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麼也沒有。
請收回你底手罷，我沒有。
真可憐呢，也許我比你更爲貧乏。我不用解釋，這個你自然會明白的；或者我可以說，你以後總會明白的；或者更明白一點地說，當你失望地把手收回去的時候，你就會明白了。
不要懷疑我是慳吝，真的，我一點也不這樣。不要懷疑我，因爲那是一個可怕的誤解。
啊，你不厭倦地伸着你底手，一點也不想收回，這真使我不曉得要對你說甚麼呢。我不是已經對你說過我沒有？真的，我沒有呀。我什麼也沒有。
也許我以前曾經有過，你知道，每一個人在他底好的年頭多少總有一些，但是，現在我實在是沒有了。
當我有的時候我並沒有用我底所有做什麼，如今我是貧乏了。
當我富足的時候，我沒有想到我是富足的，也沒有想到我以後會貧乏；但是現在我貧乏了，我知道我貧乏呢。
真的，我不應當向你隱瞞我底貧乏，那是欺騙。
你底手仍然是伸着的麼？啊，看你底手，似乎是第一次伸出的呀！這麼小，這麼弱，然而卻也這麼強而且堅忍。
但是，我沒有，我是甚麼也沒有的。
啊，不要哭泣，我是害怕這個的；只請收回你底手，這就得了。我很怕見人哭泣，見着別人哭泣的時候，我自己也就哭泣了。
唉，收回罷，你底手，我請求你！你似乎是逼迫，而且，更似乎是揶揄。你不是不知道我並沒有什麼的。
假若我有，我會給與，雖然當以前我有的時候我也不曾給與。但是，只要我能再有呀！
唉，你底哭聲真教我難堪呢。我不能哭，雖然你很可以看得出我是很想和你一同哭。
但是，你爲什麼哭呢？爲的是不能得着麼？啊，不能得着是較之本身底貧乏還要更好的呀。
假若你還不能制止你底哭，那麼，我是更應當哭的了。
昨夜我曾哭了一次，那可以說是完全不爲着什麼而哭泣的，也許是在那個時候我記起了我底貧乏，但是現在你底哭聲，更發提醒起我底貧乏來了。
停止了你底哭泣罷，我不能再忍耐，我自己也要哭了。我不是對你說過我害怕別人哭泣？
啊，你底哭聲也是如何的壓迫，如何的揶揄啊！
是因爲我沒有，是因爲我害怕，所以你才故意地逼迫，故意地揶揄麼？啊，你真是如何殘忍呀！
從前，我也是多麼殘忍，但是，現在，我不能了。
我不能，真的，我不能。
我不能，實實在在，我不能。
真的，我不能。
我想不到我不能。
我爲什麼要欺騙你說我能呢？
啊，停止你底逼迫和揶揄罷，我不能忍耐了。
收回你底手罷，停止你底哭罷，我請求。
沒有，真的，我沒有，什麼也沒有。
我害怕，害怕別人底哭泣，並且，我害怕我自己也會哭泣。
唉，我請求你收回你底手罷，停止你底哭泣罷。
唉，這樣的逼迫，這樣的揶揄呀！
唉，我請求你！
一九三一年五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9年第五版《黃昏之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