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當我遲疑着在牀上的時候,我聽見了那教堂裏的鐘聲,是那樣悠揚,一聲一聲地敲着,讓那音波一直如同針刺,落在我底心頭,幾乎是要使我落淚。
我想起我們少時,當我們底媽媽帶着我們跪落在聖母瑪利亞底神像面前的時候,我們曾發出瞭如何的宗教的激情與神遊的狂喜。那時,一個聖母,頭上有着燦爛的光輝,臉上堆滿了慈愛與摸撫,是如何地使我們稚小的心完全寧靜了,如同已經沉醉。
有時候,我們在花叢裏面看見了一朵薔薇,上面仍然凝着朝晨的露珠,似乎是對着我們微微笑了。我們會完全滿足,認爲這已經沒有缺憾,沒有瑕疵。我們會低下了頭,用我們底天真的嘴脣,給它一個親吻,並且,那該是多麼地虔誠,多麼地沒有邪思的啊。
在那時候,我們真是年少,真是太年少了。當那黃金時代底夢,天真而無邪思的幻想一齊都在我們底心頭被摧毀了以後,我們便是永遠地沉淪了,對於這些已經不復能夠再有,並且,連一個記憶對於我們也都變成了稀有的事。
我們到處尋求,悲哀地,失望地,希求着一個完全,正如在我們少時曾給我們以沉醉和滿足的那聖母或者那薔薇一樣的;然而,我們會多麼地疲乏啊,只讓我們底心上再出生一些荊棘,使我們連做夢的時候也負着我們底悵惘。
我獨自走上山頭,遠矚着湖波。那裏全是迷濛,我不能從那裏認出什麼來。在我底心上只有一個大的空白,我沒有方法給它一個填補。我只有一個深長的嘆息,匿藏在我底心底,然而,我又怎能說出我是嘆息着什麼呢?
在大雪底夜裏,我曾獨自爬行,經過那深山之谷。我幾次陷落着,感覺到了沉淪,並且地獄就正在我底腳下,只要我再有半個不支持,我就永遠不能從這地獄之中超升了。天堂於我是很遙遠,很遙遠,正在那山之巔頂,我不能擡頭對它作出仰視。
我能有淚流溢,表示出一個小孩子底不滿足與失敗麼?我惟有拼命支持,作着生命之掙扎。然而,這掙扎又是如何地空虛呢?一切,僅僅是爲了一個延續,僅僅是爲了一個無有完全的,一個缺憾的生命,而且,自己也意識着這一切已經是命定地如此了。
宗教的激情與神遊的狂喜,如同真正得見了榮光的滿足的微笑,是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我是不能追求,而且也無有勇氣去追求這個問題底回答了。我只是如同倦旅的人揹負着自己底重荷,在黑夜之中獨自躑躅於一個荒涼的曠野,無心去細察前面的道路,或者在天空發現一顆星星。
一個年少,一個黃金時代之夢,一經過去,就再也沒有回返的時候了。那時,你是多麼地瞭解愛與愁,多麼地在你底聲音與笑貌之中傳達了宇宙底生命與祕密。你輕輕地攜着我底手一同穿過花叢,我們同樣地輕移着腳步,似乎是害怕着一個不適當的聲響會給那些夏日的昆蟲以無端的擾亂。
你指着一朵新發的紅薔薇,張大了欣悅的眼睛,從小的嘴上露出微笑來了。你說,“我媽媽吩咐,不讓我們採摘這一朵”。雖然是不能採摘,但是,對着那紅的花朵,我們又何曾表示出半點遺憾呢?
教堂裏的鐘聲響了,是爲了聖耶穌底受難,我們隨即跪落了下來,就在那新發的薔薇花前。我們互相作了擁抱,畫了十字。有眼淚從你底眼角流了出來,你底幻想是那樣深。
“人之子受難了。他們把他釘在十字架上,給了他以酸苦之杯。”你說着,我也流淚了。我們同樣地感覺到了痛苦,從稚小的靈魂發出了戰慄。聖耶穌帶了他底榮光,出現在我們面前的薔薇花前了。
但是,在這生之旅途,我們是怎樣地被放逐了呢?從我們少年時代底黃金之夢,那無邪與天真?我們漸漸地被消熔了,如同渺小的石塊被投擲在巨大的熔爐之中。我們年少的心,我們宗教的情熱,都被熔化了,只留下了一些渣滓被我們拖帶着,到處地遊走,如同一個冷漠的、無動的靈魂之幻影。
我們被壓抑着,感覺到了難耐的沉重,因之而發出絕叫,完全忘卻了我們少時與那宗教的心。我們日益沉墜着,遠離了我們底榮光之故鄉,無論在什麼地方,永遠是闖遇着煩惱與憂鬱,憤怒與瘋狂了。我們底心如何迷途於黑暗,雖然奮力摸索,但是永遠也不能從我們底苦難之中逃脫。
你底頭髮變得散亂,我底形容已經枯槁,這時,倘若我們相遇,我們是一定不忍作出回憶,以增長我們不能言說的心之苦惱的了。
我仍然想着我能拖帶着我自己回到我底祖國,雖然經過一些險惡的波濤,但是我底祖國底邊岸是一定不能忍心給我以殘酷的遺棄的。但是,當我走上了岸邊,我所看見的已經不是從前的一切,那麼,我會得到更深的沉淪,而且永遠也將不能自拔於悲哀的泥土啊。
清晨,當我遲疑着在牀上的時候,我聽見了那教堂裏的鐘聲,是那樣悠揚,一聲一聲地敲着,讓那音波一直如同針刺,落在我底心頭,幾乎是要使我落淚。
唉,失去了宗教,這於我該是如何大的一個苦難呢?
一九三二年四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9年第五版《黃昏之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