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切是多麼地過於靜寂啊!
女孩子覺得這夜晚是過於寂寞,過於安靜的;而生活,也同樣安靜而且寂寞。她還剛剛十六歲,母親在一年前已經死去了,只有一個父親,而他,卻每個晚上把她留在這祖遺的房屋裏,自己則到鎮上去,一直到午夜以後才醉醺醺地歪歪倒倒跑回來,有時,撫着在田溝裏拐壞的腿子,孩子似的哭泣;有時,則瘋人一般地要求着冷水,沒命地灌下肚去。
荒唐的父親啊!—女孩子嘆息着,感覺寂寞和恐怖。父親也不過才四十歲的人呢,然而,爲什麼會那樣衰頹呢?抽鴉片,縱酒—那是祖父應當負責任的,他不該在他底好日子裏放縱了他底兒子。而現在呢?一面黑影出現在女孩底眼前,那就好像是父親已經從鎮上回來,不曾聽見敲門,不曾聽見村裏的狗叫,那消瘦的影子就出現在她底眼前來了。她抖了一抖,拿起火油燈來,走到了間壁牛房裏去,好像在這陰慘而寂寞的屋子裏,惟有那匹母牛纔是一個可靠的伴侶似的。
母牛已經衰老了呢。它安靜地躺在那裏,雖然明知道有人來到它底身旁,但是,卻沒有動一動的意思。它底頭伏在地面,眼睛好像已經闔下,而骨瘦的身體,在那安靜的躺臥姿態裏,似乎更爲現得支離了。年輕的女主人把燈照到它底眼前,端詳了一下它底呆滯的眼睛,於是,撫撫它那帶着白花的頭額,忍不住地有着想要哭泣的抽搐了。
“母親……”她模糊地囁嚅着,一滴眼淚不自主地流下了她底面頰。她記起來,那母牛是母親堅持着要買來的。母親是一個能幹的婦人,不願意把自己底田地佃給別人,卻寧願自己僱了人來耕種。她自己,那時還不過十歲,她也愛這頭母牛,它馴良,在那時,它還年輕,有些害羞,怕人摸它底臉面和鼻子,同時,卻又非常淘氣,愛故意揚起頭來,讓幼小的女主人底手不能順利地摸到它底犄角。她記起了她曾經牽着它,愉快地走到祖母底墳邊去,去牧着草。她把它叫作“傻子”,叫作“蠢貨”,而它,則把尾巴一撅,趁着她還不曾把繮繩繫到那脫了皮的柏樹上面,就如飛地跑開了……
然而,記憶卻不能永遠這麼明朗。一層黑的陰影罩上來了。從那時以後,她就被送到城裏去,在一處有如修道院的學校裏被禁錮起來了。老處女們底眼睛是嚴厲的,言語是急促而慍怒的。人們不再教她唱着山歌,卻教她唱着敬神的歌曲。到這時候,是臨到別人來叫她“傻子”,叫她“蠢貨”了。
“傻子,敏子,你十二歲了,你可曉得?年紀不小!”可是,到明年,別人又來提醒她道:“蠢貨,敏子,你十三歲了,還不會作禱告?上帝要罰你的!”
她輕輕地嚥了一口氣,從牛房裏,照樣端着火油燈,再回到堂屋裏來。她畏縮地把油燈安置在油膩的方桌上面,隨手撿起一本有着五彩圖畫的書本,那是關於一個殉道的女聖者的。她望着那被人毆傷的女聖者,躺在廣場上面,天上有着月亮底銀輝,在聖者身旁,有着無數的天使掩着美麗的翅翼,好像是在歡唱,也好像是在哀哭;她望着那殉道者底臉容,雖然有着血痕掩映,然而卻仍然是那麼莊嚴,那麼平靜,那麼美。她有一些幻想,她想着在那遙遠的天上,生活應當是快樂的;她想到她底母親,那個慈祥的婦人,只在三十五歲的時候,就死掉了的。
“母親會在那樣的地方麼?會在那美麗的地方麼?然而,在這裏,在這個世界,人們是多麼壞,生活是多麼苦啊!”
在村頭,忽然傳來幾聲斷續的狗吠。她擡起頭來,靜聽着,也許是父親回來了吧?然而,狗吠聲立刻又停止下來,整個村子,一時又重歸靜寂。
“是趕夜路的人從村頭經過呢。”她又低下頭來,繼續着她底思想。她有一些祕密,但是,她不知道向什麼人去告訴。在鄉村裏,她感覺她該疏遠每一個年長的人,而對於少年人,她更感覺有一種不自主的羞怯。她孤獨着,她不會對人說話,而別人,也同樣地用着歧視的眼睛看她,要不然,就是給她嘲笑:“啊,敏姑,鄉下住不慣啊!”或者,“敏姑,到底是城裏人啦!城裏人比鄉下人好啊,多斯文!”她感覺得羞慚,感覺嫌憎和恨惡,然而有時也感覺一些自滿。可是,有什麼可以自滿的呢?
她埋怨着父親,那個荒唐鬼。她看不慣他,那讀書的人,那假充比別人有着更多知識的鄉紳,當她聽到別人用着譏諷的言辭提到父親底荒唐和不必要的裝腔作勢的態度時,她恨不得立刻就要離開這個可憎惡的地方,然而,一提到要走的話,父親就怎樣說呢?如果他不是酒醉,他就說道:“敏兒,好啊,算了罷,我快老了,你饒我個好死罷。”話是說得那麼淒涼,望着他那瘦削的臉面,真是隻有覺得他會快死的了。然而,如果在他醉着的時候呢,他就會格格地發出一串斷續的笑聲來,把眼睛斜視着,用那顫動的手拍着自己底胸膛,咿咿唔唔地說道:“老子……老子不才……老子跟你找一門好親事,有錢有勢;老子也搭着享點兒老福……”
荒唐,愚昧,自己不知道自己已經如何破落,如何被人瞧不起,而且,對於任何事情,就是對於女兒底親事,也不負責任—父親啊,那樣的就是父親。如果母親在世的話……她把頭俯在案上,感覺失去了什麼;她覺得屋子這樣空洞,而且,空氣是這樣寒冷。她恍惚記了起來,在那城市裏,當她還在“學校”裏的時候,是怎樣地在每個清晨,當天還微明着,太陽還沒有出來的時候,她就和別的女孩子們被帶着到教堂去,在那裏,教堂也是空洞的,空氣也是寒冷的;在那時,她就想起鄉村裏的家來,她記憶着,渴慕着家,母親底慈祥的笑容和村人們底誠樸而詼諧的臉面—家,在那時候,是溫暖的啊!然而,現在呢?家是破落的、空虛的;整個的鄉村,也是破落的、空虛的。
有一個小而圓的腦袋,一張泛着紅色的小臉,一束烏黑的鬈髮,一對靈活的瞳子,浮到了她底記憶裏來。那是一個小孩子,在她去到城裏的第一年,每天坐在她底身旁的那個孩子,比她小四歲,然而,是那麼可愛,而且,對她是那麼親密。在第二年,那可愛的小孩子就不再坐在她底身旁了,因爲他是一個男孩子,已經到了應該離開一間女學校的年齡。她記憶着他,感覺失去了他。他現在是在什麼地方呢?是不是還在那城裏,或者已經去到了更大更大的城市?是的,人們在長大起來以後,多半都是跑向更大的城市去的。而且,他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呢?十三四歲的少年啊,一定是更美麗、更可愛的了。
一層紅暈浮到了她底臉上,好像是無意之間對着陌生的人泄露了一個少女底祕密似的。她有着許多的祕密,她感覺無論怎樣也要向一個人傾吐出來;她想提起筆來,在紙上寫,慢慢地寫,像在學校裏的時候偷偷地給一個親密的學友寫着一張一張的小紙條似的。然而,現在,她是沒有學友了,她應當寫給誰呢?她從那積滿灰塵的筆盒裏拿出一根細的鉛筆來,在一本抄本上輕輕地寫下了兩個字:
“媽媽—”
而在燈焰裏面,媽媽底慈愛的臉面就好像出現了來;仍然是那樣含着微笑,眼睛和嘴脣仍然是顯示着堅決和良善,頭髮上面仍然是包着那塊印着藍色條紋的頭巾。女孩子底手指戰慄了,她深深地認識那個臉面,她想要捉住它,然而,她知道那不可能,於是,低下頭來,在紙上迅速地寫了下去。
“媽媽,我看見您在我底眼前,可是,您離開着我卻夠多麼遠!我想您來,想您回來;我在這裏是這樣寂寞。這是怎樣寂寞的地方啊。沒有媽媽的家庭,是怎樣可怕!
“父親還是照樣荒唐,不,比以前更荒唐。他每天在鎮上躺煙喝酒,什麼事情都不管。我們底家,您知道敗成了什麼樣子?不到明年,我們都會變得沒有飯吃的。媽,您以前領着耕種的那些田地,如今,大半都不屬於我們了。
“母牛阿黃也老了呢,沒有精神,青草和黃草都不高興吃……”
她望望燈焰,母親底臉面變得多麼模糊啊,好像是有一些淚花掛在她那含笑的眼睫上面,使那慈愛的臉面變成看不清楚的影子了。她急忙又低下頭來,疾疾地寫着,好像怕那模糊的影子轉眼之間就會消逝。
“……媽,我怎麼辦呢?您怎樣來安排我呢?父親對我什麼事也不管,他也沒有錢把我送到城裏去讀書。他忘記我了,好像他已經不記得他還有一個女兒。並且,他自己已經變得多麼卑賤啊,別人是怎樣把他不當人,藐視他,嘲笑他,一點也不尊敬他啊!他忘記了我已經十六歲,不是小孩子了,但是,他……媽媽,別人瞧不起他,瞧不起我們呢。在鄉下,沒有合式的人家做親,人家不要不會作田的女孩子,人家把我們當作了另外的人。媽媽,我怎麼辦呢?沒有人理我—我……我……我是一根野草啊……”
油燈快近熄滅了,只剩有一星如豆的火花,而母親底影子,也忽地消滅了下去。女孩子把頭俯在案上,手裏握着筆。“母親,您在哪裏呢?”她喃喃着,“我要到你那裏去……”
在間壁的牛房裏,母牛輕輕地嘆息着。在村子底一端,狗吠聲傳來了,淒厲而且恐怖;然而,父親還是沒有回來呢。
一九三六年九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初版《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