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舞第二十八章 錦繡前程

  在一個整月不到的時間內,南門一巷子唐家雜院裏就發生了兩樁大事,——兩樁意想得到而又委實出人意外的大事;其重大,其突兀,簡直和第三次長沙會戰之後的日本兵馬不停蹄一下子就打到獨山來了似的。

  第一樁大事,是我們業已知道了的,寡婦再醮。即是說,綽號一枝花,又以潑辣著名的唐姑奶奶,很急遽的竟由前任高局長太太,一轉而爲現任白教習太太。雖是大事,尚覺尋常。第二樁大事,可就真正算得是大事啦!

  其事維何?曰,白太太公然在戒菸了!

  自從在霍大夫處作過抽血檢驗,國家形勢變化頗大:美國運輸機越發從駝峯之間,日夜不停,成羣結隊地來;美國的空軍也日夜不停,成羣結隊地向東方天際飛;參軍的青年學生猶然不斷地向印度跑;中國的所謂唯一的勁旅也不斷地在滇緬路上、在雷多路上,打着前所未聞的,真正的勝仗;不必再說太平洋、日本海、以及遠在歐洲的戰事情形,光就本身這面見到的,已經是希望無窮了。何況報上還天天載着美國新聞社的消息:大約不久,便有一支常勝軍隊將在中國沿海幾點登陸,在內地以及在敵後的若干地下軍,據說已確實在向海岸移動,只要美軍一登陸,立刻就可演成法國西海岸的形勢,無論日本人擺下的這條長蛇陣多強多牢,倘若攔腰幾擊呢?這種勝敗之局,倒不一定要憑什麼“有資格的軍事觀察”來作判斷,只要肯留心時事的人,經了這六年多的訓練,俱直接的感覺得到,如白知時其人,便是這種人中間的一個。

  因爲白知時憑了自己的常識,又憑了幾個同一見解的朋友的討論,他把他的信念——即是定要太太戒菸的這個念頭。——更其堅定起來,也就絕意不聽他淑貞太太的藉口說:“眼看日本鬼子就要打到四川來了,人心惶惶的,過一天算一天好咧,還有啥子心腸來戒菸。”

  她還故意張大其詞:“安樂寺的消息,都是那麼在說,說貴陽已經完了,硬有人接到電報,並非日本鬼子的宣傳。大表叔他們在機關上的,總不會造謠言罷?也說,當真聽見日本鬼子的廣播,說是準定到重慶過年,到成都來吃元宵。你總相信日本鬼子歷來不大說謊的呀,他們以前說過要把哪裏打下,後來總是要打下的。唉!到成都來吃元宵!你想想啊!”

  但是白知時總是聞風不動,他極其明白,太太的真意並不在替敵人張聲勢,而是在學日本人的作風,借外交上的矛盾和國際間的風雲,來淆亂人的耳目,來打岔人的思緒,以貫徹她的拖延禁政而已。他並知道,要是在這時節稍爲讓點步,或是把辦法商量修正一下,那嗎,也會像國家的禁政樣,就永遠沒有結果了。

  因此,他總是很淡漠的看着她道:“你愛信那些謠言!”

  “別人說的都是謠言。人家是在機關上呀!”太太忿忿然地說。

  “在機關上?我怕不曉得!造謠言的正是他們這般人!”

  他並不同她去討論謠言的來源,以及提出反證,而只是單刀直入的還是勸她戒菸:“就作興如你所聽聞的日本人真正要殺來了,你更該趁這時候把鴉片煙癮戒脫了,好跟我去打游擊啊!”

  “打游擊?你纔想得好哩!”她正待藉此開花,把正經問題再度引開去。

  “無論如何,就逃難也罷,就打游擊也罷,戒了煙,總少受些痛苦。”他的意思還是那麼堅決。不過語氣非常和藹,而且還加上一些表示親愛的動作,這是在蜜月中常看美國電影的效果。

  恰似唐淑貞所抱怨的“把人逼到懸巖邊上了。”既生不起氣來,就無由反抗,只好撒了回嬌道:“好罷,我也只有這半條命”

  她果就在這種被強迫的情狀下戒起煙來。

  頭一個星期,她很沒有把握,不燒兩口怎麼過得了日子?她隨時都提心吊膽着在,設若支持不住,非向白知時拼命不可。而唐老太婆和向嫂也一樣的提心吊膽着在,“真正戒掉了倒好。要是在半中攔腰,戒出了毛病呢?我們也要負點責任的!竈神菩薩有靈有驗,保佑沒事纔好呀!”

  如此戒菸大事,哪裏不會鬧得滿街風雨?甚至高白繼祖上學下學,總有人在大門口攔住問他;“孫老少,你媽媽今天撐得住些了嗎?還打不打呵哈?還流不流鼻涕眼淚?”

  一直打聽着唐姑奶奶公然在半個月內,一點病痛沒有,竟自連煙傢俱都憑白先生收拾起來,不但從未再燒半口,甚至連煙燈都不看一眼;尤其可怪的,就是從沒聽見她高聲大嗓鬧過,她同白知時一步不離的進進出出時,也沒看見她有過不好過,或是焦眉愁眼,或是氣哼哼的樣子,臉色雖不見得就怎樣光彩,但依然像蜜月中沒戒菸時一樣的高高興興,精精神神的。

  “怪啦!一枝花的煙癮都戒脫了!”這背後的輿論的言語,是頗爲有利於她和白知時的前程的,倒是他們始料之所不及。

  不僅是她本人,就是有遠慮的白知時,也從未想到半條街的鄰居們都因唐姑奶奶的戒菸,而心安理得起來,認爲時局誠然嚴重,——日本人攻佔貴陽的謠言已是傳遍全街了。——到底還不會弄到逃難,說不定也是“交運脫運兩頭扳命”的一個必然的難關,勝利是決定有把握。何以呢?因爲唐淑貞也把煙戒了,可見國家大事定有轉機。於是以前存放款子在她手裏的人放心了,曉得唐淑貞戒菸之後必有作爲,生意必然繼續作下去,也必然作得更好,大利吸收去的錢,定能保本保息,原先打算趁早提出來以防不虞的,這下可就不了。

  相信唐淑貞,更相信白知時。“婦道人家”的見識到底有限,可是素來行爲端正的教老者成都人戲稱教員爲教老者。——原編者注便不同啦。“他是靠得住的人”,已經註名在案,他能夠把唐淑貞說得服服帖帖的來戒菸,可見他有真本事。聽說他已安心改行要作生意,於是大家都笑着說:“這傢伙一定關得了火的關火,疑爲是關合,到底該寫成哪兩個字,不清楚。這是那時纔在成都社會偶爾用到的新名詞,意指能負完全責任,把所說之事辦好。以後,此詞流行於各階層人物之口。

  ——作者注!”

  到唐淑貞傳出話來說:“白先生和她打算增加本錢,多買一點別人不要的東西,準備大大在生意上打兩個滾”時,因才從本院子起,一直牽連到好幾個院子,一般安心積錢,而又無處投放,更其見銀行而生畏的勞工們都起着哄道:“我們湊合他,好舅子!”

  他們有了這支生力軍,所以才壯起膽子接受了居太太偶然的提議。

  居太太和他們見面是一天在安樂寺門外的一家茶鋪裏。兩個女人好久沒碰頭了,一會見,自有女人們的一種出規的親熱和殷勤:先是彼此拉着手大聲的問好,其次是推推攘攘的讓座位,再其次是互相打開了手提包,像男子們樣,估着堂倌接自己的茶錢。及至坐定了,唐淑貞才介紹到白先生:

  “這是我的先生。”

  “你的先生?高先生?”

  “不是的,”

  唐淑貞連忙湊過半截身子去,在她耳朵邊笑着嘰咕了起來。茶鋪里正那麼人聲鼎沸,連坐在旁邊的白知時也聽不見她太太說些什麼。其實用不着去聽,因爲居太太業已擺出一副正經面孔,並且很認真的在向唐淑貞道賀說:“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這倒是天大喜事呀!你家真不夠朋友,怎不通知我一聲?真太缺禮啦!不管怎樣,喜酒總要補吃你家一臺的。明兒有點小意思送到你家府上。不賞收,我要慪氣的。那是你家太見外了。你府上,我來過,你家忘記了。還見過你家伯母,還躺過你家煙鋪。啊!煙癮也戒脫了嗎?了不得,我一定要來道個雙喜!”

  居太太有四十幾歲,身材相當高,好像正在發福,但面孔卻看不出怎麼豐腴。兩隻大眼角微向下掛,眼珠子略帶黃色,並且靈活極了,一望而知是個精明強悍的類型。事後從他太太口中聽來,果不其然。她於民國二十七年一家人逃難到四川來時,手上並沒有好多錢,只因她有個孃家侄兒在航空委員會任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職務,年程相當久,她遂通過她的侄兒,和很多航空人員拉了世交關係,說起來都是晚輩,平常日子吃、喝、玩、賭,既常常在她老人家的家裏打擾,那嗎,每逢出差之際,她老人家委託帶點不納稅的私貨,當然不能推脫。一方面她又廣事交遊,和檢察人員、稅收人員無不熟悉,而有帳項上的交情。除了跑安樂寺外,也跑幾家銀號和公司,人事是很寬的。她現在的本錢到底有好多,雖沒人能確實指出,可是好幾家正經銀行她都開有戶頭,據說,合攏起來的信用透支,總在幾百萬以上。

  唐淑貞初初跑安樂寺時就認識她。說起來,唐淑貞今日對於買賣上的一點知識和成績,委實還得力於她的指教。她就是這麼一個令人喜歡的好人。一點沒有一般人所譏諷的九頭鳥的壞處。唐淑貞也有心要應酬一下這位好人,同時也想在一個談得投機的同性跟前炫耀一下她的白先生,於是就提議要招呼居太太先去吃一頓小館子。本來說是去吃樂露春的魚頭豆腐,但居太太卻毫不客氣說下江口味有點吃膩了,倒想吃點有刺激的川味。

  唐淑貞笑道:“那嗎,少城公園側邊的牛毛肚子倒夠刺激,又麻,又辣,又鹹,又燙,包你老姐子吃後,連舌頭都要木半天。”

  “你莫諒實我這個湖北老不敢吃,告訴你,在重慶時候這些人就領教過了。”

  白知時才得插嘴說道:“居太太的成都話真說得不錯。沒有‘要得’,沒有‘硬是’,也沒有‘做啥子’。”

  “啊!哪裏的話!誠心誠意的學了幾年啦,到底還不十分像。”

  “很像了。比起我們幾個同事的北平話,真不知高明到了哪裏。”

  唐淑貞不由哈哈笑道:“‘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四川人說京話。’我聽見過很多人的京話,差不多就同我小時節聽見滿巴兒說的話一樣,真刺耳!其實,我們成都話就好聽,老姐子,你說是嗎?”

  從北平話又牽引到三益公的話劇,又牽引到悅來戲園的川戲,末後還是白知時把話頭拉了回來,仍然商量到吃館子的問題。憑白知時作主,決定到少城公園的靜寧餐館去,那地方是他們以前常常打平夥之處。

  今年是幹冬天,一連出了好幾天的大太陽。少城公園裏的常綠樹浴在暖溶溶的太陽光中,很有點春意。各處茶鋪裏都有八成以上吃茶的人,但是打從其間穿過時,並不覺得人聲嘈雜。這裏,確乎不比安樂寺的茶鋪,那兒是爲生活作戰的地方,情緒都緊張得像繃緊了的弓弦,哪能像到這裏來的人們,在意態上先就有點蕭然的了。

  唐淑貞本可以喝幾杯的,現在戒了煙,酒量業已復原。居太太只管說不大吃得酒,可是爲了主人情重,而且又爲了是吃喜酒,本底子也是極其隨和的人,怎麼能好推杯呢?白知時又是一個通情達意的斯文人,天氣又這麼好,館子裏的客人因爲生活費用一月比一月貴,也比以前減少好些,堂口不怎麼熱鬧,菜便不像忙不過來時的隨便,一盤紅油豆腐魚做得真夠味,堂倌說用的是鮮活大鯽魚,大概沒有假;一盤叉燒搬指,也好像真個用鐵叉子叉着燒的,等等,都足令居太太高興,也就杯到酒幹,几几乎在和男女主人兩個拼着吃,雖然所賣的黃酒,是眉山鼎興隆的,並不怎麼好。

  一面吃喝,一面閒談,自然一談就談到目前的國家大事以及國際間的戰事。

  居太太因爲和侄兒,和一般航空人員,和許多銀號、公司的經理、主任在來往,故她的見聞極廣。而又因了自己的生意關係,越更留心時事。除了成都、重慶兩地的報紙外,她還有三具新式美國軍用收音機,並且還有相當數目的肉電臺。所以她一談到國內國外的時事新聞,簡直比任何人都明瞭。自家又走過一些地方,對於長江上游下游,和西南的許多地理,都相當熟悉,談起來引經據典,比學校裏一般光憑書本的先生們都高明而且踏實得多。

  唐淑貞自然差得太遠,就是常識自謂豐富的白知時也不勝詫異“這婆娘真行喲!”於是就同她談得甚爲投機。

  豪爽的女性,三杯之後已是話如翻瀾了,何況又到了以說話爲生活的年代?何況白知時也是一個賣嘴出身的,能搭白,又能剪裁?

  他們談得頂投機的,尤其在對於日本人只管一鼓作氣,打到了獨山,卻都料定了只是日本人的迴光返照,也只由於我們指揮戰事的人心思不周到,偶爾疏失,於勝利的大局,是沒有好多關係的這一點上。

  居太太很有意思的盯着白知時道:“你家也是這樣看法嗎?”

  於是她就大爲譏笑目前那般安排向蘭州、向西康逃難的有錢人。因就說到八達號:“那才一團糟哩!連那個貼在身邊的大老闆都着慌了,幾個電報打來,叫趕辦結束,準備遷移。號上的人自然就加倍的害怕起來。你看囉,不說當經理的人連天連晚在拼命辦收交,活像遲一天就跑不了似的,連那些拖的小划子這裏指大生意帶的小生意。——原編者注也瘋狂了”

  “小划子?”白知時還不知道這名稱。

  他太太倒注意了,忙說:“別打岔人家的話,一會兒我告訴你。”

  “說起來又可憐喲!一個個沒頭蒼蠅樣,到處抓錢。見人就問,有批貨,原價九折相讓,幾個月的月息更不說了,請你家搭個手,好不好?”

  唐淑貞大概沒聽清楚罷?公然認爲是居太太的提議,連忙插嘴道:“好嘛!我一定搭手!算給我就是了!”口氣還那樣斬釘截鐵的。

  居太太愣住了。白知時笑道:“你是怎們聽的!別人在擺龍門陣呀,並不是在向你推銷啥子東西。”

  “哦!這倒有趣呀!”居太太笑了起來:“不打緊,就作興是筆生意罷,橫直人家在拍賣,我也答應幫他們找買主。只是,你家也看準了嗎?”

  “嚇嚇!說起來,不是有點像撞天婚舊時一種不加自主選擇﹑聽天由命的擇偶成婚方式,意謂任憑“天意”促成的婚姻,如小說﹑戲曲裏“拋綵球”之類。——編者注嗎?”唐淑貞也笑着說:“你一定抓進得不少。爲啥不全部買進呢,還幫人家找人?”

  “你這個小伢子,真狡猾!疑心我有什麼毛病麼?”

  唐淑貞雖是笑着在,卻半真半假地道:“你,我倒不疑心,我已經說過算給我就是了,我還疑心你?不過,也得說明在前,若果搞頭真大,我不分你的,剛纔的話,吹了不作數。”

  居太太真有點急了道:“告訴你家,我不是不想全部盤過來,因我最近一筆現錢,通換成盧比帶到印度去了。各家銀行商號又都在辦年結的時候,沒有多餘的頭寸。並且東西是那麼多,就在平日,我一個人也進不完。你家要是真個看準了,這生意倒確實做得。喊的是九折,山西幫進一批是七五折,我進的是七折。若果今天再去磨一磨,只要沒人出手,大概六幾折都做得到。”

  “那,你爲啥不早告訴我,耽擱了這半天?”

  “誰叫你先就把我打岔了,說你同白先生結了婚,又”

  “哈哈!不說了,罰你老姐子喝三杯!”

  三杯之後,他們才正正經經的談到這筆生意上。據說,八達號的底子本來很硬錚,光是盤給山西幫的匹頭、陝棉,就有好幾倉庫。如此旺相的生意,不曉得大老闆何以一下就收了手。若果說是爲了戰爭吃緊,遷地爲良,但是以身居高位,經綸滿腹的他,難道連一個普通商人的見識都不如嗎?一般人都看得明白,貴州實是日本人的墳墓,並且都已知道裝備齊全,吃得飽,穿得暖,操練得好的軍隊,已由美國整師整師空運到前線去了,難道說他真個膽小得連這點信心都失去了嗎?而且他本人也還安安穩穩的住在重慶,並未聽說他公館裏有什麼拆卸抽水馬桶的舉動,雖然他太太兒女是老早就因爲所謂的國家大事,飛到外國去了,連孃姨廚子,據說都帶了去。大老闆何以會命令八達號辦理結束,準備遷走?想來,一定還有其他的重大原由。

  居太太不願再把心思用在這上面,遂作了個結論道:“總而言之,怪事年年有,沒有今年多,抗戰以來,一般大偉人的舉動,全不是我們老百姓猜得透的。管他孃的好歹,只打我們的小算盤好了。”

  八達號本身所囤積的一大批犯禁的貨色,是光明正大盤給了有背景、有力量的山西幫去了。一般大小划子的貨色,有的折了帳,分了;有的被幾個一夥膽大冒險的朋友揀自己合口味的折零盤去了。據居太太一口氣數出來趁火打劫的冒險家就有十多個人:“平常都是有來往、講交情的好朋友些,臨到磨起價錢來,可是都生分得了不得,活搶人!馬經理是栽過筋斗來的,平日就很謹慎,倒吃虧不大。我看,只有那個陳老五,和那個陳三小姐,好像下了整樓梯了!”

  據說,差不多爲大家認作囤得的貨色,都七折八扣的盤光了。她,居太太,因爲頭寸不夠,只盤得一批時銷的香菸和幾打亞米茄手錶。照單子看來,現在剩下的,只有十多件海勃龍女大衣,七八件軍用收音機,和幾籮五金雜貨,還有一批罐頭。

  “哦!原來都是些停食貨,人家擇剩不要的!”唐淑貞大不高興地說:“還是要怪你老姐子。恁好的機會,爲啥不早點告訴我一聲?”

  居太太只是笑了笑道:“你家在新婚當中,想是樂昏了?差不多個多月不見上安樂寺,知道你家是不是還在成都?知道你家是不是還在作買賣?今天要是你家不困醒了跑來,還是不會碰頭的,我到哪裏告訴你家呢?”

  唐淑貞忙又把“小大英”取出,仍是先吸燃了一支,遞過去道:“莫見怪呀!老姐子!是我心直口快,說錯了。”

  “瞎!”一不留神,居太太就冒出一句鄉談來。

  她立刻又笑了起來:“莫失悔,眼前這種機會還多哩!再幾天謠言,你家看,吃進去的,立刻就會吐出來,說不定還要賠點本。不過,你家到底有好多現款在手上?”

  “我嗎?”她默了默,纔拿眼睛把白知時一瞟。

  白知時立刻接應着點了點頭道:“我們大概可以湊出二三十萬罷咧!”

  “在目前,倒算一筆數目啦!我剛纔說的那些東西,你們倒底要不要?”

  唐淑貞只是瞅着白知時。

  “你們算一算好了,光拿海勃龍大衣來說罷,目前從印度走私來的,一件也得萬把塊,拍賣行標價是二萬五到三萬。如其你們看得準,戰事真的不打到四川來,到下月,一件賣兩萬,總好出手罷?今天磨他個六幾折,算來,個把月工夫,也看對本轉彎了。”

  “那,我就只提他十幾件海勃龍大衣好啦!”

  “你家纔會打算盤囉!可是人家並不開零。現在也只剩下這一批東西,要是不等着清帳,怎能說到六幾折就丟呢?”

  “但是,其餘那些東西,曉得好不好出手?”唐淑貞猶自遲遲疑疑的。

  白知時到底作了最後決定,認爲就是五金雜貨以及軍用罐頭,將來都可以賺錢,因爲內地並不出產這些,並且皆是必需的消耗品。他對這,曾有過一回經驗,至今偶爾說起,還不免在打失悔哩。據說,在民國二十七年,武漢剛要撤守時,一個不很熟的朋友要到別處去,有八桶洋釘,誠心要讓給他,每桶只要十塊錢。他那時從未想到改行做生意,以爲八十塊大洋的事倒小,只是八桶洋釘,反而成了累贅。那時,又正是人人心情極其緊張之際,有知識有血性的人,都赤忱的在鬧毀家紓難,而政府也恰在鼓勵人心,大喊着團結奮鬥,有我無敵的時候。大家的勇氣還蓬蓬勃勃,心想,要是有多餘的八十塊大洋,不如整個加在愛國捐上,至少也可在國家所買的飛機上給添幾顆螺絲釘,或爲前方的機關槍給添幾排子彈,只要打死一個敵人,這筆錢就算有了着落了,豈有爲了一個不很熟悉的朋友,而受八桶洋釘之累?當時是這樣無邪的,毅然決然拒絕了,卻不料越到後來,才越不是那回事,“唉!那時好蠢囉!真一點沒爲自己打算過一分一釐。也太老實了,把在政治舞臺上的人,都看得像學生們一樣的純潔,以爲他們所言所行,全是由衷而發,領導我們抗戰,真果是爲的民族,爲的國家!唉!唉!設若那時早有一點政治經驗,不說別的,就單靠那八桶洋釘,不是早已解決了嗎?”於是纔有了他後來那段結論:“當今之世,就要擺個花生攤子,也須懂得一二分政治情形。”所以他既欽佩居太太,而又相信她的話。

  唐淑貞也纔不再猶豫,全部接收了居太太的偶然提議。說道:“就是啦!憑你老姐子一句話,我們全要。請你費心,立刻替我們跑一趟。不過,你要留意,我們也只能湊得出那個數目字,若是超過了,除非你老姐子能替我們搭個手,代爲拉扯一下,頂多兩個比期罷咧,你相信我們有底有實的人,總不會拖累你的。”

  “你家放心,我估量下,或者不會超過你家說的那數目。也是你家的運氣呀,不因八達號忽然要辦結束,陳三小姐怎肯在這時節,三文不值,二文不顧的拋出呢?你家不曉得,就是爲了這些走私貨,他們還是花過不少的本哩!別人不清楚,我怎麼會不知道?好的,謝謝你們!我就去,你們也得立刻準備。大約不出明天下午兩點鐘。因爲後天就是大關。明天不過手,後天就沒有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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