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疫的工作緊張起來了。街頭佈滿着撲滅蚊蠅和一切傳播病菌的標語。患病的人們,在有毒的空氣中感覺窒悶而且煩惱。
看天空,太陽是漸漸地變得火熾了。
孩子得了熱病,頭部如同火燒,行動變得好像一個瘋子。發熱。發熱以後繼之以夢囈。夢囈完畢就咳嗽起來。咳嗽得苦悶不過,就不斷大聲呻吟,如同一隻小狼底嗥叫。
熱病!初夏的流行病啊。我將怎樣?望着孩子瘋狂一般地輾轉着,我想到這世界已經變成了一個怎樣的世界。
我想,我應當有一個冰囊,盛滿冰塊,安置在孩子底頭上和胸口,讓他冷一冷,使他得到一些兒安息。然而,我到什麼地方去找一個冰囊呢?而且,用一個冰囊,是不是會有效力呢?我躊躇着,對着孩子底瘋狂的眼睛發抖。
應當把他送到一個清靜的地方去,我想。應當把他送到醫院去,或者把他送到瘋人院去。應當把他關閉起來,把他和世界隔絕起來,使他得到一些安息。應當用鐵的鏈子將他鎖起來,用黃連湯當作清涼劑,使他底眼睛裏面的血絲漸漸地減少。
我將怎麼辦呢?我應當把他鎖起來麼?把他當作一個瘋子麼?然而,他是我底孩子。
我底神經變得抖顫,我底手變得癱軟起來了。我抱着我底孩子走了出去,然而,我們將走到什麼地方?
馬路上,有人拼命地抖着自己手上的污垢,使我覺得噁心。那是愛清潔的人。他們有着奇異的潔癖。他們爲什麼要那樣抖着他們底手?那手上的污垢是可以抖到馬路上去的麼?污垢的手!當手上的污垢被抖了去,而現出一雙清潔的白手的時候,他們底面目現得更爲獰惡而且可怕了。
好一雙白手!愛清潔,有潔癖的人!那手上爲什麼不生出一些五月的花朵出來?玫瑰花,血紅的玫瑰花!
血紅的玫瑰花,從一雙清潔的白手上面生長了出來,而被栽植到柏油的馬路上!
噴水車來來往往,在馬路上面噴着水,壓住灰塵底飄揚;清道夫們手裏持着掃帚,殷勤地工作。因爲,是五月啊,毒的月,防疫的時季。
馬路上面開着血一般紅的玫瑰花,那是污穢的陳跡,是不愉快的記憶。用噴水車來洗了罷,用掃帚來掃了罷。從血跡之中,是會傳播毒菌的。
夜晚,人們在馬路中央插着紅燈,急忙地用鐵鋤撬去了那留着血跡的柏油路,而在原來的地方另外鋪上了一層新的柏油。
夜晚過去了,一個清潔而寂寞的五月之夜。
我拖着我底孩子急急走過了街頭,想着:清道夫們會因爲劇烈的工作而發起熱來,而變得瘋狂起來的呀。
一九三五年五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初版《鷹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