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友魯迅印象記一 剪辮

  一九二年初秋,我以浙江官費派往日本東京留學,初入弘文學院豫備日語;魯迅已經在那裏。他在江南班,共有十餘人,也正在豫備日語,比我早到半年。我這一班也有十餘人,名爲浙江班,兩班的自修室和寢室雖均是毗鄰,當初卻極少往來。我們二人怎樣初次相見,談些什麼,已經記不清了。大約隔了半年之後吧,魯迅的剪辮是我對他的印象中要算最初的而且至今還歷歷如在目前的。

  留學生初到,大抵留着辮子,把它散盤在腮門上,以便戴帽。尤其是那些速成班有大辮子的人,盤在頭頂,使得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口裏說着怪聲怪氣的日本話。小孩們見了,呼作“鏘鏘波子”。我不耐煩盤發,和同班韓強士,兩個人就在到東京的頭一天,把煩惱絲剪掉了。那時江南班還沒有一個人剪辮的。原因之一,或許是監督——官費生每省有監督一人,名爲率領學生出國,其實在東京毫無事情,連言語也不通,習俗也不曉,真是官樣文章——不允許吧。可笑的是江南班監督姚某,因爲和一位姓錢的女子有奸私,被鄒容等五個人闖入寓中,先批他的嘴巴,後用快剪刀截去他的辮子,掛在留學生會館裏示衆,我也興奮地跑去看過的。姚某便只得狼狽地偷偷地回國去了,魯迅剪辮是江南班中的第一個,大約還在姚某偷偷回國之先,這天,他剪去之後,來到我的自修室,臉上微微現着喜悅的表情。我說:“阿,壁壘一新!”他便用手摩一下自己的頭頂,相對一笑,此情此景,歷久如新,所以我說這是最初的,而且至今還歷歷如在目前的一個印象。

  魯迅對於辮子,受盡痛苦,真是深惡而痛絕之,他的著作裏可以引證的地方很多,記得《吶喊》便有一篇《頭髮的故事》,說頭髮是我們中國人的寶貝和冤家。晚年的《且介亭雜文》裏有云:

“對我最初提醒了滿漢的界限的不是書,是辮子。這辮子,是砍了我們古人的許多頭,這才種定了的,到得我有知識的時候,大家早忘卻了血史,反以爲全留乃是長毛,全剃好像和尚,必須剃一點,留一點,纔可以算是一個正經人了。而且還要從辮子上玩出花樣來;……”(《病後雜談之餘》)


  魯迅回國之後,照例裝假辮子,也受盡侮辱,同書裏有云:

“‘不亦快哉’!……到了一千九百十一年的雙十,後來紹興也掛起白旗來,算是革命了。我覺得革命給我的好處,最大,最不能忘的是我可以從此昂頭露頂,慢慢的在街上走,再不聽到什麼嘲罵。幾個也是沒有辮子的老朋友從鄉下來,一見面就摩着自己的光頭,從心底裏笑了出來道:哈哈,終於也有了這一天了。”(同上)


  魯迅的那篇絕筆《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且介亭雜文末編》)有云:

“……假使都會上有一個拖着辮子的人,三十左右的壯年和二十上下的青年,看見了恐怕以爲珍奇,或者竟覺得有趣,但我卻仍然要憎恨,憤怒,因爲自己是曾經因此吃苦的人,以剪辮爲一大公案的緣故。我的愛護中華民國,焦脣敝舌,恐其衰微,大半正爲了使我們得有剪辮的自由。假使當初爲了保存古蹟,留辮不剪,我大約是決不會這樣愛她的。”


  看了上面所引,魯迅在初剪辮子的時候,那種內心的喜悅,也就可以推測,無怪不知不覺地表現到臉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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