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友魯迅印象記一四 筆名魯迅

  我自民六秋,於役南昌,和魯迅別開三年。在這中間,魯迅的生活起了大變化,前後可以畫分爲兩段:前者是摩挲古碑,後者是發表創作。這個變化即發表創作,是《吶喊》序文所謂“老朋友金心異”——按即玄同——的催促慫恿與有力的。創作的開始在民七四月,發表在同年五月號的《新青年》,正是五四運動的前一年。其第一篇《狂人日記》(《吶喊》),是借了精神迫害狂者來猛烈地掊擊過去傳統和禮教的弊害,開始用“魯迅”作筆名。我說過:“這是魯迅生活上的一個大發展,也是中國文學史上應該大書特書的一章。因爲從此,文學革命纔有了永不磨滅的偉績,國語文學纔有了不朽的劃時代的傑作,而且使他成爲我們中國思想界的先知,民族解放上最勇敢的戰士。”我當時在南昌,讀到這篇《狂人日記》,所說他和人們沒有什麼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古久先生很不高興。”又說,“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說穿了吃人的歷史,於絕望中寓着希望,我大爲感動。

覺得這很像周豫才的手筆,而署名卻是姓魯,天下豈有第二個豫才乎?於是寫信去問他,果然回信來說確是“拙作”,而且那同一冊裏有署名唐俟的新詩也是他做的。到了九年的年底,我們見面談到這事,他說:“因爲《新青年》編輯者不願意有別號一般的署名,我從前用過迅行的別號是你所知道的,所以臨時命名如此:理由是(一)母親姓魯,(二)周魯是同姓之國,(三)取愚魯而迅速之意。”“至於唐俟呢?”他答道:“哦!因爲陳師曾(衡恪)那時送我一方石章,並問刻作何字,我想了一想,對他說,‘你叫做槐堂,我就叫俟堂罷。’”我聽到這裏,就明白了這“俟”字的涵義,那時部裏的長官某頗想擠掉魯迅,他就安靜地等着,所謂“君子居易以俟命”也。把“俟堂”兩個字顛倒過來,堂和唐這兩個字同聲可以互易,於是成名曰“唐俟”。周,魯,唐又都是同姓之國也。可見他無論何時沒有忘記破壞偶像的意思。(拙著《魯迅的生活》)


  這樣用母姓的事,以後就很多。不是蔡孑民先生晚年署名曰“周子餘”嗎?有一個蔡先生的熟人,不明這個底細,便向蔡先生開玩笑,說“你現在也姓了周嗎?哈哈。”因爲他只知道蔡夫人是姓周,而不知其母夫人姓什麼。蔡先生乃正色答道:“這因爲先母姓周……”。那位熟人聽了,立刻肅然道歉而退。

  因爲魯迅只是筆名,所以魯迅不願意別人把魯迅上面再冠一個周字的。而且他自己的署名總是仍用樹人,凡有給我的信署名都是如此,但是自從十九年三月以後,則不得已而用種種化名,如“索士”“樹”“迅”“飛”……這是爲免除收信者橫受嫌疑計,用意是很周到的。

  說到魯迅筆名,我還記起一件小小的故少事:十八年夏,魯迅至北平省親回來,對我說:“我爲了要看舊小說,至孔德學校訪隅卿,玄同忽然進來,嘮叨如故,看見桌子上放着一張我的名片,便高聲說:“你的名字還是三個字嗎?”我便簡截地答道:“我的名片從來不用兩個字,或四個字的。”他大概覺得話不投機,便出去了……。所謂用兩個字或四個字,乃是微微刺着玄同的名片,時而作“錢夏”,時而作“玄同”,時而作“疑古玄同”。《兩地書》一二六有云:“塗次往孔德學校,去看舊書,遇金立因,胖滑有加,嘮叨如故,時光可惜,默不與談……,”便是指玄同而言。直到魯迅去世了,玄同作文追悼,還提及這件小小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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