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出去,是熟識的煙囪。黑煙洶涌着,瀰漫着成爲大團。在斜射的陽光之下,煙隨着風,向着我底窗前吹來,黑色的小粒如同陣雨般地落下,落到我底頭上,落到我底胸脯,我底手臂上頭。
十三年煤火上熬煎着一般的生活,使我習慣了煤煙屑和它底重量。
空際,煙雲波動而且起伏,幻出了奇異的形狀。在那裏,有着我底不可捉住的思想。我底心如同一隻窒息着的火爐。
淤塞的污水溝伏在我底窗下,在黃昏裏發出惡濁的水蒸氣。我凝望着那死的水,想着我所居留的小房,而感覺煩惱與憤怒了。
爲什麼憤怒?一個人還有憤怒底權利麼?
“人”?一個“人”?不,不是一個人,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被剝去了一塊皮或者打折了一隻腿的野狗啊!
明天—明天在這都會裏就會又多出一條野狗了。從這凌亂的小房爬了出去,再也不能進來,只有在街頭徘徊,去回想那十三年煤火上的煎熬了。
人吃人的世界!不讓人活的世界!
“有一天,當污濁的死水變成了清潔的河流的時候……”
我憤怒。
然而,我嗆咳,我底濃痰之中鮮明地現着殷紅的血絲,這是不用在強烈的陽光之下也可以看得明白的。
我還有救麼?還有希望麼?還能夠不讓我底身體永遠安放在這死水旁邊麼?
從黑的煙雲下面你擡頭望:洶涌着,流滾着的是一團一團的黑暗。那就是黑暗。太陽是會被遮蔽了去的!
天際,遙遠的天際裏,有着我底思想和願望。我願這煙雲瀰漫的天空會變得明快,願污濁的死水會變成奔放的河流。
然而,我底濃痰之中鮮明地現着殷紅的血絲,我不能壓下我底不可抑制的喘息。在急促的呼吸之中,我底心頭燃燒着一些熊熊的火焰,我搔着我底被煤煙屑壓重了的頭,瘋狂的思想在我底心頭澎湃了。
“一條狗在被人追殺得沒有去路的時候是會發出絕望的咆哮,會露出了牙齒而現出豺狼般獰惡的臉面的。”
我伸出了我底仍然有着血色和紫筋的手。可不是仍然是壯年的夥子?然而,十三年煤火上煎熬着一般的生活卻使我底身體吸收了過分的火氣,使我底永遠乾涸的喉嚨裏在這樣早的時候也會凝着濃的痰,而且痰裏還會帶着殷紅的血絲了。
我哀悼着我自己,如同哀悼一條被人打傷的野狗。
“明天得搬走了,明天就得從這凌亂的小房爬出去,而離開這又親切又是我所憎恨的污濁的水溝了;明天,我將如同一條生了病的野狗一樣,拖着無力的尾巴被迫殺着,連涎水也滴不出一滴來了;明天,我將在任何地方去找一個可以容許鵠立的牆角,而咀嚼着我底愚蠢的思想了。”
我擡起頭來,望了天上,灰暗的空際繚繞着黑的煙雲。喘着氣,我舉起了我底手。
“爲什麼不吐一口濃痰,或者吐一口瘀血?爲什麼不咬着牙,伸出豺狼似的爪將那黑色的雲塊扯碎?”
我嗆咳了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然而,我感覺黯然了。
明天?明天就得從這凌亂的小房爬出來,攜着污暗的鮮血,而向着任何地方去了。
一九三四年十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初版《鷹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