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友魯迅印象記五 仙台學醫

  魯迅往仙台學醫的動機有四:我在《魯迅的生活》和《回憶魯迅》文中已經敘明瞭。別後,他寄給我一張照片,後面題着一首七絕詩,有“我以我血薦軒轅”之句,我也在《懷舊》文中,首先把它發表過了。現在只想從他的儀容和風度上追憶一下:

  魯迅的身材並不見高,額角開展,顴骨微高,雙目澄清如水精,其光炯炯而帶着幽鬱,一望而知爲悲憫善感的人。兩臂矯健,時時屏氣曲舉,自己用手撫摩着;腳步輕快而有力,一望而知爲神經質的人。赤足時,常常盯住自己的腳背,自言腳背特別高,會不會是受着母親小足的遺傳呢?總之,他的舉動言笑,幾乎沒有一件不顯露着仁愛和剛強。這些特質,充滿在他的生命中,也洋溢在他的作品上,以成爲偉大的作家,勇敢的鬥士——中華民族的魂。

  他的觀察很銳敏而周到,彷彿快鏡似的使外物不能遁形。因之,他的機智也特別豐富,文章上固然隨處可見,談吐上尤其層出不窮。這種談鋒,真可謂一針見血,使聽者感到痛快,有一種澀而甘,辣而腴的味道。第三章所舉給人綽號,便是一個例子。吾友邵銘之聽他的談話,曾當面評爲“毒奇”。魯迅對這“毒奇”的二字評,也笑笑首肯的。

  他在醫學校,曾經解剖過許多男女老幼的屍體。他告訴我:最初動手時,頗有不安之感,尤其對於年青女子和嬰孩幼孩的屍體,常起一種不忍破壞的情緒,非特別鼓起勇氣,不敢下刀。他又告訴我:胎兒在母體中的如何巧妙,礦工的炭肺如何墨黑,兩親花柳病的貽害於小兒如何殘酷。總之,他的學醫,是出於一種尊重生命和愛護生命的宏願,以便學成之後,能夠博施於衆。他不但對於人類的生命,這樣尊重愛護,推而至於渺小的動物亦然。不是《吶喊》裏有一篇《兔和貓》,因爲兩個小白兔不見了,便接連說一大段淒涼的話嗎?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魯迅的偉大之心!

  他學醫的成績很不錯,引起同學們一度的嫉妒和侮辱,記得他的《朝花夕拾》裏曾經提到。吾友謝似顏覺得最可注意的,是他的倫理學成績在優等。這話很切當。可見魯迅不但在說明科學,研究有得,而且在規範科學,也是聚精會神,恢恢乎遊刃有餘。因之客觀方面既能說明事實的所以然,主觀方面又能判斷其價值。以之知人論世,所以能切中肯綮;以之與人辯駁,所以能論據確鑿,自立於不敗之地;以之運用於創作,又每有雙管齊下之妙。這種造詣,非有得於規範科學,洞悉真善美的價值判斷者萬不能達到的。

  魯迅學醫時期的軼事,像水戶下車去訪朱舜水的遺蹟呀,火車上讓坐給老婦人,弄得後來口渴想買茶而無錢呀,記得我已經發表過,無須再贅。現在忽然記起一件和我有關的故事來了。一九五年春,我在東京高師學校讀完了豫科,趁這櫻花假期,便和錢均夫二人同往箱根溫泉,打算小住十天,做點譯書的工作。路上偏遇到大雨,瀑布高高地飛着,雲被忽然來裹住了,景色實在出奇。所以我住下旅館,就寫了好幾張明信片,寄給東京的友人何燮侯、許緘夫、陳公孟、魯迅等。——魯迅在春假中,也來東京,和我同住,不過他學校的假期短,須早回仙台去——報告寓址和冒雨旅行的所見。隔了一、二日,收到友人的回片,或稱我們韻人韻事,或羨我們飽享眼福,我看了不以爲意。後來,公孟忽然到了,魯迅也跟着來了。我自然不以爲奇。大家忻然圍坐談天,直到夜半。第二天結伴登山,遊“蘆之湖”,路上還有冰雪的殘塊,終於爬到山頂。這個湖是有名的囪口湖——我譯火山爲地囪,譯火山噴口爲囟口——真是天開圖畫,風景清麗絕了。一排的旅館臨湖建築着,我們坐在陽臺上,只見四山環抱這個大湖,正面形成一個缺口,恰好有“白扇倒懸東海天”的“富士山”遠遠地來補滿。各人入浴既了,坐對“富士”,喝啤酒,吃西餐,其中炸魚的味道最鮮美,各人都吃了兩份。真的,一直到現在,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這裏似的好魚。興盡下山,大家認爲滿意,不虛此行。

  誰知道公孟之來,原是有“特務”的。因爲有章某向同鄉造謠,說我們是爲的“藏嬌”到箱根去的。同鄉友人們不相信,公孟也不信,卻自告奮勇,要得個真相。魯迅也不信,說假使真的“藏嬌”,還會自己來報告寓址嗎?天下沒有這樣傻瓜!果然,後來情形大白了,同鄉友人們均鄙視這造謠的人。這件事隔了好久,魯迅纔對我說穿,我們相視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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