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片町是有名的學者住宅區,幾乎是家家博士,戶戶宏儒。我們的一家偏是五個學生同居。房屋和庭園卻收拾的非常整潔,收房租的人看了也很滿意。由西片町一拐彎出去,便是東京帝大的所在,赫赫的赤門,莘莘的方帽子羣進羣出。此地一帶的商店和電車,多半是爲這些方帽子而設的。方帽子越是破舊的,越見得他的年級高,資格老,快要畢業了。
魯迅從小愛好植物,幼年時喜歡看陳膗子的《花鏡》等書,常常到那愛種花木的遠房叔祖的家,賞玩稀見的植物,又在《朝花夕拾》裏,描寫幼年讀書的家裏,一個荒廢的“百草園”,是何等的有趣而足以留連!他在弘文學院時代,已經買了三好學的《植物學》兩厚冊,其中着色的插圖很多。所以他對於植物的培養有了相當的素養。伍舍的庭園既廣,隙地又多,魯迅和我便發動來種花草,尤其是朝顏即牽牛花,因爲變種很多,花的色彩和形狀,真是千奇百怪。每當曉風拂拂,晨露湛湛,朝顏的笑口齊開,作拍拍的聲響,大有天國樂園去人不遠之感。旁晚澆水,把已經開過的花蒂一一摘去,那麼以後的花輪便會維持原樣,不會減小。其餘的秋花滿地,蟋蟀初鳴,也助我們的樂趣!
魯迅生平極少遊玩。他在仙台時,曾和同學遊過一次鬆島,有許多張海上小島的松林雪景的照片給我看。在東京伍舍時,有一次我和他同遊上野公園看櫻花,還是因爲到南江堂購書之便而去的。上野的櫻花確是可觀,成爲一大片微微帶紅色的雲採。花下的茶肆,接席連茵,鋪以紅氈,用清茶和櫻餅餉客,記得袁文藪曾有《東遊詩草》,第一首便是詠上野櫻花的:
阿誰爲國竭孤忠,
銅像魁梧“上野通”,
幾許行人齊脫帽,
櫻花叢裏識英雄。
“上野通”是上野大道的意思,西鄉隆盛的銅像建立在公園中,日本人對他沒有一個不脫帽致敬的。
我和魯迅不但同居,而且每每同行,如同往章先生處聽講呀;同往讀德文呀,——那時俄文已經放棄不讀了;又同訪神田一帶的舊書鋪,同訪銀座的規模宏大的丸善書店呀。因爲我們讀書的趣味頗濃厚,所以購書的方面也頗廣泛,只要囊中有錢,便不惜“孤注一擲”,每每弄得懷裏空空而歸,相對嘆道:“又窮落了!”這些苦的經驗,回憶起來,還是很有滋味的。
可惜好景不常,盛會難再,到冬時,荷池枯了,菊畦殘敗了,我們的伍舍也不能支持了,因爲同住的朱錢兩人先退,我明春要去德國,所以只好退租。魯迅就在西片町,覓得一所小小的賃屋,預備我們三個人暫時同住,我走以後,則他們兄弟二人同住。我那時對於伍舍,不無留戀,曾套東坡的詩句成了一首《留別伍舍》如下:
“荷盡已無擎雨蓋,
菊殘猶有傲霜枝。
壺中好景長追憶,
最是朝顏?露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