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趙姨娘正在屋裏抱怨賈環,只聽賈環在外間屋裏發話道:「我不過弄倒了藥吊子,洒了一點子藥,那丫頭子又沒就死了,值的她也罵我,你也罵我,賴我心壞,把我往死裏糟塌。等著我明兒還要那小丫頭子的命呢,看你們怎麼著!只叫她們提防著就是了。」那趙姨娘趕忙從裏間出來,握住他的嘴說道:「你還只管信口胡唚,還叫人家先要了我的命呢!」娘兒兩個吵了一回。趙姨娘聽見鳳姐的話,越想越氣,也不著人來安慰鳳姐一聲兒。過了幾天,巧姐兒也好了。因此兩邊結怨比從前更加一層了。
一日,林之孝進來回道:「今日是北靜郡王生日,請老爺的示下。」賈政吩咐道:「只按向年舊例辦了,回大老爺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應了,自去辦理。不一時,賈赦過來同賈政商議,帶了賈珍、賈璉、寶玉去與北靜王拜壽。別人還不理論,惟有寶玉素日仰慕北靜王的容貌威儀,巴不得常見才好,遂連忙換了衣服,跟著來到北府。賈赦、賈政遞了職名候諭。不多時,裏面出來了一個太監,手裏掐著數珠兒,見了賈赦、賈政,笑嘻嘻的說道:「二位老爺好?」賈赦、賈政也都趕忙問好。他兄弟三人也過來問了好。那太監道:「王爺叫請進去呢。」於是爺兒五個跟著那太監進入府中,過了兩層門,轉過一層殿去,裏面方是內宮門。剛到門前,大家站住,那太監先進去回王爺去了。這裏門上小太監都迎著問了好。一時那太監出來,說了個「請」字,爺兒五個肅敬跟入。
只見北靜郡王穿著禮服,已迎到殿門廊下。賈赦、賈政先上來請安,捱次便是珍、璉、寶玉請安。那北靜郡王單拉著寶玉道:「我久不見你,很惦記你。」因又笑問道:「你那塊玉兒好?」寶玉躬著身,打著一半千兒,回道:「蒙王爺福庇,都好。」北靜王道:「今日你來,沒有什麼好東西給你吃的,倒是大家說說話兒罷。」說著,幾個老公打起簾子,北靜王說「請」,自己卻先進去,然後賈赦等都躬著身跟進去。先是賈赦請北靜王受禮,北靜王也說了兩句謙辭,那賈赦早已跪下,次及賈政等捱次行禮,自不必說。
那賈赦等復肅敬退出。北靜王吩咐太監等讓在眾戚舊一處,好生款待,卻單留寶玉在這裏說話兒,又賞了坐。寶玉又磕頭謝了恩,在挨門邊繡墩上側坐,說了一回讀書作文諸事。北靜王甚加愛惜,又賞了茶,因說道:「昨兒巡撫吳大人來陛見,說起令尊翁前任學政時,秉公辦事,凡屬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見時,萬歲爺也曾問過,他也十分保舉,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寶玉連忙站起,聽畢這一段話,才回啟道:「此是王爺的恩典,吳大人的盛情。」正說著,小太監進來回道:「外面諸位大人老爺都在前殿謝王爺賞宴。」說著,呈上謝宴並請午安的帖子來。北靜王略看了一看,仍遞給小太監,笑了一笑,說道:「知道了,勞動他們。」那小太監又回道:「這賈寶玉王爺單賞的飯預備了。」北靜王便命那太監帶了寶玉到一所極小巧精致的院裏,派人陪著吃了飯,又過來謝了恩。北靜王又說了些好話兒,忽然笑說道:「我前次見你那塊玉倒有趣兒,回來說了個式樣,叫他們也作了一塊來。今日你來得正好,就給你帶回去玩罷。」因命小太監取來,親手遞給寶玉。寶玉接過來捧著,又謝了,然後退出。北靜王又命兩個小太監跟出來,才同著賈赦等回來了。賈赦便各自回院裏去。
這裏賈政帶著他三人回來,見過賈母,請過了安,說了一回府裏遇見的人。寶玉又回了賈政吳大人陛見保舉的話。賈政道:「這吳大人本來咱們相好,也是我輩中人,還倒是有骨氣的。」又說了幾句閑話兒,賈母便叫「歇著去罷。」賈政退出,珍、璉、寶玉都跟到門口。賈政道:「你們都回去陪老太太坐著去罷。」說著,便回房去。剛坐了一坐,只見一個小丫頭回道:「外面林之孝請老爺回話。」說著遞上個紅單帖來,寫著吳巡撫的名字。賈政知是來拜,便叫小丫頭叫林之孝進來。賈政出至廊檐下。林之孝進來回道:「今日巡撫吳大人來拜,奴才回了去了。再奴才還聽見說,現今工部出了一個郎中缺,外頭人和部裏都吵嚷是老爺擬正呢。」賈政道:「瞧罷咧。」林之孝又回了幾句話,才出去了。
且說珍、璉、寶玉三人回去,獨有寶玉到賈母那邊,一面述說北靜王待他的光景,並拿出玉來。大家看著笑了一回。賈母因命人:「給他收起去罷,別丟了。」因問:「你那塊玉好生帶著罷?別鬧混了。」寶玉在項上摘了下來,說:「這不是我那一塊玉,那裏就掉了呢。比起來,兩塊玉差遠著呢,那裏混得過。我正要告訴老太太,前兒晚上我睡的時候,把玉摘下來掛在帳子裏,他竟放起光來了,滿帳子都是紅的。」賈母說道:「又胡說了,帳子的檐子是紅的,火光照著,自然紅是有的。」寶玉道:「不是。那時候燈已滅了,屋裏都漆黑的了,還看得見他呢。」邢、王二夫人抿著嘴笑。鳳姐道:「這是喜信發動了。」寶玉道:「什麼喜信?」賈母道:「你不懂得。今兒個鬧了一天,你去歇歇兒去罷,別在這裏說呆話了。」寶玉又站了一回兒,才回園中去了。
這裏賈母問道:「正是。你們去看薛姨媽說起這事沒有?」王夫人道:「本來就要去看的,因鳳丫頭為巧姐兒病著,耽擱了兩天,今日才去的。這事我們都告訴了,姨媽倒也十分願意,只說蟠兒這時候不在家,目今他父親沒了,只得和他商量商量再辦。」賈母道:「這也是情理的話。既這麼樣,大家先別提起,等姨太太那邊商量定了再說。」
不說賈母處談論親事,且說寶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襲人道:「老太太與鳳姐姐方才說話含含糊糊,不知是什麼意思。」襲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這個我也猜不著。但只剛才說這些話時,林姑娘在跟前沒有?」寶玉道:「林姑娘才病起來,這些時何曾到老太太那邊去呢。」正說著,只聽外間屋裏麝月與秋紋拌嘴。襲人道:「你兩個又鬧什麼?」麝月道:「我們兩個鬥牌,她贏了我的錢,她拿了去,她輸了錢,就不肯拿出來。這也罷了,她倒把我的錢都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幾個錢什麼要緊,傻丫頭,不許鬧了。」說的兩個人都咕嘟著嘴,坐著去了。這裏襲人打發寶玉睡下。不提。
卻說襲人聽了寶玉方才的話,也明知是給寶玉提親的事。因恐寶玉每有痴想,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話來,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卻也是頭一件關切的事。夜間躺著想了個主意,不如去見見紫鵑,看他有什麼動靜,自然就知道了。
次日一早起來,打發寶玉上了學,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瀟湘館來。只見紫鵑正在那裏掐花兒呢,見襲人進來,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裏坐著。」襲人道:「坐著,妹妹掐花兒呢嗎?姑娘呢?」紫鵑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著溫藥呢。」紫鵑一面說著,一面同襲人進來。見了黛玉正在那裏拿著一本書看。襲人陪著笑道:「姑娘怨不得勞神,起來就看書。我們寶二爺念書,若能像姑娘這樣,豈不好了呢!」黛玉笑著把書放下。雪雁已拿著個小茶盤裏托著一鐘藥,一鐘水,小丫頭在後面捧著痰盒、漱盂進來。原來襲人來時要探探口氣,坐了一回,無處入話,又想著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著了她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訕著辭了出來了。
將到怡紅院門口,只見兩個人在那裏站著呢。襲人不便往前走,那一個早看見了,連忙跑過來。襲人一看,卻是鋤藥,因問「你作什麼?」鋤藥道:「剛才芸二爺來了,拿了個帖兒,說給咱們寶二爺瞧的,在這裏候信。」襲人道:「寶二爺天天上學,你難道不知道,還候什麼信呢。」鋤藥笑道:「我告訴他了。他叫告訴姑娘,聽姑娘的信呢。」襲人正要說話,只見那一個也慢慢的蹭了過來,細看時,就是賈芸,溜溜湫湫往這邊來了。襲人見是賈芸,連忙向鋤藥道:「你告訴說知道了,回來給寶二爺瞧罷。」那賈芸原要過來和襲人說話,無非親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來。相離不遠,不想襲人說出這話,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這裏襲人已掉背臉,往回裏去了。賈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鋤藥出去了。
晚間寶玉回房,襲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爺來了。」寶玉道:「作什麼?」襲人道:「他還有個帖兒呢。」寶玉道:「在那裏?拿來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裏間屋裏書子上頭拿了來。寶玉接過看時,上面皮兒上寫著「叔父大人安稟」。寶玉道:「這孩子怎麼又不認我作父親了?」襲人道:「怎麼?」寶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時稱我作『父親大人』今日這帖子封皮上寫著『叔父』,可不是又不認了麼。」襲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麼大了,倒認你這麼大兒的作父親,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經連個──」剛說到這裏,臉一紅,微微的一笑。寶玉也覺得了,便道:「這倒難講。俗語說:『和尚無兒,孝子多著呢。』只是我看著他還伶俐得人心兒,才這麼著;他不願意,我還不希罕呢!」說著,一面拆那帖兒,襲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爺也有些鬼鬼頭頭的。什麼時候又要看人,什麼時候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個心術不正的貨。」寶玉只顧拆開看那字兒,也不理會襲人這些話。襲人見他看那帖兒,皺一回眉,又笑一笑兒,又搖搖頭兒,後來光景竟大不耐煩起來。襲人等他看完了,問道:「是什麼事情?」寶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經撕作幾段,襲人見這般光景,也不便再問,便問寶玉吃了飯還看書不看。寶玉道:「可笑芸兒這孩子竟這樣的混賬。」襲人見他所答非所問,便微微的笑著問道:「到底是什麼事?」寶玉道:「問他作什麼,咱們吃飯罷。吃了飯歇著罷,心裏鬧的怪煩的。」說著叫小丫頭子點了一個火兒來,把那撕的帖兒燒了。
一時小丫頭們擺上飯來。寶玉只是怔怔的坐著,襲人連哄帶嘔,催著吃了一口兒飯,便擱下了,仍是悶悶的歪在床上。一時間,忽然掉下淚來。此時襲人、麝月都摸不著頭腦。麝月道:「好好兒的,這又是為什麼?都是什麼芸兒雨兒的,不知什麼事弄了這麼個浪帖子來,惹的這麼傻了的似的,哭一會子,笑一會子。要天長日久鬧起這悶葫蘆來,可叫人怎麼受呢!」說著,竟傷起心來。襲人旁邊由不得要笑,便勸道:「好妹妹,你也別嘔人了。他一個人就夠受了,你又這麼著。他那帖子上的事,難道與你相干?」麝月道:「你混說起來了。知道他帖兒上寫的是什麼混賬話,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麼說,他帖兒上只怕倒與你相干呢。」襲人還未答言,只聽寶玉在床上「噗哧」的一聲笑了,爬起來抖了抖衣裳,說:「咱們睡覺罷,別鬧了。明日我還起早念書呢。」說著,便躺下睡了。一宿無話。
次日,寶玉起來梳洗了,便往家塾裏去。走出院門,忽然想起,叫茗煙略等,急忙轉身回來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應著出來,問道:「怎麼又回來了?」寶玉道:「今日芸兒要來了,告訴他別在這裏鬧,再鬧,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爺去了。」麝月答應了,寶玉才轉身去了。剛往外走著,只見賈芸慌慌張張往裏來,看見寶玉連忙請安,說:「叔叔大喜了。」那寶玉估量著是昨日那件事,便說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裏有事沒事,只管來攪!」賈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來了,在咱們大門口呢。」寶玉越發急了,說:「這是那裏的話!」正說著,只聽外邊一片聲嚷起來。賈芸道:「叔叔聽,這不是?」寶玉越發心裏狐疑起來,只聽一個人嚷道:「你們這些人好沒規矩,這是什麼地方,你們在這裏混嚷。」那人答道:「誰叫老爺升了官呢,怎麼不叫我們來吵喜呢。別人家盼著吵還不能呢。」寶玉聽了,才知道是賈政升了郎中了,人來報喜的。心中自是甚喜。連忙要走時,賈芸趕著說道:「叔叔樂不樂?叔叔的親事要再成了,不用說,是兩層喜了。」寶玉紅了臉,啐了一口道:「呸!沒趣兒的東西!還不快走呢。」賈芸把臉紅了道:「這有什麼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寶玉沉著臉道:「就不什麼?」賈芸未及說完,也不敢言語了。
寶玉連忙來到家塾中,只見代儒笑著說道:「我才剛聽見你老爺升了。你今日還來了麼?」寶玉陪笑道:「過來見了太爺,好到老爺那邊去。」代儒道:「今日不必來了,放你一天假罷。可不許回園子裏玩去。你年紀不小了,雖不能辦事,也當跟著你大哥他們學學才是。」寶玉答應著回來。剛走到二門口,只見李貴走來迎著,旁邊站住笑道:「二爺來了麼,奴才才要到學裏請去。」寶玉笑道:「誰說的?」李貴道:「老太太才打發人到院裏去找二爺,那邊的姑娘們說二爺學裏去了。剛才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叫奴才去給二爺告幾天假,聽說還要唱戲賀喜呢,二爺就來了。」說著,寶玉自己進去。進了二門,只見滿院裏丫頭老婆都是笑容滿面,見他來了,笑道:「二爺這早晚才來,還不快進去給老太太道喜去呢。」
寶玉笑著進了房門,只見黛玉挨著賈母左邊坐著呢,右邊是湘雲。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紈、鳳姐、李紋、邢綺,邢岫煙一干姊妹,都在屋裏,只不見寶釵、寶琴、迎春三人。寶玉此時喜的無話可說,忙給賈母道了喜,又給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見了眾姊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體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聽見說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麼?」寶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裏忽然心裏疼起來,這幾天剛好些,就上學去了,也沒能過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說完,早扭過頭和探春說話去了。鳳姐在地下站著笑道:「你兩個那裏像天天在一處的,倒像是客一般,有這些套話,可是人說的『相敬如賓』了。」說的大家一笑。林黛玉滿臉飛紅,又不好說,又不好不說,遲了一回兒,才說道:「你懂得什麼?」眾人越發笑了。鳳姐一時回過味來,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話岔時,只見寶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兒這種冒失鬼。」說了一句,方想起來,便不言語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來,說:「這從那裏說起。」黛玉也摸不著頭腦,也跟著訕訕的笑。寶玉無可搭訕,因又說道:「可是,剛才我聽見有人要送戲,說是幾兒?」大家都瞅著他笑。鳳姐兒道:「你在外頭聽見,你來告訴我們。你這會子問誰呢?」寶玉得便說道:「我外頭再去問問去。」賈母道:「別跑到外頭去,頭一件看報喜的笑話,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來碰見你,又該生氣了。」寶玉答應了個「是」,才出來了。
這裏賈母因問鳳姐誰說送戲的話,鳳姐道:「說是舅太爺那邊說,後兒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戲兒給老太太、老爺、太太賀喜。」因又笑著說道:「不但日子好,還是好日子呢。」說著這話,卻瞅著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後日還是外甥女兒的好日子呢。」賈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見我如今老了,什麼事都糊塗了。虧了有我這鳳丫頭是我個『給事中』。既這麼著,很好,他舅舅家給他們賀喜,你舅舅家就給你做生日,豈不好呢。」說的大家都笑起來,說道:「老祖宗說句話兒都是上篇上論的,怎麼怨得有這麼大福氣呢。」說著,寶玉進來,聽見這些話,越發樂的手舞足蹈了。一時,大家都在賈母這邊吃飯,甚熱鬧,自不必說。飯後,那賈政謝恩回來,給宗祠裏磕了頭,便來給賈母磕頭,站著說了幾句話,便出去拜客去了。這裏接連著親戚族中的人來來去去,鬧鬧攘攘,車馬填門,貂蟬滿座,真是:
花到正開蜂蝶鬧,月逢十足海天寬。
如此兩日,已是慶賀之期。這日一早,王子騰和親戚家已送過一班戲來,就在賈母正廳前搭起行臺。外頭爺們都穿著公服陪侍,親戚來賀的約有十餘桌酒。裏面為著是新戲,又見賈母高興,便將琉璃戲屏隔在後廈,裏面也擺下酒席。上首薛姨媽一桌,是王夫人、寶琴陪著;對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煙陪著;下面尚空兩桌,賈母叫他們快來。一回兒,只見鳳姐領著眾丫頭,都簇擁著林黛玉來了。黛玉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帶笑的出來見了眾人。湘雲、李紋、李紈都讓他上首座,黛玉只是不肯。賈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罷。」薛姨媽站起來問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麼?」賈母笑道:「是她的生日。」薛姨媽道:「咳,我倒忘了。」走過來說道:「恕我健忘,回來叫寶琴過來拜姐姐的壽。」黛玉笑說「不敢」。大家坐了。那黛玉留神一看,獨不見寶釵,便問道:「寶姐姐可好麼?為什麼不過來?」薛姨媽道:「她原該來的,只因無人看家,所以不來。」黛玉紅著臉微笑道:「姨媽那裏又添了大嫂子,怎麼倒用寶姐姐看起家來?大約是她怕人多熱鬧,懶待來罷。我倒怪想她的。」薛姨媽笑道:「難得你惦記她。她也常想你們姊妹們,過一天我叫她來大家敘敘。」
說著,丫頭們下來斟酒上菜,外面已開戲了。出場自然是一兩齣吉慶戲文,乃至第三齣,只見金童玉女,旗幡寶幢,引著一個霓裳羽衣的小旦,頭上披著一條黑帕,唱了一回兒進去了。眾皆不識,聽見外面人說:「這是新打的《蕊珠記》裏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墮落人寰,幾乎給人為配,幸虧觀音點化,她就未嫁而逝,此時升引月宮。不聽見曲裏頭唱的『人間只道風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拋,幾乎不把廣寒宮忘卻了!』」第四齣是《吃糠》,第五齣是達摩帶著徒弟過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樓好不熱鬧。
眾人正在高興時,忽見薛家的人滿頭汗闖進來,向薛蝌說道:「二爺快回去,並裏頭回明太太也請速回去,家中有要事。」薛蝌道:「什麼事?」家人道:「家去說罷。」薛蝌也不及告辭就走了。薛姨媽見裏頭丫頭傳進話去,更駭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帶著寶琴,別了一聲,即刻上車回去了。弄得內外愕然。賈母道:「咱們這裏打發人跟過去聽聽,到底是什麼事,大家都關切的。」眾人答應了個「是」。
不說賈府依舊唱戲,單說薛姨媽回去,只見有兩個衙役站在二門口,幾個當舖裏伙計陪著,說:「太太回來自有道理。」正說著,薛姨媽已進來了。那衙役們見跟從著許多男婦簇擁著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見這個勢派,也不敢怎麼,只得垂手侍立,讓薛姨媽進去了。
那薛姨媽走到廳房後面,早聽見有人大哭,卻是金桂。薛姨媽趕忙走來,只見寶釵迎出來,滿面淚痕,見了薛姨媽,便道:「媽媽聽了先別著急,辦事要緊。」薛姨媽同著寶釵進了屋子,因為頭裏進門時,已經走著聽見家人說了,嚇的戰戰兢兢的了,一面哭著,因問:「到底是和誰?」只見家人回道:「太太此時且不必問那些底細。憑他是誰,打死了總是要償命的,且商量怎麼辦才好。」薛姨媽哭著出來道:「還有什麼商議?」家人道:「依小的們的主見,今夜打點銀兩,同著二爺趕去和大爺見了面,就在那裏訪一個有斟酌的刀筆先生,許他些銀子,先把死罪撕擄開,回來再求賈府去上司衙門說情。還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幾兩銀子來打發了他們。我們好趕著辦事。」薛姨媽道:「你們找著那家子,許他發送銀子,再給他些養濟銀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緩了。」寶釵在簾內說道:「媽媽,使不得!這些事越給錢越鬧的凶,倒是剛才小廝說的話是。」薛姨媽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趕到那裏見他一面,同他死在一處就完了。」寶釵急的一面勸,一面在簾子裏叫人:「快同二爺辦去罷。」丫頭們攙進薛姨媽來。薛蝌才往外走,寶釵道:「有什麼信,打發人即刻寄了來,你們只管在外頭照料。」薛蝌答應著去了。
這寶釵方勸薛姨媽,那裏金桂趁空兒抓住香菱,又和她嚷道:「平常你們只管夸,他們家裏打死了人,一點事也沒有,就進京來了的,如今攛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裏只講有錢有勢有好親戚,這時候我看著也是唬的慌手慌腳的了。大爺明兒有個好歹兒不能回來時,你們各自幹你們的去了,撂下我一個人受罪!」說著,又大哭起來。這裏薛姨媽聽見,越發氣的發昏。寶釵急的沒法。正鬧著,只見賈府中王夫人早打發大丫頭過來打聽來了。寶釵雖心知自己是賈府的人了,一則尚未提明,二則事急之時,只得向那大丫頭道:「此時事情頭尾尚未明白,就只聽見說我哥哥在外頭打死了人,被縣裏拿了去了,也不知怎麼定罪呢,剛才二爺才去打聽去了。一半日得了準信,趕著就給那邊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謝太太惦記著,底下我們還有多少仰仗那邊爺們的地方呢。」那丫頭答應著去了。薛姨媽和寶釵在家抓摸不著。
過了兩日,只見小廝回來,拿了一封書交給小丫頭拿進來。寶釵拆開看時,書內寫著:
大哥人命是誤傷,不是故殺。今早用蝌出名補了一張呈紙進去,尚未批出。大哥前頭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紙批准後再錄一堂,能夠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當舖內再取銀五百兩來使用。千萬莫遲!並請太太放心。餘事問小廝。
寶釵看了,一一念給薛姨媽聽了。薛姨媽拭著眼淚說道:「這麼看起來,竟是死活不定了。」寶釵道:「媽媽先別傷心,等著叫進小廝來問明了再說。」一面打發小丫頭把小廝叫進來。薛姨媽便問小廝道:「你把大爺的事細說與我聽聽。」小廝道:「我那一天晚上,聽見大爺和二爺說的,把我唬糊塗了。」未知小廝說出什麼話來,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