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友魯迅印象記十 入京和北上

  中華民國元年一月一日臨時政府成立,定都南京,蔡孑民先生任教育總長。其時一切草創,規模未具,部中供給膳宿,每人僅月支三十圓。我被蔡先生邀至南京幫忙,草擬各種規章,日不暇給,乘間向蔡先生推薦魯迅。蔡說:“我久慕其名,正擬馳函延請,現在就託先生——蔡先生對我,每直稱先生——代函敦勸,早日來京。”我即連寫兩封信給魯迅,說蔡先生殷勤延攬之意。魯迅在《朝花夕拾·範愛農》有說:

……然而事情很湊巧,季寫信來催我往南京了。愛農也很贊成,但頗淒涼,說:


“這裏又是那樣,住不得,你快去罷……”


我懂得他無奈的話,決計往南京。


  不久,魯迅來京了,我們又復聚首,談及故鄉革命的情形,多屬滑稽而可笑。我們白天則同桌辦公,晚上則聯牀共話,暇時或同訪圖書館,魯迅借抄《沈下賢集》《唐宋傳奇集》所收的《湘中怨辭》《異夢錄》《秦夢記》,就在這時抄寫的。或同尋滿清駐防旗營的廢址,只看見一片焦土,在瓦礫堆中,有一二年老的滿洲婦女,住在沒有門窗的破屋裏,蠕蠕而動,見了我們,其驚懼似小鼠,連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魯迅爲我講述當年在路礦學堂讀書,騎馬過旗營時,老是受旗人的欺侮,言下猶有餘恨。後來蔡先生被命北上,迎接袁世凱去了,次長景耀月來代理部務。此人好大喜功,只知擴充自己勢力,引用私人,忽然開會議要辦雜誌了,魯迅不很睬他,他也太不識人,據說暗中開了一大張名單,送請大總統府任命,竟把周樹人的姓名無端除去。幸而蔡先生就回來了,趕快把這件事撤銷,否則鬧成大笑話了。

  四月中,我和魯迅同返紹興,五月初,同由紹興啓程北上,還有蔡谷清和舍侄世同行。記得在上海登輪之前,魯迅買了一部有正書局出版的《紅樓夢》,以備船中翻閱。在分配艙位時,魯迅忽發妙語說:“我睡上鋪,谷清是被烏龜背過了的,我不願和他同房。”於是他和舍侄住一間,我和谷清住一間。至於“烏龜背過”,乃系引用谷清的自述,說從前在北京時,曾到八大胡同妓院吃花酒,打茶圍,忽遇驟雨,院中積水,無法出門了,由妓院男子揹負涉水而出。魯迅偶然想起提出,也是一種機智,令人發笑。

  到京後,同住山會邑館,其時已改爲紹興會館,先兄銘伯先生原居在此——嘉蔭堂,現在我們兄弟二人同住,舍侄住對面的綠竹舫,魯迅住藤花館。先兄和魯迅一見如故,談話很投機,此後過從也很密。魯迅看見先兄的書桌上,放置着《越中先賢祠目序例》多冊,便索取了一冊去,這是到京館第一天的印象。

  《越中先賢祠目序例》,會稽李慈銘編撰。祠目以西漢的西域都護鄭吉爲首,直至清代爲止,自言選擇審慎,惟其擯斥王充,見解殊嫌迂陋。祠屋門口的楹聯,也是慈銘所撰,徵引鄉邦文獻,自鑄偉辭,可見工力。現在抄錄於下:

溯君子六千人,自教演富中,醪水脂舟,魁奇代育,有謝氏傳,賀氏贊,虞公典錄,鍾離後賢,暨孫問王賦以來,接跡至熙朝,東箭南趚,三管豪癩長五色。


表鎮山一十道,更瑞圖王會,簣金蜶玉,鍾毓尤靈,況漸名江,鏡名湖,宛委洞天,桐柏仙室,應婺宿鬥維而起,翹英偏京國,殊科合轍,一堂輦下共千秋。


  魯迅籍隸會稽,對於鄉邦文獻,也是很留意的。李週二人,後先輝映,實爲吾越之光。魯迅撰集先賢的逸文,足供後人瞻仰景行,所刊的《會稽郡故書雜集》,便是一個例子。其序文有曰:

……是故序述名德,箸其賢能,記注陵泉,傳其典實,使後人穆然有思古之情,古作者之用心至矣!其所造述雖多散亡,而逸文尚可考見一二。存而錄之,或差剩於泯絕云爾。因復撰次寫定,計有八種。諸書衆說,時足參證本文,亦各最錄,以資省覽。書中賢俊之名,言行之跡,風土之美,多有方誌所遺,舍此更不可見。用遺邦人,庶幾供其景行,不忘於故。……


  文中所謂八類,是謝承的《會稽先賢傳》,虞預的《會稽典錄》,鍾離岫的《會稽後賢傳記》,賀氏的《會稽先賢像贊》,朱育的《會稽土地記》,賀循的《會稽記》,孔靈符的《會稽記》,夏侯曾先的《會稽地誌》。這部《會稽郡故書雜集》,民國三年用周作人的名刊行,即此就可以見得魯迅的犧牲精神,而以名利讓給其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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