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友魯迅印象記一七 西三條衚衕住屋

  魯迅愛住北平,但是他的西三條衚衕住屋,是出於不得已而經營的。他原來在一九一九年把紹興東昌坊口的老屋和同住的本家公同售去以後,就在北平購得公用庫八道灣大宅一所,特地回南去迎接母太夫人及全眷來住入,這宅子不但房間多,而且空地極大。魯迅對我說過:“我取其空地很寬大,宜於兒童的遊玩。”我答:“誠然,簡直可以開運動會。”魯迅那時並無子息,而其兩弟作人和建人都有子女,他鐘愛侄兒們,視同自己的所出,處處實行他的兒童本位的教育,《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文中所云,(全集卷一《》)“只能先從覺醒的人開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揹着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這便是他的兒童教育的意見。他對於侄兒們的希望很大,很想爲他們創造出一個最適宜於發育的環境,所謂“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吶喊·故鄉》)

  魯迅對於兩弟非常友愛,因爲居長,所有家務統由他自己一人主持,不忍去麻煩兩弟。他對於作人的事,比自己的還要重要,不惜犧牲自己的名利統統來讓給他,我在拙著《關於〈弟兄〉》一文已經提及。一九一七年,他和作人還同住在紹興會館的時候,北平正流行着傳染病猩紅熱,作人忽然發高熱了。這可真急壞了魯迅,愁眉不展,四處借錢,爲的要延醫買藥。後經德國醫師狄普耳診斷,才知道不過是出疹子,於是他第二天到部,精神煥然地笑着對我說:“起孟原來這麼大了,竟還沒有出過疹子,倘若母親在此,不會使我這樣着急了。”接着又述昨夜醫師到來的遲緩,和他診斷病情的敏捷,但是我看見他的眼眶陷下,還沒有恢復呢!又記得一九二一年,作人養痾在香山碧雲寺,因爲費用浩大,魯迅又四處奔走,借貸應急,並且時常前往護視。

  作人的妻羽太信子是有歇斯底里性的。她對於魯迅,外貌恭順,內懷忮忌,作人則心地糊塗,輕聽婦人之言,不加體察,我雖竭力解釋開導,竟無效果,致魯迅不得已移居外客廳而他總不覺悟,魯迅遣工役傳言來談,他又不出來,於是魯迅又搬出而至磚塔衚衕了。從此兩人不和,成爲參商,一變從前“兄弟怡怡”的情態。這是作人一生的大損失,倘使無此錯誤。始終得到慈兄的指導,何至於後來陷入迷途,洗也洗不清呢?

  魯迅搬出以後,就借錢購得西三條的房子,是一所小小的三開間的四合式。北屋的東間是母太夫人的房,西間是朱夫人的房。太夫人談鋒極健,思想有條理,曾用自修得到能夠看書的學力。朱夫人是舊式的女子,結婚系出於太夫人的主張,因而“瑟琴異趣”,魯迅曾對我說過:“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北屋的中間,後面接出一間房子去,魯迅稱它爲“老虎尾巴”,乃是他的工作室,《彷徨》的全部以及其他許多的譯著,皆寫成於此。這老虎尾巴將永久成爲我國國民的紀念室。它的北窗用玻璃,光線充足,望後園牆外,即見《野草》第一篇《秋夜》所謂“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南屋是他的藏書室。說起他的藏書室,我還記得作人和信子抗拒的一幕;這所小屋既成以後;他就獨自個回到八道灣大宅取書籍去了。據說作人和信子大起恐慌,信子急忙打電話,喚救兵,欲假借外力以抗拒,作人則用一本書遠遠地擲入,魯迅置之不理,專心檢書,一忽兒外賓來了,正欲開口說話,魯迅從容辭卻,說這是家裏的事,無煩外賓費心。到者也無話可說,只好退了。這在取回書籍的翌日,魯迅說給我聽的。我問他:“你的書全部都已取出了嗎?”他答道:“未必。”我問他我所贈的《越縵堂日記》拿出了嗎?他答道:“不,被沒收了。”

  魯迅畢竟是偉大的,他受了種種的誣衊委屈,搬出了八道灣住宅,又生了一場病,對於作人和信子的事,日記上卻一字不提,這是我在他死後數個月,爲的要趕撰年譜,翻閱他的日記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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