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友魯迅印象記二二 上海生活——後五年

(一九三二~一九三六)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萬惡的日本軍陷瀋陽,攻下吉林,又破黑龍江,關東三省皆陷。翌年一月,又以海軍陸戰隊窺上海,二十八日夕敵突犯閘北,我第十九路軍總指揮蔣光鼎,軍長蔡廷鍇率所部迎擊,神聖的抗戰遂起。我掛念魯迅的寓所正是在火線中,喬峯的也是如此,無法通訊,不知其如何脫離虎口,不得已電訊陳子英,子英即登報尋覓,於是魯迅知道了,立刻給我一信如下:

季茀兄:


因昨聞子英登報招尋,訪之,始知兄曾電詢下落。此次事變,殊出意料之外,以致突陷火線中,血刃塞塗,飛丸入室,真有命在旦夕之概。於二月六日,始得內山君設法,攜婦孺走入英租界,書物雖一無取攜,而大小幸無恙,可以告慰也。現暫寓其支店中,亦非久計,但尚未定遷至何處,倘賜信,可由“四馬路杏花樓下,北新書局轉”耳。此頌


曼福


弟樹頓首二月二十二日


喬峯亦無恙,並聞。


  我又掛念他雖已逃出了,或許寓屋被毀,書物蕩然,又掛念他此後的行蹤,所以接連通訊,茲摘錄其來信數通如下:

季茀兄:


頃得二月二十六日來信,謹悉種種。舊寓至今日止,聞共中四彈,但未貫通,故書物俱無恙,且亦未遭劫掠。以此之故,遂暫蜷伏於書店樓上,冀不久可以復返,蓋重營新寓,爲事甚煩,屋少費巨,殊非目下之力所能堪任。倘舊寓終成灰燼,則擬挈眷北上,不復居滬上矣。


被裁之事,先已得教部通知,蔡先生如是爲之設法,實深感激。惟數年以來,絕無成績,所輯書籍,迄未印行,近方圖自印《嵇康集》,清本略就,而又突陷兵火之內,存佚蓋不可知。教部付之淘汰之列,固非不當,受命之日,沒齒無怨。現北新書局尚能付少許版稅,足以維持,希釋念爲幸。


今所懇望者,惟舍弟喬峯在商務印書館作館員十年,雖無赫赫之勳,而治事甚勤,始終如一,商務館被燹後,與一切人員,俱被停職,素無儲積,生活爲難,商務館雖雲人員全部解約,但現在當必尚有蟬聯,而將來且必仍有續聘,可否乞兄轉蘄蔡先生代爲設法,俾有一棲身之處,即他處他事,亦甚願服務也。


欽文之事,在一星期前,聞雖眷屬亦不準接見,而死者之姊,且控其謀財害命,殊可笑,但近來不聞新消息,恐尚未獲自由耳。


匆復,即頌


曼福


弟樹啓上三月二日


喬峯廣平附筆致候。


  信中所云被裁之事,即指特約著作員的薪水。

季茀兄:


快函已奉到。諸事至感。在漂流中,海嬰忽生疹子,因於前日急遷至大江南飯店,冀稍得溫暖,現視其經過頗良好,希釋念。昨去一視舊寓,除震破五六塊玻璃及有一二彈孔外,殊無所損失,水電瓦斯,亦已修復,故擬於二十左右,回去居住。但一過四川路橋,諸店無一開張者,入北四川路,則市廛家屋,或爲火焚,或爲炮毀,頗荒漠,行人亦復寥寥。如此情形,一時必難恢復,則是否適於居住,殊屬問題,我雖不憚荒涼,但若購買食物,須奔波數裏,則亦居大不易耳。總之,姑且一試,倘不可耐,當另作計較,或北歸,或在英法租界另覓居屋,時局略定,租金亦想可較廉也。喬峯寓爲炸彈毀去一半,但未遭劫掠,故所失不多,幸人早避去,否則,死矣。此上,即頌


曼福


樹啓上三月十五日


季茀兄:


近來租界附近已漸平靜,電車亦俱開通,故我已於前日仍回舊寓,門牆雖有彈孔,而內容無損。但鼠竊則已於不知何時惠臨,取去婦孺衣被及廚下什物二十餘事,可值七十元,屬於我個人者,則僅取洋傘一柄。一切書籍,巋然俱存,且似未嘗略一翻動,此固甚可喜,然亦足見文章之不值錢矣。要之,與閘北諸家較,我寓幾可以算作並無損失耳。今路上雖已見中國行人,而遷去者衆,故市廛未開,商販不至,狀頗荒涼,得食物亦頗費事。本擬往北京一行,句留一二月,怯於旅費之巨,故且作罷。暫在舊寓試住,倘不大便,當再圖遷徙也。在流徙之際,海嬰忽染疹子,因居旅館一星期,貪其有汽爐耳。而爐中並無汽,屋冷如前寓而費錢卻多。但海嬰則居然如居暖室,疹狀甚良好,至十八日而痊癒,頗頑健。始知備汽爐而不燒,蓋亦大有益於衛生也。欽文似尚不能保釋,聞近又發見被害者之日記若干冊,法官當一一細讀,此一細讀,正不知何時讀完,其累欽文甚矣。回寓後不復能常往北新,而北新亦不見得有人來,轉信殊多延誤,此後賜示,似不如由內山書店轉也。此上,即頌


曼福


迅啓上三月二十一夜


  此後,關於寓屋及閘北被毀的情狀尚有數信見告,茲從略。

  一九三三年,“民權保障同盟會”成立,舉蔡先生孫夫人爲正副會長,魯迅和楊杏佛林語堂等爲執行委員,六月,杏佛被刺,時盛傳魯迅亦將不免之說。他對我說,實在應該去送殮的。我想了一想,答道:“那麼我們同去。”是日大雨,魯迅送殮回去,成詩一首:

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


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爲斯民哭健兒。


  這首詩才氣縱橫,富於新意,無異龔自珍。是日語堂沒有到,魯迅事後對我說:“語堂太小心了。”記得魯迅剛由廣州回上海不久,語堂在《中國評論週報》發表一文《Lusin》當然深致讚揚,尤其對於他在廣州講演魏晉風度,稱其善於應變。有一天,我和魯迅談及,魯迅笑着說:“語堂我有點討厭,總是尖頭把戲的。”後來,語堂談小品文而至於無聊時,魯迅曾寫信去忠告,勸其翻譯英文名著,語堂不能接受,竟答說這些事等到老時再說。魯迅寫信給我說:“語堂爲提倡語錄體,在此幾成衆矢之的,然此公亦誠太淺陋也。”

  是年四月,魯迅遷居北四川路大陸新村九號,來信說“……光線較舊寓爲佳,此次過滬,望見訪,並乞以新址轉函銘之爲荷。”他住在這裏一直住到死,這是後人應該永遠紀念的地方。

  近年來,魯迅因受禁錮,文章沒有地方可以發表,雖則屢易筆名,而仍被檢查者抽去,或大遭刪削,魯迅說:“別國的檢查不過是刪去,這裏卻是給作者改文章,那些人物,原是做不成作家,這才改行做官的,現在他卻來改文章了,你想被改者冤枉不冤枉。即使在刪削的時候,也是刪而又刪,有時竟像講昏話,使人看不懂。”

  魯迅有時也感到寂寞,對我詳述獨戰的悲哀,一切人的靠不住,我默然寄以同情,但我看他的自信力很強,肯硬着頭皮苦幹。我便鼓勵着說:“這是無足怪的,你的詩‘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已經成爲兩間餘一卒,挺戟獨衝鋒了。”相與一笑。

  魯迅說:“章先生著《學弊論》所謂‘凡學者貴其攻苦食淡,然後能任艱難之事而德操亦固。’這話誠然不錯,然其欲使學子勿慕遠西物用之美,而安守其固有之野與拙,則是做不到的。因爲窮不是好事,必須振拔的。”

  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日本的大學多用爲教本,所以有增田涉的譯本。其工作頗誠懇不苟,開譯之前,特地來上海,親就魯迅寓所聽其講解,每日約費三小時,如是者好幾個月。回國後,即整理筆記,開始翻譯,有疑難時,則復以通訊請益,凡二年而始脫稿。印刷裝訂均極華美。出版後,增田氏以兩冊贈魯迅,魯迅即以一冊題字贈我,並且笑着說:“我的著作在自己本國裏,還沒有這樣闊氣裝璜過的。”

  魯迅一生做事最大目標是爲大衆,爲將來。故於大衆藝術和大衆語文,晚年最所致力。(一)大衆藝術,可以他的提倡木刻爲代表。他不但創辦木刻講習會,自己擔任口譯,不但廣搜現代歐洲的名作,開會展覽,連我國古書中的木刻,有可給青年學子做參考材料的,也竭力蒐羅善本而印行之,例如陳老蓮的《博古葉子》,他寫信給我說:“有周子競先生名仁,兄識其人否?因我們擬印陳老蓮插畫集,而《博古葉子》無佳本,鑘隱廬有石印本,然其底本甚劣。鄭君振鐸言曾見周先生藏有此書原刻,極想設法借照,鄭重處理,負責歸還。兄如識周先生,能爲一商洽否?”我因爲子競在上海,便函託蔡先生就近商借。又魯迅對於青年木刻家,一方面鼓勵,一方面予以不客氣的批評,《魯迅書簡》中關於討論木刻的很多,例如給李樺的諸信,言之甚詳。

  (二)大衆語文,魯迅發表了許多篇,如《漢字和拉丁化》《門外文談》《中國語文的新生》《關於新文字》和《論新文字》。現在摘引一段如下:

現在寫一點我的簡單的意見在這裏:


一、漢字和大衆,是勢不兩立的。


二、所以,要推行大衆語文,必須用羅馬字拼音(即拉丁化,現在有人分爲兩件事,我不懂是怎麼一回事),而且要分爲多少區……


三、普及拉丁化,要在大衆自掌教育的時候,現在我們所辦得到的是:(甲)研究拉丁化法;(乙)試用廣東語之類,讀者較多的言語,做出東西來看;(丙)竭力將白話做得淺豁,使能懂的人增多,但精密的所謂“歐化”語文,仍應支持……


四、在鄉僻處啓蒙的大衆語,固然應該純用方言,但一面仍然要改進。……


五、至於已有大衆語雛形的地方,我以爲大可以依此爲根據而加以改進,太僻的土語是不必用的。……(《且介亭雜文·答曹聚仁先生信》)


  至於魯迅的爲將來,可以他的兒童教育問題爲代表。“救救孩子”這句話是他一生的獅子吼,自從他的《狂人日記》的末句起,中間像《野草》的《風箏》說兒童的精神虐殺,直到臨死前,憤於《申報·兒童專刊》的謬說,作《立此存照(七)》有云:“真的要‘救救孩子’。”(《且介亭雜文·附錄》)他的事業目標都注於此。在他的《二十四孝圖》中說:“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就是爲的兒童的讀物。在他的《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有云:“自己揹着因襲的重擔……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因之對於兒童讀物,費了不少心血,他的創作不待言,他的譯品就有多篇是童話,例如《表》(全集第十四冊)的譯本,真是又新鮮,又有益。“爲了新的孩子們,是一定要給他新作品,使他向着變化不停的新世界,不斷的發榮滋長的。”“十來年前,葉紹鈞先生的《稻草人》是給中國的童話開了一條自己創作的路的。不料此後不但並無蛻變,而且也沒有人追蹤,倒是拼命的在向後轉。……”(本書《譯者的話》)不僅此也。魯迅對於兒童看的畫本,也有嚴正的指示,現在引一段在下面:

……畫中人物,大抵倘不是帶着橫暴冥頑的氣味,甚而至於流氓模樣的,過的惡作劇的頑童,就是鉤頭聳背,低眉順眼,一副死板板的臉相所謂“好孩子”。這雖然由於畫家本領的欠缺,但也是取兒童爲範本的,而從此又以作供給兒童仿效的範本。我們試一看別國的兒童畫罷,英國沉着,德國粗豪,俄國雄厚,法國漂亮,日本聰明,都沒有一點中國似的衰憊的氣象。觀民風是不但可以由詩文,也可以由圖畫,而且可以由不爲人們所重的兒童畫的。


頑劣,鈍滯,都足以使人沒落,滅亡,童年的情形,便是將來的命運。我們的新人物,講戀愛,講小家庭,講自立,講享樂了,但很少有人爲兒女提出家庭教育的問題,學校教育的問題,社會改革的問題。先前的人,只知道“爲兒孫作馬牛”,固然是錯誤的,但只顧現在,不想將來,“任兒孫作馬牛”,卻不能不說是一個更大的錯誤。(《南腔北調集·上海的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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