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友魯迅印象記一三 看佛經

  民三以後,魯迅開始看佛經,用功很猛,別人趕不上。他買了《瑜伽師地論》,見我後來也買了,勸我說道:“我們兩人買經不必重複。”我贊成,從此以後就實行,例如他買了《翻譯名義集》,我便不買它而買《閱藏知津》,少有再重複的了。他又對我說,“釋伽牟尼真是大哲,我平常對人生有許多難以解決的問題,而他居然大部份早已明白啓示了,真是大哲!”但是後來魯迅說:“佛教和孔教一樣,都已經死亡,永不會復活了。”所以他對於佛經只當做人類思想發達的史料看,藉以研究其人生觀罷了。別人讀佛經,容易趨於消極,而他獨不然,始終是積極的。他的信仰是在科學,不是在宗教。

  魯迅最後給我的一封信,還說到佛教。我因爲章先生逝世,寫了一篇《紀念先師章太炎先生》,中間引用先生“以佛法救中國”之言。魯迅看了,不以爲然,寫信告訴我,另外說到紀念先生的方法,特抄錄於下:

季茀兄:


得《新苗》,見兄所爲文,甚以爲佳,所未敢苟同者,惟在欲以佛法救中國耳。


從中更得讀大炎先生獄中詩,卅年前事,如在眼前。因思王靜安沒後,尚有人印其手跡;今太炎先生諸詩及《速死》等,實爲貴重文獻,似應乘收藏者多在北平之便,匯印成冊,以示天下,以遺將來。故宮博物館(院)印刷局,以玻璃板印盈尺大幅,每百枚五元,然則五十幅一本,百本印價,不過二百五十元,再加紙費,總不至超出五百,向種種關係者募捐,當亦易集也。此事由兄發起爲之,不知以爲何如?


與革命歷史有關之文字不多,則書簡,文稿,冊頁,亦可收入,曾記有爲兄作漢《郊祀歌》之篆書,以爲絕妙也。倘進行,乞勿言由我提議,因舊日同學,多已崇貴,而我爲流人,音問久絕,殊不欲以此溷諸公之意耳。


賤恙時作時止,畢究如何,殊不可測,只得聽之。


專此布達,並請道安。


弟飛頓首
九月二十五日


  這封信,在我所得魯迅給我的諸信中,是最後的一封。九月二十五日,離他十月十九日去世,僅僅二十四天。我知道魯迅的那篇《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是看了我的這篇紀念文才作的。因爲我文中引用了先生的獄中詩,魯迅跟着也引用,故有“卅年前事,如在眼前”的話。這《獄中詩》四首,本系先生在獄中寫寄蔣觀雲的。我由觀雲處索得,登入《浙江潮》,手跡則由我收藏,彌足寶貴,所以在魯迅信中有“匯印成冊”的提議。

  魯迅讀佛經,出然是受章先生的影響。先生在西獄三年,備受獄卒的陵暴。鄒容不堪其虐,因而病死。先生於做苦工之外,朝夕必研誦《瑜伽師地論》,悟到大乘法義,才能克服苦難,期滿出獄後,鼓動革命的大業。先生和魯迅師弟二人,對於佛教的思想,歸結是不同的:先生主張以佛法救中國,魯迅則以戰鬥精神的新文藝救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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