仍是照舊好好的,並無怪異之跡。賈珍自為醉後自怪,也不提此事。禮畢,仍閉上門,看著鎖禁起來。
賈珍夫妻至晚飯後方過榮府來。只見賈赦、賈政都在賈母房內坐著說閑話,與賈母取笑。賈璉、寶玉、賈環、賈蘭皆在地下侍立。賈珍來了,都一一見過。說了兩句話後,賈母命坐,賈珍方在近門小杌子上告了坐,警身側坐。賈母笑問道:「這兩日,你寶兄弟的箭如何了?」賈珍忙起身笑道:「大長進了,不但樣式好,而且弓也長了一個力氣。」賈母道:「這也夠了,且別貪力,仔細努傷。」賈珍忙答應幾個「是」。賈母又道:「你昨日送來的月餅好,西瓜看著好,打開卻也罷了。」賈珍笑道:「月餅是新來的一個專做點心的廚子,我試了試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西瓜往年都還可以,不知今年怎麼就不好了。」賈政道:「大約今年雨水太勤之故。」賈母笑道:「此時月已上了,咱們且去上香。」說著,便起身扶著寶玉的肩,帶領眾人齊往園中來。
當下園之正門俱已大開,吊著羊角大燈。嘉蔭堂前月臺上,焚著斗香,秉著風燭,陳獻著瓜餅及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干女客,皆在裏面久候。真是月明燈彩,人氣香煙,晶艷氤氳,不可形狀。地下鋪著拜毯錦褥。賈母盥手上香,拜畢,於是大家皆拜過。賈母便說:「賞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的大廳上去。眾人聽說,就忙著在那裏去鋪設。賈母且在嘉蔭堂中吃茶少歇,說些閑話。
一時,人回:「都齊備了。」賈母方扶著人上山來。王夫人等因說:「恐石上苔滑,還是坐竹椅上去。」賈母道:「天天有人打掃,況且極平穩的寬路,何必不疏散疏散筋骨。」於是賈赦、賈政等在前導引,又是兩個老婆子秉著兩把羊角手罩,鴛鴦、琥珀、尤氏等貼身攙扶,邢夫人等在後圍隨,從下逶迤而上,不過百餘步,至山之峰脊上,便是這座敞廳。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莊。於廳前平臺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圍屏隔作兩間。凡桌椅形式皆是圓的,特取團圓之意。上面居中賈母坐下,左垂首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右垂首賈政、寶玉、賈環、賈蘭,團團圍坐。只坐了半壁,下面還有半壁餘空。賈母笑道:「常日倒還不覺人少,今日看來,還是咱們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麼。想當年過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個,何等熱鬧!今日就這樣,太少了。待要再叫幾個來,他們都是有父母的,家裏去應景,不好來的。如今叫女孩們來坐那邊罷。」於是令人向圍屏後邢夫人等席上將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請出來。賈璉、寶玉等一齊出坐,先盡他姊妹坐了,然後在下方依次坐定。
賈母便命折一枝桂花來,命一媳婦在屏後擊鼓傳花。若花到誰手中,飲酒一杯,罰說笑話一個。於是先從賈母起,次賈赦,一一接過。鼓聲兩轉,恰恰在賈政手中住了,只得飲了酒。眾姊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倒要聽是何笑話。賈政見賈母喜悅,只得承歡。方欲說時,賈母又笑道:「若說得不笑了,還要罰。」賈政笑道:「只得一個,說來不笑,也只好受罰了。」因笑道:「一家子一個人,最怕老婆的。」才說了一句,大家都笑了。因從不曾見賈說過笑話,所以才笑。賈母笑道:「這必是好的。」賈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賈母笑道:「自然。」賈政又說道:「這個怕老婆的人,從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買東西,便遇見了幾個朋友,死活拉到家裏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著了,第二日才醒,後悔不及,只得來家賠罪。他老婆正洗腳,說:『既是這樣,你替我舔舔就饒你。』這男人只得給她舔,未免惡心要吐。他老婆便惱了,要打,說:『你這樣輕狂!』嚇得她男人忙跪下求說:『並不是奶奶的腳髒,只因昨晚吃多了黃酒,又吃了幾塊月餅餡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說得賈母與眾人都笑了。賈政忙斟了一杯,送與賈母。賈母笑道:「既這樣,快叫人取燒酒來,別叫你們受累。」眾人又都笑起來。
於是又擊鼓,便從賈政傳起,可巧傳至寶玉鼓止。寶玉因賈政在坐,自是踧踖不安,花偏又在他手內,因想:「說笑話倘或不發笑,又說沒口才,連一笑話不能說,何況別的,這有不是。若說好了,又說正經的不會,只慣油嘴貧舌,更有不是。不如不說的好。」乃起身辭道:「我不能說笑話,求再限別的罷了。」賈政道:「既這樣,限一個『秋』字,就即景作一首詩。若好,便賞你;若不好,明日仔細。」賈母忙道:「好好的行令,如何又要作詩?」賈政道:「他能的。」賈母聽說,「既這樣,就快作。」命人取了紙筆來,賈政道:「只不許用那些『冰』『玉』『晶』『銀』『彩』『光』『明』『素』等樣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見,試試你這幾年的情思。」寶玉聽了,碰在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紙上寫了,呈與賈政看,道是:「──」賈政看了,點頭不語。賈母見這般,知無甚大不好,便問:「怎麼樣?」賈政因欲賈母喜悅,便說:「難為他。只是不肯念書,到底詞句不雅。」賈母道:「這就罷了。他能多大?定要他做才子不成!這就該獎勵他,以後越發上心了。」賈政道:「正是。」因回頭命個老嬤嬤出去吩咐書房內的小廝,「把我海南帶來的扇子取兩把給他。」寶玉忙拜謝,仍復歸座行令。當下賈蘭見獎勵寶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遞與賈政看時,寫道是:「──」賈政看了,喜不自勝。遂並講與賈母聽時,賈母也十分歡喜,也忙令賈政賞他。
於是大家歸坐,復行起令來。這次在賈赦手內住了,只得吃了酒,說笑話。因說道:「一家子一個兒子最孝順。偏生母親病了,各處求醫不得,便請了一個針灸的婆子來。這婆子原不知道脈理,只說是心火,如今用針灸之法,針灸針灸就好了。這兒子慌了,便問:『心見鐵即死,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只針肋條就是了。』兒子道,『肋條離心甚遠,怎麼就好呢?』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眾人聽說,都笑起來。賈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這個婆子針一針就好了。」賈赦聽說,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賈母疑心,忙起身笑與賈母把盞,以別言解釋。賈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來。
不料這次花卻在賈環手裏。賈環近日讀書稍進,其脾味中不好務正,也與寶玉一樣,故每常也好看些詩詞,專好奇詭仙鬼一格。今見寶玉作詩受獎,他便技癢,只當著賈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紙筆來,立揮一絕與賈政。賈政看了,亦覺罕異,只是詞句終帶著不樂讀書之意,遂不悅道:「可見是弟兄了。發言吐氣,總屬邪派,將來都是不由規矩準繩,一起下流貨。妙在古人中有『二難』,你兩個也可以稱『二難』了。只是你兩個的『難』字,卻是作『難以教訓』之『難』字講才好。哥哥是公然以溫飛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為曹唐再世了。」說得賈赦等都笑了。賈赦乃要詩瞧了一遍,連聲讚好,道:「這詩據我看甚是有骨氣。想來咱們這樣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熒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眉吐氣。咱們的子弟都原該讀些書,不過比別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呆子來。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因回頭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許多玩物來賞賜與他。因又拍著賈環的頭,笑道:「以後就這麼做去,方是咱們的口氣,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賈政聽說,忙勸說:「不過他胡謅如此,那裏就論到後事了。」說著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
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自然外頭還有相公們候著,也不可輕忽了他們。況且二更多了,你們散了,再讓我和姑娘們多樂一回,好歇著了。」賈赦等聽了,方止了令,又大家公進了一杯酒,方帶著子侄們出去了。要知端詳,再聽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