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的梅花在深夜之中靜止着,傳送着它底清香,經過紙窗來到我底斗室。我不能表示感謝或其他的情意,我似乎是忘懷於這個了。
我沉醉於那巡更的人所敲擊的銅鑼。那音響散發着,給與我以清醒和戰慄。我數着那敲擊底次數,一二,一二,於是,接連着又反覆兩次,這樣慢慢地靜寂下去了,留給我一些悵惘,喚回我底一些記憶。
我沒有抖擻,蜷縮着,安靜地默坐。
我想,在房屋底頂上會已經降落了白的霜,或者夜寒已經使空氣凝結,變成了雪花。巡更的人,手裏持着木棍,另一隻手攜着銅鑼,是在一個轉角的地方呆立着,不願意動顫,不願意在黑暗之中偷窺天色,或者愚蠢地想發現一顆明星,只是低垂了頭,如鐘擺似的移動他底木棍,在那銅鑼底面上作出敲擊,讓它在夜晚底世界裏發出沉重的聲音。
有一次我遇見他,在他敲擊着四更的時候,是一位老者,衰頹地立在牆底轉角。我不敢對他作一個正視,他也不曾因爲我底臨近而作出驚擾。他用枯槁的手移動着木棍,在那銅鑼底面上作出敲擊,一二,於是,連接着又響了兩下。他似是有了一些倦怠。我沒有向他問訊底要求,這樣,我自己仍是默然回到我底斗室。
“他會寒冷;雖然他有着厚重的衣帽,但是他有着衰敗的肢體。他將不能忍受這夜寒,而在那轉角的地方感覺疲倦了。”
我思想着。
在天明以前,當五更敲過以後,他會從我底房間外面經過。他將拽着疲憊的腳步,輕微地,在我底心上作出無數的跡印。
“啊,你踐踏在我底靈魂上頭啊!”
於是,我繼續淪入沉思。我想着我自己在生之黑夜裏曾作出無數的飄行,它們在我底靈魂上面印刻了淡漠的痕跡。我想着我是時時淪入沉思,或者在沉思之中尋找一個歡樂。我想着我有時在深夜之中發出一聲嘆息,使那睡在我腳下的貓和牆腳下的老鼠也擡起昏沉的頭,表示驚異。
於是,我感覺到了一些孤獨。我回憶着,除了在這斗室,在深夜之中,我有時也曾作爲一個不合適的客人,闖入了別人底家庭圈子裏面,不是要求一個慰撫,而是作着一個逃避。
“寒冷或者溫暖,於我都是過分地生疏的。”
於是,我想到了那巡更的老者。這時,他也許是倒睡在他底牀上了。但是,他必然不能入睡。在他底心裏會有一千個幻象浮動着,關於他少年時代底熱情,或者他中年時代底寂寞。也許,他會想到,在夜晚裏,他可以不必提着一盞油燈去照明他底道路,因爲他底腳步已經不願意移動了;他寧願永遠立在那個牆底轉角,等待着,一直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使者來將他攙扶的時候。那時,也許,他會微微地發出笑容了,從他枯槁的臉面。
我不願意挑撥那爐火,因爲一個完全的奄息更能使我安靜。我蜷縮着,如同那睡在我腳下的貓和牆腳下面的老鼠一樣。當黎明到來,我輕輕地抒出了我底嘆息。
一九三二年一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9年第五版《黃昏之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