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友魯迅印象記一二 整理古籍和古碑

  自民二以後,我常常見魯迅伏案校書,單是一部《嵇康集》,不知道校過多少遍,參照諸本,不厭精詳,所以成爲校勘最善之書。其序文有云:“……今此校定,則排擯舊校,力存原文。其爲濃墨所滅,不得已而從改本者,則曰字從舊校,以著可疑。義得兩通,而舊校輒改從刻本者,則曰各本作某,以存其異……”並作《逸文考》《著錄考》各一卷附於末尾,便可窺見他的工夫的邃密。

  老實說,魯迅對於漢魏文章,素所愛誦,尤其稱許孔融和嵇康的文章,我們讀《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而已集》),便可得其梗概。爲什麼這樣稱許呢?就因爲魯迅的性質,嚴氣正性,寧願覆折,憎惡權勢,視若蔑如,皓皓焉堅貞如白玉,懍懍焉勁烈如秋霜,很有一部分和孔嵇二人相類似的緣故。

  此外,魯迅輯錄《謝承後漢書》,尚未印行。《會稽郡故書雜集》已說在前。又,搜輯並考證歷代小說史料,計有《古小說鉤沈》《唐宋傳奇集》《小說舊聞鈔》三部,是他的《中國小說史略》的副冊。蒐羅的勤劬,考證的認真,允推獨步。近年來研究小說者雖漸次加多了,宋以後的史料雖有新獲了,但是搜輯古逸之功,還未見有能及魯迅的呢。

  至於魯迅整理古碑,不但注意其文字,而且研究其圖案,已略述於前章。即就碑文而言,也是考證精審,一無泛語,如《南齊呂超墓誌跋》便是一例。這篇跋文,全集中未經收入——其實,魯迅的漢魏六朝石刻研究,書未完成,故不付印。我知道呂超墓誌石出土以後,經年即爲舍親顧鼎梅所得,藏在杭州,舍親範鼎卿及魯迅均有跋文,考證詳明,兩人不謀而合。鼎梅曾將這兩篇跋文付石印,因即馳書商索,承其寄示,不禁狂喜。志文十五行,每行十九字,可釋者僅僅百餘字。現在先抄可釋之字,後錄魯迅所撰全文如下:

□□墓誌





魯迅跋文


呂超墓誌石,於民國六年出山陰蘭上鄉。餘從陳君古遺得打本一枚,以漫漶難讀,久置篋中。明年徐呂 先生至京師,又與一本。因得校寫,其文僅存百十餘字,國號年號俱泐,無可馮證。唯據郡名及歲名考之,疑是兩齊永明中刻也。按隨國,晉武帝分義陽立,宋齊爲郡,隋爲縣。此雲隋郡,當在隋前。南朝諸王分封於隨者惟宋齊有之。此雲隋郡土國,則又當在樑陳以前。《通鑑目錄》,宋文帝元嘉六年,齊武帝永明七年,並太歲在己巳。《宋書·文帝紀》,元嘉二十六年冬十月,廣陵王誕改封隋郡王。又《順帝紀》,升明二年十二月改封南陽王爲隨郡王,改隨陽郡,其時皆在己巳後。《南齊書·武帝紀》,建元四年六月,進封枝江公子隆爲隨郡王。子隆本傳雲,永明三年爲輔國將軍,南琅琊彭城二郡太守,明年遷江州刺史,未拜,唐寓之賊平,遷爲持節,督會稽東陽新安臨海永嘉五郡東中郎將,會稽太守。《祥瑞志》雲,永明五年,山陰孔廣家園檉樹十二層,會稽太守隨王子隆獻之,與傳合。子隆嘗守會稽,則其封國之中軍,因官而居山陰,正事理所有。故此己巳者,當爲永明七年。五月廿三爲卒日。□一年者,十一年。《通鑑目錄》永明十一年十戊寅,十二丁丑朔,則十一月爲戊申朔,丙寅爲十九日,其葬日也。和帝爲皇子時,亦封隨郡王,於時不合。唐開元十八年己巳,二十一年十一月丙寅朔,與志中之□一年冬十一月丙寅頗近,然官號邵名,無不格迕,若爲遷窆,則年代相去又過遠,殆亦非矣。永明中,爲中軍將軍見於紀傳者,南邵王長懋,王敬則,陰智伯,廬陵王子卿。此雲劉□,泐其名,無可考。□志風烈者雲以下無字。次爲銘辭,有字可見者四行,其後餘石尚小半。六朝志例,銘大抵不溢於志,或當記妻息名字,今亦俱泐。志書隨爲隋,羅泌雲,隋文帝惡隨從足改之。王伯厚亦譏帝不學。後之學者,或以爲初無定製,或以爲音同可通用,至徵委蛇委隨作證。今此石遠在前,已如此作,知非隨文所改。《隸釋·張平子碑頌》,有“在珠詠隋,於璧稱和”語。隋字收在劉球《隸韻》正無,則晉世已然。作隨作隋作給陏,止是省筆而已。東平本兗州所領郡,宋末沒於魏,《南齊書·州郡志》,言永明七年,因光祿大夫呂安國啓立於北兗州。啓有云“臣賤族桑梓,願立此邦”,則安國與超蓋同族矣。與石同出壠中者,尚有瓦罌銅竟各一牧。竟有銘雲:“鄭氏作鏡幽凍三商幽明鏡”十一字,篆書,俱爲誰何毀失。附譏於此,使後有考焉。


  以上是魯迅跋文,考證工夫邃密如此!

  範鼎卿跋文也很是詳贍,以史志互證,確定呂超的時代及卒葬月分,和魯迅所考全同。範跋有云:“文內有中軍將軍劉□□,其名已泐,當爲撰志之人。今就精拓石本細審之,劉字下尚有玄字之筆道可辨。考《南齊書》有劉玄明者,臨淮人,爲山陰令,大著名績,附傅琰傳。《南史》載劉玄明爲山陰令,政爲天下第一,終於司農卿。蓋呂超爲山陰人,玄明曾宰是邑,與超有舊,故於葬時爲之撰志,而其時玄明已任中軍將軍,未幾殆即改官司農矣(中軍將軍與司農卿,官秩併爲第三品)。夫呂超爲故鄉人物,而撰文者又屬前代名宦,則此志之可貴爲何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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