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友魯迅印象記一八 女師大風潮

  一九二五年春間,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有反對校長楊蔭榆事件,楊校長便不到校,後來任意將學生自治會職員六人除名,並且引警察及打手蜂擁入校,學生們不服。迨教育總長章士釗復出,遂有非法解散學校的事,並且命司長劉百昭,僱用流氓女丐毆曳學生們出校。女師大的許多教職員,本極以章楊二人的措置爲非,復痛學生的無端失學,遂有校務維持會的組織,魯迅本是女師大的講師,所以成爲該會的委員之一,而章士釗視作眼中釘,竟倒填日子,將他的教育部僉事職違法免去了。

  我因爲和楊蔭榆校長是前後任的關係,對於這次風潮,先是取旁觀態度,絕不願意與聞的,待到章士釗無端把魯迅免職,我不能熟視無睹了,既惡其倒填日子,暗暗免部員之職,又惡其解散學校呈文中,疊用輕薄字句來誣衊女性,才和齊壽山(教育部視學)二人發表宣言,指斥其非,並且正式送給他一張以觀其變,於是他也把我們二人免職了。宣言全文如下:

反對教育總長章士釗之宣言


署教育總長章士釗本一輕薄小才,江湖遊士,偶會機緣,得躋上位,於是頓忘本來,恣爲誇言,自詡不羈,盛稱飽學,第以僅有患得患失之心,遂輒現狐埋狐蝵之態。自五七風潮之後,即陽言辭職,足跡不見於官署者數月,而又陰持部務,畫諾私家,潛構密謀,毀滅學校,與前女子師範大學校長楊蔭榆相聯結,馴致八月一日以武裝警察解散該女子師範大學之變。案學生所陳,僅在懇請當局,撤換校長,冀學業稍有進步而已。徜使處以公心,本不致釀成事故,而章士釗與楊蔭榆朋比固位,利己營私,必便成解散之局,於停辦該大學呈文中,尚靦然目飾,謂先未實行負責,後令妥善辦理,且疊用佻達字句,誣衊女性,與外間匪人所造作之謠諑相應和,而於濫用警士,毆擊學生等激變之故,則一字不提,是不特蔽虧國人視聽之明,實大淆天下是非之辨。近復加厲,暴行及於部中,本月十三日突將僉事周樹人免職,事前既未使次長司長聞知,後又不將呈文正式宣佈,祕密行事,如縱橫家,羣情駭然,以爲妖異。周君自民國元年由南京政府北來供職,十有四年,謹慎將事,百無曠廢,徒以又爲該大學兼任教員,於學校內情,知之較審,曾與其他教員發表宣言,聲明楊蔭榆開除學生之謬。而章楊相比,亦攖彼怒,遂假威權,泄其私憤,昔者以楊蔭榆之黨己也,不惜解散學校荒數百人之學業以徇之,今以周君之異己也,又不惜祕密發縱以除去之。視部員如家奴,以私意爲進退,雖在專制時代,黑暗當不至是;此其毀壞法律,率意妄行,即世之至無忌憚者亦不能加於此矣。最近則又稱改辦女子大學,即以嗾警毀校自誇善打之劉百昭爲籌備處長,以掩人耳目,舉蹂躪學校之人,任籌備學校之重,雖曰報功,寧非兒戲。旋又率警圍校,且僱百餘無賴女流,闖入宿舍,毆逐女生,慘酷備至,哭聲盈於道塗,路人見而太息,以爲將不敢有子女入此虎狼之窟者矣。況大隊警察,用之不已,是直以槍劍爲身教之資,隸教部於警署之下,自開國以來,蓋未見有教育當局而下劣荒謬暴戾恣睢至於此極者也。壽裳等自民元到部,迄於今茲,分外之事,未嘗論及。今則道揆淪喪,政令倒行,雖在部中,義難合作,自此章士釗一日不去,即一日不到部,以明素心而彰公道。謹此宣言。


  我們對於章士釗的這些舉動,認爲無理可喻,故意不辭職,而等他來免職,也不願向段祺瑞政府說理,所以發佈這個宣言。魯迅對於章士釗,也視若無物,後來之所以在平政院提起訴訟,還是受了朋友們的慫恿而才做的,結果是得到勝訴。

  女師大被非法解散以後,便在宗帽衚衕自賃校舍,重新開學,教員們全體義務授課,我也是其中之一,師生們共同克苦支持。如是者三月,女師大就覆校了。章士釗解散學校之外,還有那些主張讀經,反對白話等等玩意兒,魯迅都一一辭而闢之。關於他的排斥白話,我和魯迅都笑他日暮途窮,所做的文言文並不高明,連莊子中“每下愈況”的成語(況,甚也),都用不清楚;單就他那《停辦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呈文》中所云:“釗念兒女乃家家所有,良用痛心,爲政而人人悅之,亦無是理”這幾句駢文,也比不上何縂《齊姜醉遣晉公子賦》的“公子固翩翩絕世,未免有情,少年而碌碌因人,安能成事”。這些談資都爲魯迅所採用,文見《華蓋集·答SK君》。至於章士釗的主張讀經,也是別有用意,明知道讀經是不足以救國的,不過耍耍把戲,將人們看作笨牛罷了。魯迅有一文《十四年的“讀經”》(《華蓋集》),揭發得很透徹,摘錄一二段如下:

“……我看不見讀經之徒的良心怎樣,但我覺得他們大抵是聰明人,而這聰明,就是從讀經和古文得來的。我們這曾經文明過而後來奉迎過蒙古人,滿洲人大駕了的國度裏,古書實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讀一點就可以知道,怎樣敷衍,偷生,獻媚,弄權,自私,然而能夠假借大義,竊取美名。再進一步,並可以悟出中國人是健忘的,無論怎樣言行不符,名實不副,前後矛盾,撒謊造謠,蠅營狗苟,都不要緊,經過若干時候,自然被忘得乾乾淨淨;只要留下一點衛道模樣的文字,將來仍不失爲‘正人君子’”……


“古國的滅亡,就因爲大部分的組織被太多的古習慣教養得硬化了,不再能夠轉移,來適應新環境,若干分子又被太多的壞經驗教養得聰明瞭,於是變性,知道在硬化的社會裏,不妨妄行。單是妄行的是可與論議的,故意妄行的卻無須再與談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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