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當中,誰也不願意想到不高興的事。因此,女的絕口不提到同高局長在外面奔波時,怎麼樣躲避紅軍的辛苦,以及高局長被人陷害之後,只她帶着兒子,伶仃孤苦,怎樣受大家欺凌的情狀。
她不說,自己的以往痛苦,自然也不許他說,連他在被拘留時的許多值得事後回憶的,令人一開笑口的事,也不許說。
“你是五十以上的人,我是三十開外的人,自從抗戰以來,大家都過得造造孽孽的,眼前能夠快活.也算我們的幸福,一輩子有幾天幸福日子?真真不要自己耽誤了,等將來打失悔!”
她自己不上安樂寺,也不要他再去教書。
“我已向學校請了一個月假,找朋友代着課在。耽擱一個月可以,若叫辭了職不幹,這倒困難。”
“有啥子困難?世上頂困難的,只有要吃沒得吃,要穿沒得穿。”
“倒不一定爲穿吃”
“你自然只好這們說。真是的,一年教到頭,我沒見你吃一頓油大。說到穿,造孽喲!也是你,搞了這們多年,還不傷,到底爲的啥?是我麼,早已不幹了。”
“你不懂得教書也有教書的樂趣。”
“又是樂趣,我真不懂!吃不飽,穿不暖,走到人前,滿臉窮相,活像一個爛叫花子,還說有樂趣,窮作樂!”
她拈着煙籤,咕咕地笑了幾聲,又看了他一眼說:“莫慪氣呀,我倒不一定說的你。你算好的,沒家沒室,沒兒沒女,光棍一條,少多少累贅。但是,如今有了老婆,有了兒子,也差不多和別的那些教書匠一樣了。如其老婆兒子都要靠你穿,都要靠你吃,”
“你還算脫了一項頂重要的住哩。”他也開着玩笑說。
“是呀,還要住房子!老婆兒女一家人,住兩間房子,要不要?就拿我們的房子作比,媽還不一定靠着收房租過活,她收的租錢還不算很大,就這樣,光是兩間房子的房租,怕就要刮掉你們薪水的一大半,剩下來的,你說夠啥?”
“夠你抽紙菸。”
“未必罷!那嗎,我問你,一家人一天到晚愁吃、愁穿、愁住,愁還愁不完,又哪來的樂趣?窮作樂也要樂得起來呀!我也見過些窮人,卻從沒有看見像你們這夥窮斷筋的窮教書匠!”
“嚇,嚇!開口窮,閉口窮,一樁清高事業,着你挖苦得不成名堂。但是,我們以前,還是過過好日子的。照你的說法,凡是吃不飽,穿不暖,住不倒房子的事,都不要幹,那嗎,學校豈不關門大吉?全國沒有學校,有子弟的全不要讀書,作興就打了勝仗,這還成個啥子國家?所以我說,你讓我說完,好不好?所以我說,世界上有一批人儘管去找錢,也該有一批人守窮耐貧,才成爲世界!”
“好呀,守窮!三天不拿飯你吃,看你還能守得住不?我不聽這些屁話!聽我說,別人的事我不管,只是你,我總之不要你再教書,太沒意思!任憑你怎麼說得天花亂墜,找不到錢的事情,我不要你幹!”
“這未免太獨裁了一點!”他嘻笑着,從煙鋪的瓷盤內,拈了只軟糖放在口裏。他除陪她看川戲、看京戲、看話劇、看電影、聽竹琴、聽洋琴、聽各種音樂和小調外,能與她稍共嗜好的,就只有吃糖果一件事。
他邊嚼糖果,邊說:“我已經說過,教書原本是清苦高尚的職業。我們最初擇定這個搽黑板、畫粉筆的事情時,就並未存心要靠它發財。自然,在當年投身到教育界中來的,十有七八都懷有一種大抱負,那便是犧牲自己,爲國家社會造就一些人材出來。在前若干年,教育經費困難的情形,也紮實呀!我還記得,幾個月發薪三成,甚至只發一疊教育公債,等經費有着,再抽籤對號補發現金時,也搞過好幾年!那樣困難,大家都捱過了,爲啥呢?一則大家都有抱負,其志並不只在溫飽;那時,正當‘五四’運動以後,革命軍北伐之前,社會上蓬蓬勃勃的一股生氣,幾乎全由學生們造成,我們感覺到前途希望無窮,因此,更加咬牙吃苦,幾乎就造成了一派只顧耕耘,不問收穫的風氣。的確,那時一般教書匠窮誠然窮到注了,但是一個個好像駱駝樣,大搖大擺,昂頭天外的氣派,嚇!許多有錢有勢的人,哪曾放在眼睛裏!”
“但現在哩,一個個真像瘦狗樣,走到人前,說不出的窮酸相!”是她有心同他開玩笑。
“唉!你總要打岔我的話。並且我說的是從前呀!”
“我曉得你說的是從前。不過,這才隔好多年,拿現在的情形來看,我不相信現在越餓越窮相,從前倒越餓越硬錚。”
“不相信也由你,事實的確是那樣的。就是連我也不大明白,何以從前一般人不怕窮,活像越窮越精神,今日一般人都十分怕窮起來?在教員準備室裏,從前在一塊時,談論的是天下國家大事,是政府裏哪些人好,哪些人不好,你的見解怎麼樣,我的見解又怎麼樣。今日卻變啦!一見面,就是東西越漲了,法幣越跌了,怎麼過得下去呀!而且人也不敢批評了,見解也不敢發表了,生怕被辦事人聽見了丟飯碗。這風氣是怎麼造成,我真不懂。”
“我懂。就是討厭你們這夥窮酸,你們自繃骨頭硬嗎?你們要胡說八道嗎?你們要教些不安本分的學生嗎?好,就偏把生活程度提高,偏不給你的錢,窮死你們,餓死你們,還故意弄些人來管你們,今天跟你生事,明天跟你生事,看你們骨頭好硬!就像你這回的冤枉,難免不是學校裏那些討厭你的人乾的。你想想,獨木不成林,單絲不成線,十個裏頭有兩個撐不起來,其餘的哪有不順風倒雨壇的?”
這是她今夜說話當中最爲作古正經的一段,不帶一點開玩笑的神氣。白知時定睛看着她把嘴皮緊緊湊在竹管煙槍的嘴上,菸斗對準了火尾,一眼不瞬的呼着;一縷縷青煙,徐徐從她鼻孔中漾出,而薄薄的兩片小鼻翅,也隨呼吸而扇動,很像魚鰓;抽到要完時,眼睛簡直閉上了,面孔上也擺出了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態。不過,白知時並未觀賞她,只在心上尋繹她適才所說的話,覺得頗有理由;他以前只把她看作一個世俗女人,說不上有什麼見識。此刻,卻驚詫起來,何以連如此一個爲生活而生活的女人,也懂得了這種世態?若不是執政人的水準太低,手段太劣,便由於幾年來社會不寧靜,把不用心的人都教會了用心,因而一般的腦經都複雜起來,常識的程度也才提高了。
他嘆了一聲道:“我想,這也是世運使然!我們中國中的毒,就有法西斯和納粹,可以說,凡是世界上對自由主義有害的,都一齊集中到我們中國。而且還加上帝國主義,加上我們傳統的專制,加上帝俄時代的暴政,加上清朝末年的外戚親貴,加上袁世凱流傳下來的老官僚,新官僚,會匪、流氓、痞子、買辦,這就是今日的中國!但是,卻披了一件法蘭西帝政時代諮詢會的外套,戴了頂軍事第一的大帽子,哎哎!豈只我們當教書匠的該倒黴?我看,”
她把眼睛一睜,翻身起來,將燈罩上煨着的春茶瓷壺拿去嘴對嘴喝了兩口,又拈起一支紙菸,才說:“你看,剛纔你說的一番啥子話,我雖不完全懂得,但別人聽見了,受得了受不了,你們教書的,也活該受點罪,就由於一張申公豹的嘴,好像全中國的人都糊塗,只有你們教書的才聰明!其實哩,聰明人便不應當討人嫌!我以前沒嫁給你,倒沒關係,如今不同啦,不能受你的累。我不放心的,就是你那張嘴,管在啥子地方,管當着啥子人,一打開了,就開心見腸的亂說。你這回的事,不管是啥子人鴆的冤枉,總之,根原就由於亂髮議論,大表叔已對我說過了。所以,我不要你再去教書,窮倒在其次,何況現在我還有幾個現錢,大概一年半載,尚不至於怎嗎窮。我就是害怕受累。設若再爲了亂說話,着人抓了去,那我只有急死下臺。唉!你該曉得高局長是咋個結局的?我不能再守一次寡喲!”
話說得太正經,不但空氣漸漸嚴重,而且情緒也趨於悲傷,已經不適合蜜月談話,若再繼續說下去,那影響就大了。
白知時已經不是當年只知有己的人,於是便故意打了個哈哈道:“三更過了,還不打算睡覺,我可熬不得啦!”
“來燒一口,好不好?我給你打一個米口子。”她也轉過笑臉,說得相當嫵媚。
“多謝,多謝,今晚不再上當。你不見我今天在戲場中是怎們在打呵哈?惹得大家看着我,多難過呀!”
“呸!有啥難過!難道你討頭一房時,就不打呵哈嗎?”
畢竟拒絕了,而且很安然地過了一夜。
第二天是冬初應有的陰雨天。
古人說蜀犬吠日。蜀就是川西,而且是成都平原,成都平原上的狗,一看見太陽,便奇怪的吠起來,可見陰霾時候太多。但也指的是冬天,古人說這句俏皮話,沒有指明季節,因而就貽誤了好多的外鄉名人,無論男性、女性,一到成都平原來,胸中便橫梗了一個古怪成見,認爲這地方哪裏配住下去,既沒有太陽,又沒有太陽燈。於是,從而論之,“所以文化太低!”於是,也就菲薄到“你們蘇東坡的集子,我也看過,不過那麼薄薄的兩本!”唉,唉,名人們若果運氣不好,偏偏選着冬季到成都平原來,那,實在不能爲諱,雖說不像倫敦那麼霧得化不開,雖說不像巴黎那麼陰沉得要終日開電燈,可是到底不像六月炎天,火傘高張、曬得名人們對着月亮也喘氣的天氣;自然更不能與非洲撒哈拉大沙漠的天氣相比擬。以此,每到冬天陰霾季節,不但外來的名人們不自在,就是在成都平原土生土長的土著們也不舒服的呀!舉例言之,如白知時、唐淑貞這一對便如此。
今天是七天裏頭難得的一天:星期日。他們在昨天看了日場電影回去,正當薄暮時,就把今天的日程安排好了:上午早點起來,早點吃飯,早點過癮收拾;然後帶着繼祖,到東門外四川大學農學院去看晚菊花,順便到望江樓喝茶,看石牛堰掘藏金的遺蹟。若果望江樓沒有館子,就繞九眼橋新村,到新南門外竟成園吃一頓小餐。唐淑貞打幾個煙泡帶去,就不必回家過癮,等到斷黑,就一直到春熙路三益公看《孔雀膽》話劇。散場之後,再回家消夜。這是何等舒適的一天!花錢不多,又高雅,同時還教了兒子許多見識。安排日程之時,天氣並不怎麼壞,好像還有一抹殘紅映於向西廂房的屋脊上。高白繼祖聽了,高興得只是笑,連唐太婆也說:“如其我走得動,也要跟着你們去耍一天!”
但是今天,七天裏頂難得一天的星期日,卻自高白繼祖一爬下牀,——這孩子自到成都,就睡在外婆牀上,像一般的有外婆在一處的孩子,所有穿、吃、教、管,統歸外婆一手經理。——那檐溜就滴答滴答滴下了。他愁起臉說:“外婆,下雨了!”
“該下雨的天氣。如其不下雨,今年又會幹冬,小春不好,明年的米糧還要貴哩!阿彌陀佛,多下幾天雨纔好啦!”
“你光曉得望下雨,我們今天不是轉不成了?”
“嚇!自然轉不成了。”
“今天星期囉!”
“星期就星期,在屋頭耍罷!乖乖,下雨天,莫去鬧你孃老子,讓他們多睡一下。我還要悶一悶哩。”
果然,下雨天,白知時只撩開蚊帳看了看,便縮進頭去,重又擁在新太太的頸子邊,睡了一大覺。
一直到下午,雨絲沒有停過,不怎麼大,也不怎麼細,檐溜只是滴答滴答。也起了一陣不大的風,階沿上溼了大半,又冷,一家人遂全擠在新房裏,因爲那裏有煙燈,又有一隻老舊的鐵火盆。
雖然被雨阻了遊興,唐淑貞倒不怎麼不高興,爲排遣起見,多燒幾口也就罷了。唐太婆無所謂,只要有個竹烘籠,老是不擺龍門陣就打瞌睡的。高白繼祖歷來就非父母寵兒,這一天,只管不舒服,卻也只能躲在外婆房裏,伏在一張古老方桌上看各種連環圖,並用筆墨去摩畫那些印得不大像樣的人形。只有白知時一個人,感到了真正的無聊。他不會打紙牌,也不會打麻將,更玩不來骨牌,——外國牌不必說了。——所以就連一個人玩的過五關,也根本不懂。看書哩,倒可以,但是他有個怪脾氣,必要一個人橫開十字的躺在牀上,或是正襟危坐地坐在書案跟前,清清靜靜,沒一個人打攪,他的心才能貫注到字裏行間;就是偶爾看看小說,念念舊詩,也如此。要是不陪太太,他也可以到少城公園泡碗茶,和一般氣味相投的人談談天呀!然而下着雨,然而方在蜜月當中,尚不好打着瀘州雨傘,披上上海雨衣,就自由自在的走囉!“早就料到一續了弦又不會再有完全自由的!”他不敢說出來,也沒有報紙看,一巷子不是通衢,住家人戶要看報的不多,報販子是不大肯空喊一條街的。
他於是只好向煙鋪這邊躺一躺,又站起來,在地板上走兩步,有時拿火鋏把火盆裏的紅熾的槓炭翻一翻,假如他會抽紙菸也好啦,要是能吸兩口鴉片煙,豈不更妙?新太太原本這樣希望過他,可是他總在設詞拒絕。
只好擺龍門陣了。
但是不知如何,又把昨夜打斷的語緒接上。太太說:“說了一大堆話,你還是要教書嗎?真是一條吃屎狗啦!”
他皺起眉頭,同時又做了個笑臉道:“還是覺得教書內行些。”
“哼!是不是你生下來就會教書的?”
自然,這接着而來的說法,就更有力了。他只笑一笑,不說什麼。
然而太太不放鬆:“說嘛我也曉得你還是長大成人,慢慢才學會的,既是學得會教書,爲啥又學不會做別的事?我覺得學做別的事,比學教書還容易些罷?”
“你要我學做別的啥子呢?”
“跑安樂寺,做生意。把你加在你那同鄉手上做藥材的本抽出來,很夠了,我再給你搭一點,一天並不要費上你七八點鐘,只要不大貪,做穩當點,包你兩個月一個對本,一年下來,啥都解決了,豈不比你教一百年書強嗎?”
“談何容易,做生意!你可曉得隔行如隔山麼?光看見別人賺錢,要沒人蝕本,這錢又從何賺來?還不是跟賭錢一樣。”
“那是太平世道的話,現在做生意卻不這樣,只要你有本錢,膽子大,把東西搶得到手,我敢說,閉着眼睛賺錢。不過,賺的多少,那就看你搶進的是啥子貨,和你在市場上穩得住穩不住。這些都容易學的,多跑幾天,把路數一摸熟了,就行。只看我,我以前難道是內行?還不是熱炒熱賣,兩三個月裏旋學出來的。”
“也由於你年輕,對這件事有興趣。”他實實快被太太打敗了,只好順手抓了一張盾牌。
“只要肯學,倒不在乎年紀。”她要把他逼到轉不過身的地方:“興趣哩,更不是天生的,一件事搞順了手,搞久了,自然就有了興趣,像你教書樣。不忙,聽我說。一個人的興趣,也可以改變囉!比如我從前頂愛打牌,一上桌子,三天三夜可以不下來,現在,你看我摸過牌沒有?這就是我現在對於打牌的興趣已改變了。”
白知時看看已被逼到牛角尖上,而對手還一步一步不放鬆。他本有一手殺着的,——即現代語所謂王牌。——昨夜已幾乎使出,曉得那太無情了,新太太一準受不住,說不定還會引起意外糾紛哩。但是此刻已勢逼此處,不投降便只有使它。於是,他斟酌之下,把聲音臉色俱格外放柔和了一倍,才說:“你講得頭頭是道,我真佩服得很。不過我想來,你要我改行不再教書,是爲我的好,我自然應該竭誠接受。我也有一件事要求你,也是爲你的好,希望你也辦得到。這並不是交換條件,實在是你既這樣照管我,真情實意的,咳!我又怎好把你待外呢?設若你能答應了我的要求,我敢當着燈火神天,給你賭個大咒,如再教書,永世不得昌達!”
她也曉得他之說得如此慎重,一定有種什麼利害的語言在後頭的,遂躺了下去,先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方說:“我聽你的,請說啊!”
“其實,沒有啥子,我要求你的,僅只把鴉片煙戒了它,不再吃。”
果然,他這一箭正中要害,唐淑貞簡直就閉上眼皮,不作一聲。
“你切莫誤會啦!”他連忙停步在煙鋪前,更款款然的把鴉片煙的害處,極力講解了一番。他是站在科學立場,只從生理和衛生方面立言,絕不像百年以來,古人今人,在朝的在野的,所作的那種推行禁改,或勸戒吸毒的文言的公文,或白話的歌詞等,不是出以訓誥口吻,就是出以罵詈口吻,而皆從空空洞洞的人倫道德方面去立言。
他說得那麼委婉,那麼動聽,首先開口贊成的,倒是他喊媽媽的唐太婆。
“該是哈,姑奶奶?我早就說過,鴉片煙是害人精,沾染上了,一輩子便完了。不過我沒有姑爺說得這們好。”看來她雖在打瞌睡,原來並未睡着,只是人胖了,一閉上眼睛,就不免要呼出一點鼾聲來。
“又有你說的!”唐淑貞猛地睜開雙眼,惡狠狠地把她媽瞅着,那一股無明火無明,佛典中指“癡”或“愚昧”,包含貪慾和嗔怒等。在俗文學中,也作“無明火”、“無明業火”,一般指怒火。如《劉知遠諸宮調》第十一:“平白髮無明火,不改從前窮性氣。”——編者注活像就要燒在她媽頭上了。
唐太婆在各個佃戶跟前,是一隻兇猛的母老虎,但在她女兒跟前,卻是一隻愛慕主人的癩狗。狗有時也會露出它的獠牙,但總不敢把那牙齒埋在主人的腿肉上。但是白知時生恐她們衝突起來,便帶勸帶拉,一直把唐太婆拉到她自己的房間,叫高白繼祖陪伴着,才又回了轉來。
但那一星星的怒火猶殘存在唐淑貞的眼裏。一面哆起嘴,拿煙籤燒煙:“我硬要吃煙,是我自己的錢!”
“怎嗎就發起氣來了,太太?這倒不是錢的問題!”
“那嗎,就是害我自己,我並沒害人呀!我安心叫鴉片煙害死,看哪個敢管我!”
“嚇,嚇!太太,你怎嗎死得哩!”他馬起臉,一點也不笑:“那你不是安心拉幾條命債嗎?”
“這纔怪啦!我死我的,又不抹頸上吊連累人,還要哪個償我的命債不成?”
“不是這樣說的。我是說,要是你死了,頭一個活不下去的就是我。你想想,我能捨得你嗎?我憑啥子再活下去!”
她倒笑了起來,上嘴皮又翹得幾乎挨着了鼻子:“我死了,你又是光棍一身輕,無掛無礙的,仍然去教你的書不好嗎?”
他遂進前一步,一歪身就坐在她屁股後頭,一邊拿手摸着她的肌肉不豐的大腿說:“哎!你還不明白麼!我已經被你說動了,只要你肯自己愛惜自己,不再拿鴉片煙來摧殘,我絕對聽你的話,改行。”
她也翻身平躺着,把他的手抓去,搵在自己手指過瘦、過長的手掌內,媚笑着說:“聽話就好!但是,爲啥一定要我戒菸?你不曉得我上癮差不多有五年,原先是爲了胃痛,吃上煙,纔好了些,要我戒菸,不是安心叫我再害胃痛?你們沒害過胃痛病的,不知道那痛是啥樣子,簡直痛得死人!我也曉得鴉片煙是害人精,原先我一身的肉,大腿撩出來,像柱頭,你看現在像啥?說起來真可憐,簡直像一隻燒子鴨!別的更不說了,以前我叫一枝花,你不信,你問向嫂。而今哩,哎!難道我不明白鴉片煙是害人精?可是怎們戒得脫啦!不說煙戒了,胃痛要發,我自己曉得,我的煙是抽進了骨髓的,雖是年成不久,但比那些幾十年的老煙哥還利害。倒是吃起煙膘的容易戒。所以說,叫我戒菸,就是要我的命。橫順只有一條命,戒死了,不如等我慢慢的抽死。你捨不得我抽死,就捨得我戒死嗎?哎!我的好人!”
他一臉的同情,並翻手把她的手握住,拿起來連連親了幾下,才說:“你的話只有一半真理。我不是醫生,但我懂得一點學理,那就是鴉片煙並醫不好胃病,反而還會加重胃病;其次,就是煙毒並不能進入骨髓,只能到達血管。總而言之,鴉片煙老吃下去,血管中毒越深,不久只有死路一條,萬無生理。戒菸只要得法,絕不會戒死,你倒不要朝戒死那條路上想。老實話,我捨不得你死,才勸你戒菸,難道反因捨不得,還故意鴆死你嗎?”
“其實,我想吃幾口鴉片煙,與你有啥子關係,你一定要我戒,到底爲啥?”她更把他扳了下去,兩個人面對面的睡在一個枕頭上。但她卻把頭偎在他肩頭邊,不令他聞到嘴裏氣味,她討厭他皺起兩隻眉毛的怪樣子。
“這還不明白易曉嗎?”他摸着她的臉巴說:“我爲啥答應你考慮改行?自然爲的容易找一些錢。但是,錢找來做啥?爲的解決我們下半世的生活。我們現在的生活,雖說還可敷衍,可是如你所言,也不過一年半載;物價如此漲法,現在說的一年半載,尚須大大打個折扣。而且我們現在的生活,也只能說敷衍苟活,尚算不得好呀!距離一般人所說的現代享受,還差得遠,何況丈母家也不算小康,她歲數那們大了,該不該準備一點身後的事情?繼祖纔讀高小,以後讀初中,讀高中,甚至讀大學,你算算,還要花多少錢?這些錢,不在目前儲備,你我都沒有恆產的,到那時再籌措,便難了。但是,這些都因爲有了你,才連帶發生的,假使沒有你,倒真如你所說,我還是光棍一條,這苟安儉省的生活過慣了,已沒有多大欲望,憑我教書所入,總還拖得下去的,我又何必改行?你想想看,我答應考慮改行,是不是爲了有你?但我希望的,是我們白頭偕老,繼祖大了,我們難免不再生育,以你我的年紀身體說,只要你把煙戒了,一定還有生的;到老來,生活不但沒問題,說不定還好起來,住幾天像樣的房子,穿幾件體面衣服,有了教育費,樂得子女滿堂,大家舒舒服服的過活着,這也纔像個人生!但是,沒有你,這折戲就唱不成!我希望絕了,我還改啥子行!找了錢做啥?我一個人是不要享受的,也不打長久算盤的!你想想看,你既把希望交付了我,你又怎們不好好把自己看重點,活下去呢?你如不打算戒菸,那,你就是想短命,就是想把交付我的希望又收回去,我何必改行呢?所以,你要我決心改行,我就得勸你決心戒菸,並不是交換條件,實實在在,要這樣做纔有意義啊!你喊我好人,我就喊你乖乖,乖乖,你想想看,把煙戒了的好哩,就這樣打短命主意混下去的好呢?說老實話,我決心答應和你結婚時起,就安排要勸你戒菸的,不過才結婚不久,怎好說?今天才撿了這個機會,你再仔細想想看!”
她糖股兒似的扭在他身上,低低喊道:“好人!心肝!你說的都對,老高從沒有這樣說過我,我曉得他壞!不過,我害怕,我害怕戒死,我看見過。”
聲音是那麼嘶啞,不消說是在哭了。
“莫怕,莫怕,我並不是立逼你就戒。我已想過了,霍大夫是有名的戒菸醫生,光在成都,聽說就戒好過幾百人,沒一個出拐的。我同他認識,也還有點交情,明天我同你先去請他檢查一下身體,再驗驗血,然後再定戒的方法,霍大夫給人戒菸,並沒有一定的方法,大抵因人而施,絕不使戒菸的人有半點痛苦,我親眼看見過,比你煙癮利害十倍的,都輕輕巧巧的戒掉了。乖乖!莫怕!只管相信我,我絕不得鴆你冤枉的!”
“那嗎,我們明天就去!”她擡起頭很堅決地說,但又笑了笑:“心肝,莫拉命債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