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友魯迅印象記七 從章先生學

  章太炎先生是革命元勳,同時是國學大師。他的學術之大,可謂前無古人。拙著《章炳麟傳》(勝利出版社印行)的《緒言》中說:

“……試看滿清一代的學術,惟有語言文字之學,就是所謂小學,的確超軼前賢,光芒萬丈,其餘多是不振的。其原因就在滿洲入關以後,用種種兇暴陰險的手段來消滅我們漢族的民族意識。我們看了足以驚心動魄,例如興文字獄呀,焚書呀,刪改古書呀。民多忌諱,所以歌詩文史趨於枯窳;愚民策行,所以經世實用之學也復衰竭不堪。使一般聰慧的讀書人,都只好鑽入故紙堆裏,做那考據訓詁的學問。獨有先生出類拔萃,雖則他的入手工夫也是在小學,然而以樸學立根基,以玄學致廣大,批判文化,獨具慧眼,凡古今政俗的消息,社會文野的情狀,中印聖哲的義諦,東西學人的所說,莫不察其利病,識其流變,觀其會通,窮其指歸。‘千載之祕,睹於一曙。’這種絕詣,在清代三百年學術史中沒有第二個人。”


  章先生出獄以後,東渡日本,一面爲《民報》撰文,一面爲青年講學,其講學之地,是在大成中學裏一間教室。我和魯迅極願往聽,而苦與學課時間相沖突,因託龔未生(名寶銓)轉達,希望另設一班,蒙先生慨然允許。地址就在先生的寓所——牛!區二丁目八番地《民報》社,每星期日清晨,我們前往受業,在一間陋室之內,師生環繞一張矮矮的小桌,席地而坐。先生講段氏《說文解字注》,郝氏《爾雅義疏》等,神解聰察,精力過人,逐字講釋,滔滔不絕,或則闡明語原,或則推見本字,或則旁證以各處方言。自八時至正午,歷四小時毫無休息,真所謂“誨人不倦”。其闡明語原,例如說,天得聲於囟,地得聲於也:

《說文》,囟,頭會腦蓋也。象形。……囟變爲天顛,猶——孳乳爲真,齒音斂爲舌音也。天,顛也;顛,頂也。……天爲人頂,引伸爲蒼蒼者,猶也爲女陰,孳乳爲地也,初只作囪也而已……(詳見《章氏叢書·文始》卷三,囟字)


《說文》,也,女陰也。從。象形。亦聲。此合體象形也。秦刻石作芷孳乳爲地,重濁陰爲地。古文地當只作也。……人體莫高於頂,莫下於陰(原注,足雖在下,然四支本可舒,故足不爲最下,以陰爲極),故以題號乾坤。(詳見《文始》卷一,也字)


  其推見本字,例如說“蟬嫣”,“蟬聯”,蟬都是單之借。因爲《詩經》“其軍三單”,《毛傳》訓襲,乃是單字的本義。何謂“三單”?說經者以爲三辰之?,未諦,乃是說更番徵調,以後至者充前人之缺,猶今時常備,後備,豫備之制,這是先生的創穫之一。

“……單訓爲襲,是其本義。古文作,象其系聯也。小篆爲單,象古文變其形。《釋天》‘太歲在卯曰單閼’,孫炎作蟬焉。《方言》:‘蟬,聯也。’《楊雄傳》曰:‘有周氏之蟬嫣。’蟬嫣訓連,連續即相襲義;此借蟬爲單也。《孟子》曰:‘唐虞禪,’《漢書·文帝記》曰:‘嬗天下。’禪本封禪,嬗本訓諼,今以此爲繼位之義,亦借爲單。禪位猶言襲位也。明此,則毛公訓單爲襲,斯爲本義。其軍三單者,更番微調,猶卒更,踐更,過更之制,其事易明。……《說文》訓大,乃奲之假借也。”(《太炎文錄》卷一《與尤瑩問答記》,並參閱同卷《毛公說字述》及《文始》卷一單字)


  其證方言,例如今言“甚麼”即“舍”之切音;今言“光譙”即“矜”之切音;元寒戈歌對轉,故今言蘩菜聲如波菜;古無輕脣音,故蜚蝨本讀畢蝨。(詳見《章氏叢書·新方言》)

  章先生講書這樣活潑,所以新誼創見,層出不窮。就是有時隨便談天,也復詼諧間作,妙語解頤。其《新方言》及《小學答問》兩書,都是課餘寫成的,其體大思精的《文始》,初稿也起於此時。我們同班聽講的,是朱蓬仙(名宗萊),龔未生,錢玄同(夏),朱!先(希祖),周豫才(樹人,即魯迅),周起孟(作人),錢均夫(家治),和我共八人。前四人是由大成再來聽講的。聽講時,以!先筆記爲最勤;談天時以玄同說話爲最多,而且在席上爬來爬去。所以魯迅給玄同的綽號曰“爬來爬去”。

  魯迅聽講,極少發言,只有一次。因爲章先生問及文學的定義如何,魯迅答道:“文學和學說不同,學說所以啓人思,文學所以增人感。”先生聽了說:這樣分法雖較勝於前人,然仍有不當。郭璞的《江賦》,木華的《海賦》,何嘗能動人哀樂呢。魯迅默然不服,退而和我說:先生詮釋文學,範圍過於寬泛,把有句讀的和無句讀的悉數歸入文學。其實文字與文學固當有分別的,《江賦》《海賦》之類,辭雖奧博,而其文學價值就很難說。這可見魯迅治學“愛吾師尤愛真理”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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