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底記憶是深沉的。
我記憶着那豐饒的、和平的土地。我記得,從幼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那裏是豐饒而和平的土地。人們告訴我:
“湖的沿岸,是豐饒而和平的土地,從古以來。那裏是出名地出產着絲、茶、魚和米;人民是那麼和平,有些人,在他們一整生也不曾聽見過槍聲。”
真的,湖水是那麼溫柔,永遠只是私語着無窮盡的溫柔的故事。大地總是靜寂,人們耕作着,從祖父底時代起,在同樣的田地。
沒有槍聲曾經打破過這裏的沉寂。
然而,強盜們用火與炮侵略到家園裏來了,連湖水也從湖面翻騰着,直到湖底。
屠殺和姦淫!(多少的青年遭了殺害,多少的女人蒙了羞恥啊!)
我記憶着那土地。我記得,在一次夜行車上,我曾經一手摟着發熱的孩子,用另一隻手在一個小小的本子上,握着短短的鉛筆,興奮而又慚愧地,藉着月光,寫下了幾個大字:
“江南,美麗的土地,我們底!”
夜是靜的,湖是靜的,整個的大地,也是靜寂着的。
我記得有乳白色的月光映照着湖水,遠山則籠罩在乳白色的霧裏。
湖是否仍然靜着呢?許多的茅舍、許多的竹籬,是否仍然靜着呢?是否仍有年輕的姑娘引導着羊羣休息在祖宗的墳園裏,或者小孩子們赤裸着身體,站在湖邊,望着漁船歸自天際?
不能記憶了!然而,我底記憶是深沉的。
我記憶着那個夜晚,在朦朧的星光之下,有母親瘋狂地撕扯着自己底頭髮,爲着不知失落到什麼地方去了的孩子,她用嘶啞的喉嚨大聲喊叫,並且哭泣。
懷着身孕的婦人是悲慘的:忍受着痛苦,馱着重負,被擠在人叢裏。
老祖母流下眼淚來了:
“在竹林掩蔽着的墳園裏躺着的—老公公,庇護着兒孫們罷。讓他們一個一個大起來,讓他們全都強壯。別教他們無病無災就給別人殺死,如同可憐的山羊。他們全走了,可是他們會回來的。他們會回來,從山裏,回到故鄉的湖邊,用這湖裏的水,來祭奠你。”
老祖母底悲哀是深沉的。
幾十年,從祖父的時代起,就何曾聽見過槍聲?只要湖裏和山裏仍然產着魚和茶,田裏和地裏依然產着絲和米,我們總不少一碗飯吃。雖然這一切的財富不全是屬於自己,然而—
“我們不能跟別人爭奪,我們靠着老天爺給我們一碗飯吃。”
沒有怨恨,也沒有妒嫉。“所有這些,算什麼呢?”生活原來是卑微的,那麼,就卑微地生活着罷,在地母底懷抱裏。
一代一代地過着,不記得是誰來誰去,照樣完着糧,納着租稅,照樣得着老天爺底恩賜,卑微地活着,從生到死。
到處都是茅舍和竹籬,河湖港漢,將一切的地方連在一起。這裏,連狗子也不會對異鄉人發吠的。
“異鄉人麼?難道是強盜,是仇敵?”
“怕什麼呢?天上一顆星,地下一個人。生死有命!管他是什麼罷,完糧納稅,難道還有不讓活着的麼?是老百姓啊,是良民,又不是別的什麼的。”
然而,就是不讓活着!
殺戮和姦淫(年輕的男子和婦人,在整個湖畔是早已絕跡了)。
離別了,遍地的翠綠和金黃,
離別了,故園,家鄉;
離別了,竹林裏的祖先底墳場,
離別了,水色,湖光。
老祖母底悲哀是深沉的。
“難道就不能再看見了麼?難道兒孫們就不能再回來麼?難道連一個葬身之處也會沒有,永遠漂浮着,如同浮萍,在陌生的地方?”
羊羣也都垂頭悲哀了,風吹過了無人煙的荒場。
湖水說的是什麼呢?說的是世世代代的仇恨和悲傷。
我記憶着我那土地,雖然我不是從那土地生長起來的兒子。我底記憶是深沉的。
我永遠不能忘記,在那一天,當我拿起了新聞紙,含着眼淚,止不住興奮和歡喜,讀了這樣的消息:
江南,我們底!
豐饒的、和平的土地。(自古以來,在那裏出產着絲、茶和魚、米。)
那裏的人民是那麼和平,有的人,有五十年不曾聽見過槍聲。
但是,現在,爲了民族,爲了自己。
他們,一個一個地,在他們底手裏,拿起了自己的武器。
他們勇敢地參加了戰爭着的集團。
在每一個江南的角落裏,打游擊!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
選自《文叢》第二卷合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