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友魯迅印象記八 西片町住屋

  一九八年春,我結束了東京高師的課業,打算一面補習國文,仍舊就學於章先生之門,一面續習德文,準備往歐洲留學。爲要選擇一個較優的環境,居然在本鄉區西片町尋到一所華美的住宅。這原是日本紳士的家園,主人爲要遷居大阪,才租給我的。規模宏大,房間新潔而美麗,庭園之廣,花木之繁,尤爲可愛,又因爲建築在阪上,居高臨下,正和小石川區的大道平行,眺望也甚佳。我招了魯迅及其弟起孟,錢均夫,朱謀宣共五人居住,高大的鐵門旁邊,電鐙上署名曰“伍舍”。

  西片町是有名的學者住宅區,幾乎是家家博士,戶戶宏儒。我們的一家偏是五個學生同居。房屋和庭園卻收拾的非常整潔,收房租的人看了也很滿意。由西片町一拐彎出去,便是東京帝大的所在,赫赫的赤門,莘莘的方帽子羣進羣出。此地一帶的商店和電車,多半是爲這些方帽子而設的。方帽子越是破舊的,越見得他的年級高,資格老,快要畢業了。

  魯迅從小愛好植物,幼年時喜歡看陳膗子的《花鏡》等書,常常到那愛種花木的遠房叔祖的家,賞玩稀見的植物,又在《朝花夕拾》裏,描寫幼年讀書的家裏,一個荒廢的“百草園”,是何等的有趣而足以留連!他在弘文學院時代,已經買了三好學的《植物學》兩厚冊,其中着色的插圖很多。所以他對於植物的培養有了相當的素養。伍舍的庭園既廣,隙地又多,魯迅和我便發動來種花草,尤其是朝顏即牽牛花,因爲變種很多,花的色彩和形狀,真是千奇百怪。每當曉風拂拂,晨露湛湛,朝顏的笑口齊開,作拍拍的聲響,大有天國樂園去人不遠之感。旁晚澆水,把已經開過的花蒂一一摘去,那麼以後的花輪便會維持原樣,不會減小。其餘的秋花滿地,蟋蟀初鳴,也助我們的樂趣!

  魯迅生平極少遊玩。他在仙台時,曾和同學遊過一次鬆島,有許多張海上小島的松林雪景的照片給我看。在東京伍舍時,有一次我和他同遊上野公園看櫻花,還是因爲到南江堂購書之便而去的。上野的櫻花確是可觀,成爲一大片微微帶紅色的雲採。花下的茶肆,接席連茵,鋪以紅氈,用清茶和櫻餅餉客,記得袁文藪曾有《東遊詩草》,第一首便是詠上野櫻花的:

阿誰爲國竭孤忠,


銅像魁梧“上野通”,


幾許行人齊脫帽,


櫻花叢裏識英雄。


  “上野通”是上野大道的意思,西鄉隆盛的銅像建立在公園中,日本人對他沒有一個不脫帽致敬的。

  我和魯迅不但同居,而且每每同行,如同往章先生處聽講呀;同往讀德文呀,——那時俄文已經放棄不讀了;又同訪神田一帶的舊書鋪,同訪銀座的規模宏大的丸善書店呀。因爲我們讀書的趣味頗濃厚,所以購書的方面也頗廣泛,只要囊中有錢,便不惜“孤注一擲”,每每弄得懷裏空空而歸,相對嘆道:“又窮落了!”這些苦的經驗,回憶起來,還是很有滋味的。

  可惜好景不常,盛會難再,到冬時,荷池枯了,菊畦殘敗了,我們的伍舍也不能支持了,因爲同住的朱錢兩人先退,我明春要去德國,所以只好退租。魯迅就在西片町,覓得一所小小的賃屋,預備我們三個人暫時同住,我走以後,則他們兄弟二人同住。我那時對於伍舍,不無留戀,曾套東坡的詩句成了一首《留別伍舍》如下:

“荷盡已無擎雨蓋,


菊殘猶有傲霜枝。


壺中好景長追憶,


最是朝顏?露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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