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實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險了的緣故罷,幾個朋友暗自協商定局,請了美國的D醫師來診察了。他是在上海的唯一的歐洲的肺病專家,經過打診,聽診之後,雖然譽我爲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國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滅亡,並且說,倘是歐洲人,則在五年前已經死掉。這判決使善感的朋友們下淚。我也沒有請他開方,因爲我想,他的醫學從歐洲學來,一定沒有學過給死了五年的病人開方的法子,然而D醫師的診斷卻實在是極準確的,後來我照了一張用X光透視的胸像,所見的景象,竟大抵和他的診斷相同。(《且介亭雜文附集·死》)
他的身體底子雖好,卻經不起多年的努力和苦鬥,以致陷入這種重病中,病危之後,還是力疾工作,不肯小休,而且“要趕快做”,這年四月五日,他寄給我的信中,述及病情,有云:
我在上月初驟病,氣喘幾不能支,注射而止,臥牀數日始起,近雖已似復原,但因譯著事煩,終極困頓。倘能優遊半載,當稍健,然亦安可得哉?
信中並不說明肺病,我又疏忽胡塗,以爲不過是重感冒之類,所以回信只勸他節勞調攝而已。到了五月下旬,我因公事至南京,二十九日特地往上海去看他,才知病勢沉重,胃口不開,神色極憊,不願動彈,兩脛瘦得像敗落的絲瓜,看了真叫人難受,這一天,須藤醫師給他注射強心劑。三十一日,我再去看他,似乎已略有轉機,便勸他務必排遣一切,好好療養半年,他很以爲然說:“我從前總是爲人多,爲己少,此後要想專心休養了。”這一天的下午,便是上述的D醫師來診,宣告病危。我返北平以後,景宋來信雖說病體已轉危爲安,然而仍不肯入院療治。六月五日,孫夫人宋慶齡先生在病院中,寫信慰問魯迅,勸其馬上入院醫治,說:“……你的生命,並不是你個人的,而是屬於中國和中國革命的!爲着中國和革命的前途,你有保存,珍重你身體的必要,因爲中國需要你,革命需要你!”但是魯迅仍不肯住院或轉地療養,他覺得如果“中國需要你,革命需要你”,就更不應該自己輕易捨去。六月五日以後,精神委頓,便不能按日寫日記了!一直到六月三十日,他有一段追記如下:
自此(五日)以後,日漸委頓,終至艱於起坐,遂不復記,其間一時,頗虞奄忽。但竟漸愈,稍能坐立誦讀,至今則可略作數十字矣,但日記是否以明日始,則近頗懶散,未能定也。六月三十日下午大熱時志。
七月一日起,魯迅居然又按日寫日記了,直至十月十八日,——逝世前夕始止。茲錄一段如下:
七月一日,晴熱。上午得文尹信。午季來,並贈橘子及糖果。下午須藤先生來注射Takamol是爲第四次。……
這一天,我剛由北平到上海,所以立刻去慰問,看他的病體確已漸臻恢復,甚爲忻喜,他告訴說,“醫師勸我轉地療養,我正在考慮中,國內是無處可走,國外則如東京之類,來客必多,亦非靜養之地,俟後再定。”我竭力慫恿出國療養,回家後還去信催問動身日期。他七月十七日覆信雲:
季茀兄:
三日惠示早到。弟病雖似向愈,而熱尚時起時伏,所以一時未能旅行。現仍注射,當繼續八日或十五日,至爾時始可定行止,故何時行與何處去,目下初未計及也。
頃得曹君信,謂兄南旋,亦未見李公,所以下半年是否仍有書教,毫無所知,囑弟一探聽。如可見告,乞即函知,以便轉達,免其懸懸耳。
目前寄上版畫一本,內容尚佳,想已達。
專此布達,即請
道安
弟樹頓首七月十七日
可憐!旅行之期始終未能決定。隔了十天,(七月二十七日)我回北平,道經上海,再去看他,身體雖瘦,精神已健,確乎已轉危爲安,只須好好調養罷了。我們長談一日,他以手自經營,精印題詞的《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贈我。(參閱本文第十一)到了晚九時,我握着這本選集告別,他還問我幾時再回南並且下樓送我上車,萬不料這竟就是他題詞贈我的最後一冊,萬不料“這一去,竟就是我和他相見的末一回,竟就是我們的永訣!”
十月十九日上午,我在北平便得了電傳噩報,知道上午五時二十五分,魯迅竟爾去世了。我沒法想,不能趕去執紼送殯,只打了一個電,略雲:“上海施高塔路大陸新村九號,許景宋夫人,豫才兄逝世,青年失其導師,民族喪其鬥士,萬分哀痛,豈僅爲私,尚望善視遺孤,勉承先志……。”魯迅的壽僅五十六歲,其致死之由,我在拙著《懷亡友魯迅》文中,舉出三點:(一)心境的寂寞,(二)精力的剝削,(三)經濟的壓迫,而以這第(三)爲最大的致命傷。他大病中所以不請D醫開方,大病後之不轉地療養,“何時行與何處去”,始終躊躇着,就是爲了這經濟的壓迫。魯迅畢生爲反帝反封建而奮鬥,淡泊自甘,痛惡權勢,受禁錮而不悔,受圍攻而不屈,受誣衊不知若干次;翻譯幾本科學的文藝理論,就誣他得了蘇聯的盧布,出版一本《南腔北調集》,就誣他得了日本萬金,意在賣國,稱爲漢奸;愛羅先珂從中國到德國,說了些中國的黑暗,北洋軍閥的黑暗,就說這些宣傳,受之於他,因爲他的女人是日本人,所以給日本人出力;給一個毫不相干的女士做了一篇《〈淑姿的信〉序》,就說她是他的小姨;“一二八”戰事驟起,寓所突陷火線中,得日本人內山完造設法,才避居於其英租界支店的樓上幾天,就說他託庇於日本間諜。魯迅對這些誣衊,能夠憤而安之,“細嚼黃連而不皺眉”。惟獨在病勢沉重之際,對於抗日的統一戰線的態度,因爲有人誣陷他,則不能不扶病明白答覆,主張不分派別,一致聯合來抗日的。他說:“我贊成一切文學家任何派別的文學家,在抗日的口號之下統一起來的主張,”“我以爲文藝家在抗日問題上的聯合是無條件的,只要他不是漢奸,願意或贊成抗日,則不論叫哥哥妹妹,之乎者也,或鴛鴦蝴蝶都無妨。”“我以爲在抗日戰線上是任何抗日力量都應當歡迎的。”(《且介亭雜文末編·答徐懋庸並關於抗日統一戰線》)他又在《論現在我們的文學運動》(《且介亭雜文·附集》),強調爲了民族生存上,非和日本侵略者決戰不可。“因爲現在中國最大的問題,人人所共的問題,是民族生存的問題。……而中國的唯一的出路,是全國一致對日的民族革命戰爭。”果然,他的文字的感召力極強,所以死後不到一年,偉大的神聖的全國抗戰開始了!
魯迅之喪,我雖掛名爲治喪委員之一,卻是未能實際趕到參加。景宋曾寄給我一大套喪儀的照片,大約有三四十張,我看了下淚。關於喪儀的盛況,是有一種特色的,報章雜誌上都記載得很詳,現在取其敘述簡單的內山完造(他也是治喪委員之一)的《魯迅先生》文中一二節如下:
……二十日和二十一日在萬國殯儀館瞻仰遺容的期間,有一萬人光景從朝到晚作着長蛇形的行列。二十二日出殯,雖說是下午兩點鐘,可是從早晨就開始擁塞進來的羣衆,圍繞着遺體,幾乎連出殯的道路都沒有的。
誰也沒有下過命令,沒有做過邀請,也沒有預先約好,而送葬的行列,卻有六千人光景的大衆,而且差不多全是青年的男人和少年。旗子輓聯,都是棉布的;拿花圈的也罷,拿旗子輓聯的也罷,全部是送葬的人。而且,除了主治醫生一個人之外,一輛自備汽車也沒有,僅僅由“治喪委員會”租來九輛汽車(按時間計算租金)。一個僧侶也沒有,一個牧師也沒有,一切都由八個治喪委員辦了。這等等,毫無遺憾地發揮着被葬者的人格。兩小時半的大行進,一絲未亂,什麼事故也沒有出。到完全入好穴的辰光,是上弦月開始放射青輝到禮堂上的下午六時了。
內山完造是魯迅的好友,基督教徒,內山書店的老闆,其人好義有識見,抗戰中,魯迅的冢墓被敵僞毀壞了,後忽有人把它完全修復而不以告人。據景宋說,想必是出於他的慷慨而不肯居功。
我和吾友羅膺中,爲要永久保留魯迅的手跡,遺物,以及工作室的全部情形起見,曾經同至西三條衚衕住宅,照了十幾張相片,以存紀念,且以一套郵寄給景宋。
至於哭挽魯迅的詩和文,當然很多,我僅就吾友中,選錄許季上(丹),張冷僧(宗祥)的詩各一首,馬幼漁(裕藻),羅膺中(庸)的輓詞各一聯,附錄於下,以見一斑。
許季上《哭豫才兄》
驚聞重譯傳窮死
坐看中原失此人。
兩紀交情成逝水,
一生襟抱向誰陳。
於今欲殺緣無罪,
異世當知仰大仁,
豈獨延陵能掛劍,
相期姑射出埃塵。
張冷僧《哭豫才詩》
老友飄零剩幾人,
海濱驚報損愁身。
文章幾度疑戕命,
魑魅千年見寫真。
別有煩冤天莫問,
但餘慈愛佛相親。
嘔心瀝血歸黃土,
天下黔婁識苦辛。
馬幼漁《挽豫才聯》
熱烈情緒,冷酷文章,直筆遙師薊漢閣;
清任高風,均平理想,同心深契樂亭君。
羅膺中《集遺詩句挽魯迅先生聯》
荷戟獨彷徨,豈惜芳心遺遠者;
大圜猶酩酊,如磐夜氣壓重樓。
翌年一月我利用假期回南,特至萬國公墓,在魯迅墓前獻花圈以申哀弔,歸途成《哭魯迅墓詩》一首,附錄於此,以終斯記:
身後萬民同雪涕,
生前孤劍獨衝鋒。
丹心浩氣終黃土,
長夜憑誰叩曉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