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友魯迅印象記一九 三一八慘案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北京發生最黑暗最兇殘的事件:段祺瑞政府使衛兵用步槍大刀,在國務院門前包圍虐殺了徒手請願,意在援助外交的市民和學生,死傷至三百餘人之多。還要下令,誣之曰“暴徒”!女師大學生當場遇害者二人:劉和珍和楊德羣。受傷者六七人。這天下午我(二天以前才辭去教務長兼職)偶然跑到學校去看看,忽聽得這個噩耗,並且遇着受傷同學的逃回,便立刻拉着新任教務長林語堂同車趕往國務院察看。到時,柵門已閉,尚留一條縫容許出入,只見屍體縱橫枕藉,鮮血滿地,是一個最陰慘的人間地獄!劉和珍的屍骸已經放入一具薄棺之中了。並排的還有好幾具,都是女子的。劉和珍面目如生,額際尚有微溫,我瞥見毛醫師正在門外人羣中,急忙請他進來診視,那知道心臟早停,已經沒有希望了。又聽得還有許多許多的受傷者在醫院裏,趕緊往視,則待診室內滿是屍體,這些該是當初還沒有死,擡到醫院——或沒有擡到,途中便已氣絕了罷!楊德羣的屍骸,放在一張板桌上,下半身拖落在旁。嗚呼!驚心動魂,言語道斷,我不忍再看了!我一向不贊成什麼請願,絕對不參加甚麼開會遊行,然亦萬料不到會有如此喋血京師的慘事!從這天起,我竟夜不成寐,眼睛一閉,這場地獄便出現,如是者繼續至十餘天才止,這是因時光的流駛才把苦痛和血痕漸漸沖淡了罷。魯迅關於這事,有云:“這不是一件事的結束,是一件事的開頭。墨寫的謊說,決掩不住血寫的事實。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又云:“實彈打出來的卻是青年的血。血不但不掩於墨寫的謊語,不醉於墨寫的輓歌;威力也壓它不住,因爲它已經騙不過,打不死了。”(《華蓋集續編·無花的薔薇》)

  同書裏,魯迅又有一篇《記念劉和珍君》那是情文並茂,感人最烈的偉大的抒情文,現在摘錄一二段如下:

“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爲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着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得一個盡頭!”


“……”


“我沒有親見;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請願而已,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羅網,但竟在執政府前中彈了,從背部入,斜穿心肺,已受致命的創傷,只是沒有便死。同去的張靜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彈,其一是手槍,立僕;同去的楊德羣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擊,彈從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僕。但她還能坐起來,一個兵在她頭部及胸部猛擊兩棍,於是死掉了。”


“……”


“我目睹中國女子的辦事,是始於去年的,雖然是少數,但看那幹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曾經屢次爲之感嘆。至於這一回在彈雨中互相救助,雖殞身不恤的事實,則更足爲中國女子的勇毅,雖遭陰謀祕計,壓抑至數千年,而終於沒有消亡的明證了。倘要尋求這一次死傷者對於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苟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華蓋集續編》)。


  慘案發生以後,便有通緝五個所謂“暴徒首領”之令,按着又有要通緝五十人——其實名單上只四十八人——的傳說,我和魯迅均列名在內。魯迅有一篇《大衍發微》(《而已集》附錄),把名單全部的籍貫職務調查得相當清楚,尤其把要捉的原因探究分析得很詳細。齊壽山很爲我們擔憂,熱心奔走,預先接洽了臨時避居的地方,對我們說:“一有消息,就來報告,務必暫時離家。”果然,有一天下午,壽山來電話,說:“張作霖的前頭部隊已經到高橋了,請立刻和魯迅避入D醫院,一切向看護長接洽就得。”我就立刻去通知魯迅,於是同時逃入了D醫院中,一間破舊什物的堆積房是我和魯迅及其他相識者十餘人聚居之所,夜晚在水門汀地面上睡覺,白天用麪包和罐頭食品充飢。——也有人住六國飯店和法國醫院的。我住了十天光景,便移居病室,醫師來診則告以無病,遂一笑而去。魯迅亦然,但在這樣流離顛沛之中,還是寫作不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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