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悶地記憶着。我想大聲告訴我自己:“唉,可憐的人,你也是曾經有過好日子的呢。”但是,我不能這樣,我沒有自信。
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是怎樣就安居在這生活裏面了?—連這,我也無法能夠記起;在那空虛的手記冊上,我找不出一點痕跡。於是,我就時常把頭低了下來,沉在模糊而飄渺的白日夢裏了。我厭惡這夢,它纏着我,使我永遠也喘不出來一口輕鬆的氣息。但是,每一個日子,我都是這樣沉溺着。
每一個日子,河水從窗前流過,發出沉重的急喘,似乎它正有着無限的抑鬱要從這急喘裏面得到宣泄。它洶涌着,翻騰着重濁的不透明的波浪,發出巨大的響聲,排擊着泥岸。那聲音是可怖的,它使人想着一切的生活都是一個大的恐怖。
—生活底漩流,永恆的受難!
而浚河船就在河中響起來了。
每天,浚河船在河中不斷地嘶吼,從黎明到黑夜。它緩緩地移動着,張開鐵網,不時從水底撈出大堆的泥沙,拽到船上來。工人們也嘶吼着,隨着每一網泥沙底拽起,就發出高聲的喊叫。他們裏面,有一個我已經認熟了他底臉面,那是一個蓄着短辮子的小孩。每天,他在成年人裏面叫喊着。他底聲音尤其尖銳。
“Hu-e-e-ey!Ha-a-ah!”接着,他把手一揮,尖銳的叫聲也就突然中止了。
—他不是太小了麼?他應當有一個媽媽呢。但是他卻正像一個成年的人。
我想着那孩子。我聽着他那嘶叫的聲音,如同一頭小狼在被人追擊,使我悸動。這是我所不能忍耐的。我於是擡起眼睛,望向更遠的地方。河底彼岸,有一輪臃腫的太陽正落在那一排已經停工的工廠底屋頂上面了。
傍晚底溫暖的微風飄蕩着。我呼吸着,感覺着愉快的疲倦。然而,河上,暮色卻已漸漸濃重,浚河船已經現得朦朧了。
這樣,一天就過去了。
我有一些煩惱,一些渴望,一些向着遙遠的遠方的戀慕。我思索,但是,這思索卻是空虛而且沒有頭緒的。
—晚安罷,世界!
好像感受了什麼突來的襲擊,我這麼說着,就急忙跑回我底屋子底中央,呆立着,讓我自己沉浸在薄暮的陰影裏。我想要放聲地哭,讓我底哭聲衝破那昏黃的夜幕,然而,我沒有這樣做。
浚河船停止工作了,只有波浪仍然排擊着泥岸,發出淒厲的巨響。
我捫着頭,如同有可怕的重負壓到了我底頭上。
—生活是可怕的,是無聊的。人被投到生活裏去,它就吞下了你。今天過完了,還有着明天;明天,再明天,永遠不斷的明天。慢慢地,人老了,世界變了,人將尋不見他自己。
我苦悶地想着,而思想就變成了一條無賴的爬蟲,它緊緊纏住了你底整個身體,使你無論怎樣也逃不出它底擾亂了。
—那小孩子會怎樣呢?我繼續想着。
—小孩子已經不像小孩子了。他一定沒有一個媽媽。沒有人撫愛他。誰會撫愛他呢?他是被扔棄了的一塊石頭,如果不幸他從船邊失足落到了水裏,誰也不會去惋惜他的。
……
—日子就會照着這樣過。他會一天一天變得不同一點,變得大一點。世界也會一天一天變得不同一點,變得更洶涌一點。那時,一個孩子會變成老人,在那橫流一樣的洶涌着的世界,他將什麼也抓不住,只是如同木片給洪流蕩着似的,自己也將不知道自己會迷失到什麼地方去。
夜深了,我底頭更垂了下來。河水衝擊着泥岸,聲音變得更爲淒厲,似乎是在發泄着永恆的不平的怨恨。浚河船在河心停着,上面閃着幾點紅色的燈火。
我伏在案前,只想即時就睡過去,哪怕就是隻睡一分鐘,或者,一睡就永遠也不再醒。生活於我現得沒有誘惑了,所有的,只是窒息似的倦怠。
—你疲倦麼?那麼,睡。睡罷!睡一分鐘,或者,睡着永遠不醒。
夜是黑暗,我沒有記憶。但是,我分明聽見這好像是誰底聲音在我底耳邊響了這樣的話語。我不能回答。我真是疲倦,不獨疲倦,並且感覺到死一般的窒息,使我連呼吸也覺得困難。
我記不清那是若干年以前了;現在,記憶起來,那已經成了記不清楚的遙遠的過去。那時,我曾經遇見一個人,一個一團烈火似的性格。他曾對我說過:“你真會疲倦。那麼,請你睡罷。你真能做夢。那麼,請你夢罷!願你做一世底噩夢!”
那是一個咒詛,我知道,但那咒詛是應驗了的。整晚,我被噩夢糾纏着。有時,我掙扎着轉過身來,但是噩夢仍然繼續。在噩夢裏,我聽見無數的聲音向我投射着:
—你睡得真甜呀,叫也叫不醒。
—不,他是聾子,他聽不見。
—他會聽的,會聽的,再給他說一遍。
—別擾他,他嬌嫩得很,別撞碎了他!
—可是,瞧,他掙扎得真苦啊!
—那不要緊,他天天那樣的。他高興那樣。
—那就是一個瘋子。
—不是,不是。他另外有個名號。
—號個什麼?
—忘啦。
—他每天在那上面幹什麼?
—誰知道?
—已經多年了吧?
—哼,從來沒動過。
—幹嗎不下來?
—他說我們把他關在那上面了。
—不!不!他撒謊,我們沒有。是他自己把自己關起來的!
一陣鬨笑過去之後,我醒了過來,拭去了滿頭的冷汗。天黎明瞭。浚河船在河中開始了嘶吼,我又看見了那不像孩子的孩子。是的,在那噩夢裏面,我還記得他也是那鬨笑着的人們中間的一個。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初版《鷹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