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友魯迅印象記二一 上海生活——前五年

(一九二七~一九三一)


  魯迅自一九二七年回上海,至一九三六年逝世,這十年間,國難的嚴重日甚一日,因之,生活愈見不安,遭遇更加慘痛,環境的惡劣實非通常人所能堪,他的戰鬥精神卻是再接再厲,對於帝國主義的不斷侵略,國內政治的不上軌道,社會上封建餘毒的瀰漫,一切荒淫無恥的反動勢力的猖獗,中國文壇上的淺薄虛僞,一點也不肯放鬆,於是身在圍剿禁錮之中,爲整個中華民族的解放和進步,苦戰到底,決不屈服。從此在著譯兩方面,加倍努力,創作方面除歷史小說《故事新編》,通訊《兩地書》(與景宋合著)等以外,特別着重前所發明的一種戰鬥文體——短評,雜文——來完成他的戰鬥任務。翻譯方面則有文藝理論,長篇小說,短篇小說,童話等。他又介紹新舊的“木刻”,提倡“新文字”,贊助“世界語”。同時他在行動上,又參加了三“盟”,即“自由運動大同盟”“左翼作家聯盟”,及“民權保障同盟會”。總之,他是不朽的作家,文化的導師,正義的鬥士,中華民族的靈魂。

  這十年間,我因爲在南京和北平服務,雖不能常常晤見魯迅,但每次道經上海,必定往訪,所以每年至少有十餘次的會見,最後兩年晤面較稀,但每年亦至少四五次。他初回上海,即不願教書,我順便告知蔡孑民先生,即由蔡先生聘爲大學院特約著作員,與李審言同時發表。

  一九二九年九月,景宋夫人產生一個男孩,名曰“海嬰”。我知道了很忻喜,立刻要求魯迅趕快領我到醫院去道賀,我說:你倆本來太寂寞,現在有了“寧馨兒”可以得到安慰了。不料其未滿八歲,魯迅便去世,不及見其成立啊!海嬰生性活潑,魯迅曾對我說:“這小孩非常淘氣,有時弄得我頭昏,他竟問我:‘爸爸可不可以吃的?’我答:‘要吃也可以,自然是不吃的好。’”我聽了一笑,說他正在幻想大盛的時期,而本性又是帶神經質的。魯迅頗首肯,後來他作《答客誚》一詩,寫出愛憐的情緒雲: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


  一九三年春,魯迅被浙江省黨部呈請通緝,其罪名曰“反動文人”,其理由曰“自由大同盟”,說來自然滑稽,但也很可痛心。那時,浙江省黨部有某氏主持其事,別有用意,所謂“罪名”“理由”,都是表面文章,其真因則遠在編輯刊物。當魯迅初到上海,主編《語絲》的時候,有署名某某的青年,投稿揭發他的大學的黑幕,意在促使反省,魯迅就把它登出來了。這反響可真大,原來某氏是該大學畢業生,挾嫌於心,爲時已久,今既有“自由大同盟”可作題目,藉故追因,呈請通緝,而且批准。魯迅曾把這事的經過,詳細地對我說過:“自由大同盟並不是由我發起,當初只是請我去演說,按時前往,則來賓簽名者已有一人(記得是郁達夫君),演說次序是我第一,鬱第二,我待鬱講完,便先告歸,後來聞當場有人提議要有什麼組織,凡今天到會者均作爲發起人,迨次日報上發表,則變成我第一名了。”魯迅又說:“浙江省黨部頗有我的熟人,他們倘來問我一聲,我可以告知原委,今竟突然出此手段,那麼我用硬功對付,決不聲明,就算由我發起好了……”這憤慨是無怪的。魯迅又常常說:“我所抨擊的是社會上的種種黑暗,不是專對國民黨,這黑暗的根原,有遠在一二千年前的,也有在幾百年,幾十年前的,不過國民黨執政以來,還沒有把它根絕罷了。現在他們不許我開口,好像他們決計要包庇上下幾千年一切黑暗了。”

  同年三月,魯迅參加“左翼作家聯盟”的成立會,這是一件極重要的事情。爲什麼“左翼作家聯盟”到這時候才成立呢。因爲魯迅已經首先輸入了蒲力汗諾夫,盧那卡爾斯基的理論,給大家能夠互相切磋,更加堅實而有力。這些譯書的影響確是很大,從此內訌停止,開始深入的發展,形成嶄新的陣營。在“左聯”成立之先,魯迅常對我說:“罵我的人雖然很多,但是議論大都是不中肯的。罵來罵去罵不出所以然來,真是無聊。”現摘引一段如下:

從前年以來,對於我的人的攻擊是多極了,每一種刊物上,大抵總要看見“魯迅”的名字,而作者的口吻,則粗粗一看,大抵好像革命文學家。但我看了幾篇,竟逐漸覺得廢話太多了。解剖刀既不中腠理,子彈所擊之處,也不是致命傷。……我於是想,可供參考的這樣的理論,是太少了,所以大家有些胡塗。對於敵人,解剖咬嚼,現在是在所不免的,不過有一本解剖學,有一本烹飪法,依法辦理,則構造味道,總還可以較爲清楚有味。人往往以神話中的Proeme the us比革命者,以爲竊火給人,雖遭天帝之虐待不悔,其博大堅忍正相同。但我從別國裏竊得火來,本意卻在煮自己的肉的,以爲倘能味道較好,庶幾在咬嚼者那一面也得到較多的好處,我也不枉費了身軀,出發點全是個人主義,並且還夾雜着小市民性的奢華,以及慢慢的摸出解剖刀來,反而刺進解剖者的心臟裏去的“報復”。樑(實秋)先生說:“他們要報復!”其實豈只“他們”,這樣的人在“封建餘孽”中也很有的。然而,我也願於社會有些用處,看客所見的結果仍是火和光。這樣,首先開手的就是《文藝政策》,因爲其中含有各派的議論。(《二心集·“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


  在“左聯”成立時,魯迅發表演說,首則警戒“左翼”作家是很容易成爲“右翼作家”的。繼則提出今後應注意的幾點:“第一,對於舊社會和舊勢力的鬥爭,必須堅決,持久不斷,而且注重實力。……第二,我以爲戰線應該擴大。……第三,我們應當造出大羣的新的戰士。……同時,在文學戰線上的人還要‘韌’。”(《二心集·對於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

  從此“左聯”成爲中國新文藝界的主力,一直髮展下去,而魯迅則成爲其領導者。

  一九三一年一月,因柔石等被捕,謠傳魯迅也被拘或已死了。大報上雖沒有記載,小報上卻言之鑿鑿,我正在憂疑焦急,而他的親筆郵信忽然到了,知道他已經出走,這才使我放心。信中體裁和以前的大不相同,不加句讀,避掉真名而用“索士”和“令斐”,這是同一個人,我素所知悉的。且以換住醫院,代替出走。原信錄如下:

季黻吾兄左右昨至寶隆醫院看索士兄病則已不在院中據云大約改入別一病院而不知其名擬訪其弟詢之當知詳細但尚未暇也近日浙江親友有傳其病篤或已死者恐即因出院之故恐兄亦聞此訛言爲之黯然故特以奉白此布即請


道安


弟令斐頓首一月二十一日


  至於謠傳被拘的原因是這樣的,魯迅告訴我:“因爲柔石答應了去做某書店的雜誌編輯,書店想印我的譯著,託他來問版稅的辦法,我爲要他省掉多跑一趟路,便將我和北新書局所訂的合同,抄了蓋印交給他,臨別時我看他向大衣袋裏一塞,匆匆的去了。不料翌日就被捕,衣袋裏還藏着我那蓋印的合同,聽說官廳因此正在找尋我,這是謠傳我被拘的原因。”柔石原名平復,姓趙,浙江寧海縣人,創作之外,致力於紹介外國文藝,尤其是北歐東歐的文學與版畫。被捕後二十日,祕密槍決(參閱《二心集·柔石小傳》)。魯迅更有一篇《爲了忘卻的紀念》(《南腔北調集》),寫得真摯沉痛,中有一詩如下:

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裏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他對我解釋道:“那時我確無寫處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袍子,所以有‘緇衣’之稱。”同時他又寫給我看許多首舊作。這詩中“刀叢”二字,他後來寫給我的是作“刀邊”。

  魯迅說:同是青年而不可以一概論,志行薄弱者或則投書告密,或則助官捕人。別國的硬漢爲什麼比中國多?是因爲別國的淫刑不及中國的緣故。中國也有好青年,至死不屈者常常有之,但皆祕不發表。其不能熬刑至死者,就非賣友不可,非販人命以自肥不可。所以堅卓者壯烈而先亡,遊移者偷生而墮落。

  魯迅是大仁,他最能夠感到別人的精神上的痛苦,尤其能夠感到暗暗的死者的慘苦。他說:“造化生人已經非常巧妙,使一個人不會感到別人的肉體上的痛苦了,我們的聖人和聖人之徒卻又補了造化之缺,並且使人們不再會感到別人的精神上的痛苦。”他又說:“我每當朋友或學生的死,倘不知時日,不知地點,不知死法,總比知道的更悲哀和不安!由此推想那一邊,在暗室中畢命於幾個屠夫的手裏,也一定比當衆而死的更寂寞。……我先前讀但丁的《神曲》,到《地獄》篇,就驚異於這作者設想的殘酷,但到現在,閱歷加多,才知道還是仁厚的了:他還沒有想出一個現在已極平常的慘苦到誰也看不見的地獄來。”他說話時的神情,悲憫沉痛,至今還使我不能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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