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寒霜降,”自然是依月亮歷的九月。不過這一年的九月,還相當暖,並無寒霜徵象,就在中旬前幾天,月亮已經很好時候,跑夜警報的,仍只是多穿一件單衣罷了。
成都已好久沒有過夜襲了,大家腦裏差不多已沒有此種影響,黃昏生活還是那樣的安定而熱鬧。
中旬之初的月亮,剛屆黃昏,便已掛在天邊,陽光越黯,月色越明。倘在去年和前年,日本攻勢還正旺盛時,中國天空還只靠少數飛虎隊像遊魂樣偶爾閃過一些影子時,每逢月夜,大家總有所準備,即如唐淑貞,也不會這樣心裏安閒的打扮着,準備帶領兒子去看《泰山凱旋記》了。
因爲高繼祖不斷地催促,唐老太婆只管一面罵她的外孫,卻也一面幫着向嫂,比平日提前半點鐘就將夜飯端上桌子。唐淑貞對於夜飯,和對於早飯一樣,只算是到時候的一種點綴,不吃也可以。她頂要緊的一頓,只有午飯,不過在夜裏十點後的那頓點心,是不能少的。
唐老寡婦本和成都一般人家樣,是隻吃兩餐的,即是說上午八點前後一餐,下午三點前後一餐,天明即起,打二更就睡,不吃午點,也不吃消夜的。自從女兒大歸,說是要將就高繼祖讀書之便,建議改爲吃三頓時,她是不大悅意的,而首先附和着願意照辦的是向嫂。柴米油鹽加三分之一的耗費,不說了,而且還打破了每月只依陰曆的初二十六打兩次牙祭的老規矩,差不多每天有點小葷,再不行,每頓總有一樣豬油弄的菜;而隔不上三天,就有一頓大葷,不是清燉,便是紅燒。唐淑貞說:“不常常吃點大油葷,心裏不好過。媽是過了六十的人,也應該吃好點,兵荒馬亂的年成,過一天,就該穿好吃好,舒舒服服快活一天,喊聲日本鬼子殺來,啥都沒有,還照以前那樣省儉做啥子!娃兒哩,也應該吃好點,他爹說過,小娃兒的營養頂要緊,若是吃壞了,一定有礙發育,並且還多病多痛的,與其病了求醫吃藥,不如平日吃好些!”主人常常見葷,做飯洗衣的向嫂又哪能專吃清油小菜?何況只一個女工,多一鏟少一鏟也不在乎,因此,首先附和着願意照辦的也是向嫂。
這還不算,尤其使唐老寡婦起初不得不猛烈反抗,而後來才委屈答應的,就是吃牛肉一件事。據唐老寡婦說,唐家是三代人不吃牛肉的了。頭一代是祖爺爺,當李短褡褡、藍大順造反時,由隆昌逃難上省,曾在亂兵前頭,爬在一條水牛背上搶渡過河,算是水牛救了他的命,便賭咒不再吃牛肉。第二代是老公公,當外科醫生時,不知要升一種什麼丹藥,一連三次都沒升好,他若有所悟,連忙跪在藥王菩薩跟前,許了願心,不吃牛肉,那丹藥才升好了。南門外二十幾畝田地,就是老人家一手積起來的。第三代就是她的丈夫,本是兄弟兩人,大哥不成行,十八歲上讀書不成,便改而習武,彎弓射箭,練南陽刀,端大磉磴,好一把氣力,入了武學的。卻因操袍哥,滾到黑棚裏去了,在雙流地界上犯了案,從此漂流浪蕩,不知生死,若果還在,差不多快八十了。因爲哥哥不成行,這個小十歲的弟弟便被父母管束緊了,一直到二十歲,父母雙亡,業已娶了妻後,還沒有職業,還在江南館徐老夫子那裏念八股文章。民國初年,才鑽進軍政府,弄了個小事,後來跟着尹都督的隊伍進川邊去當書記官,到出來時,卻弄了一身病,又染了一副大鴉片煙癮。卻是倒存了一些錢,目前這房子,就是民國五年修的,同時,唐二老爺也入了佛門,勒令一家人都不準吃牛肉,那時,唐淑貞才三四歲。
“三代人都戒過牛肉。我雖沒有皈依,但我卻朝過山,進過香,至今還在吃花齋。牛肉哩,二十幾年沒進過竈房門的,你難道記不得了?爲啥要叫我犯戒?”
“你曉得啥!牛肉是頂養人的,價錢又比豬肉相因,爲啥不吃?你沒在牛華溪看過,那些瘟的老的水牛,還要殺來吃哩,成都這們好的黃牛肉,卻不吃!前三代人不吃,是前三代人的事,怎嗎管到我們第四代第五代來了!你又沒進過佛門,更沒道理不吃!你說老太爺皈依了,不準全家人吃,你就至今不吃,那嗎,老太爺死了二十年,你爲啥還活起在呢?又說,老太爺又皈依了,又不吃牛肉,該是善人啦,善人就該得善報,爲啥那年又着冷炮子把腦殼打破死了呢?又說,三代人戒吃牛肉,就應該人財兩發呀,爲啥到現在,你只生了我這一個居孀的女?財哩,可憐囉,一年到頭,都在呻呻喚喚的過日子!你說,你說,不吃牛肉,還有哪些好處?吃了,還有哪些歹處?你說,說不出,就得吃,從今天起,硬要把牛肉拿進竈房門去!”
“姑奶奶,你做啥子這們橫豪!”老太婆在別的人跟前從沒有這樣和藹過,依然滿臉笑容說:“我告訴你,牛是多們可憐的畜生,替你們耕田種地,多苦啦!自家只是吃一把草。我們靠牛爲生,還忍心去吃它的肉嗎?所以佛爺說,吃牛肉的人要打入阿鼻地獄一譯無間地獄,意爲人在其中,沒有間隙。阿鼻,梵語。——原編者注的。”
後來兩句話,她自己也知道是杜撰的,哄不着人,說得並不起勁,也像念竈王經樣,不大懂的句子,就囫圇過去了。這連十一歲的高繼祖也呵呵地笑了。
唐淑貞的理由更正大了,攻勢也更猛烈了:“你這更不對!我們吃的是黃牛肉,黃牛隻是喂來吃的,就像餵豬似的,它並不耕田種地呀!耕田種地的是水牛,水牛肉並不好吃,我在牛華溪吃傷了的。”
至於打入阿鼻地獄,以及今生吃了牛肉來生準定變牛一層,已不再置議,因爲對方也已沒有堅強信念;而自打國戰以來,人間慘事多有比吃牛肉更甚的,譬如把壯丁拉去,一羣一羣的餓死,一批一批的拿扁擔打死來示衆的事,即會有地獄和輪迴,恐已難於輪到吃牛肉人的頭上來。於是,二十八年來不拿牛肉進竈房的戒條,公然打破。只是老太婆起初還自己堅持着不肯吃,其後,偶爾喝幾口湯,既不反胃,也沒有做噩夢,久而久之,也便糊里糊塗地吃起來。
這一天的夜飯菜,恰是清燉牛肉,還是唐淑貞在安樂寺下了早市後,特爲從疊灣巷轉到皇城壩,在一家相熟的回民牛肉店買的。並聽從白知時的說法,放了二兩幹枸杞下去,說比白燉的還補人。火候到了家,吃起來果然肉嫩湯濃,味道頗鮮。唐淑貞居然破例吃了兩個半碗湯泡飯。老太婆和着另一碗素菜,吃得也多,臨了時,還討好似的說:“砂罐裏還多,留着明早,夠白先生和繼祖再吃一頓了!”
剛吃完飯,高繼祖就催着要走。他外婆說:“忙啥?還沒有吃茶哩。”他媽說:“忙啥?我還沒穿衣裳鞋子哩。”向嫂在收碗時也說:“早晨上學時,爲啥不這樣忙?看戲就忙啦!”向嫂和他外婆相守有十多年,也是快六十的人,所以敢於訓他。
他只好到庭前去看天色。黃昏餘景猶明,月亮有大半邊圓。他叫說:“快黑了!蓉光六點半開,晏了,買不到票的!媽,看看你的手錶!”
“才五點三刻,忙啥子?坐車子去,不過幾分鐘,去早了,難得等!”
“那嗎,你快點穿鞋子,我去把車子喊在門口等你。”
不到三分鐘,他飛跑了進來。才進大門,便一路喊道:“預行警報出來了,媽呀!媽,預行了!媽呀!”
這像滿池塘蛙羣裏忽然投下了一塊石頭。兩廂房十多家人全沸騰起來。好幾個人一面向門外跑,一面問:“真的嗎?日本鬼子當真敢來夜襲嗎?”
出去的人立刻就回來證明道:“黃旗旗拿出來了,街上已有出城的人。趕快收拾!月亮好得很,敵機一定要來!城外冷,露水還一定重哩,得多穿兩件衣裳。頂好把鋪蓋帶去,曉得他媽的敵機啥時候來!”
準備跑的一派,都吵着鬧着,儘量在收拾自己得起,背得起,提得起的東西。不跑的一派,還有照例要發揮一番他們相信的真理:“跑啥子喲!白天還不怕他龜子敵機,夜裏更不在老子們的意下了。他媽的,前幾年好凶啊!‘六?一一’、‘七?二七’,百打百架敵機,也沒絆着老子們的邊邊,現在,哼!老子們還是不跑!好!保險給你們看房子!負責沒有賊娃子敢來!”
向嫂是從來就沒有跑過一步。她的真理是死生有命:“若是命中註定該死,就跑出城去,還是會挨炸的。頭一次猛追灣,第二次羅家碾,那些挨炸的,不都是特特從城內跑去湊數的嗎?”
唐老太婆頂害怕跑警報了:歲數大,發了福,一雙裹死了放不大的小腳。但是膽子又小,不能像向嫂和佃客中那些各有真理相信的人。每一次跑警報總是她頂慌張,收拾一個大包袱,得坐三回馬桶。
唐淑貞,每回都是她鎮定些。她並非不跑,但總要等到放了空襲警報以後,有時還必等放了緊急警報時,才跑。跑也不遠,只是一短段路程,從瘟祖廟的城牆缺口一出去,一過疏散橋,就呆下了。十有九次,當解除警報的哨子一響,她頭一個就回了家。或是日本飛機當真飛來上空時,要只是偵察機或戰鬥機,她根本不理會,不等飛機走遠,她已進了城。要是轟炸機哩,她倒也同一般人樣,很緊張的,甚至覺得呼吸都快停止了;但是,只須聽到炸彈一爆發,她憑經驗,知道日本飛機每次遠襲四川,無論在何處投彈,總只是每回只投一次,從沒有盤旋一週,再投二次的,投幾次的也有,那一定是分幾批來;她又憑經驗,知道來襲成都的路程,比去炸萬縣、炸梁山、炸重慶的,都遠得多,來一回很不容易,所以每來,總只一批,少到九架,多到一百零八架,卻從沒聽說像重慶被炸最利害有嚴重、劇烈、兇猛、高強等義,同“厲害”義,但仍作“利害”。——編者注時,一天多到五批、七批的;因此,她也就放心大膽的,頭一個就趕回來。回來做什麼呢?十有九次,也爲的過鴉片煙癮。她感覺到一件稀奇事,就是每遇警報,她的鴉片煙總得加倍的抽,不是事前頂不住癮,就是事後癮發得太快。
這時,她已穿上了高跟鞋的,便連忙脫了,換上一雙青咔嘰生膠底操鞋,是專爲跑警報穿的。並連忙將那特製的夾層毛藍布大幅窗帷扯嚴,遮得一絲光一縷氣都不容易漏出去。然後又連忙從那張舊式架子牀的踏腳板凳抽屜中,將一副小巧玲瓏的鴉片煙行頭取出,連忙點菸燈,連忙燒煙膏,及至她媽和向嫂把一些要緊東西收拾成兩個相當大的包袱提到她房間來時,她已抽了小指頭大兩顆煙泡。她兒子也自己收拾了個小包袱:兩件童軍服,幾本教科書,還有幾本《西遊記》連環圖,是向同學借的。都知道她的脾氣,不敢催她,只靜靜坐着,等放空襲警報。
兩廂佃客走的已差不多走完了,負責防守賊娃子的,則一羣男女大小都擠在大門口,取笑打從街上走過的男女大小,院子內倒非常清靜起來。
“媽,人家都走了。”高繼祖怯生生的忽然說一句。
已經是第六口煙過去,唐淑貞精神漸漸勃發,脾氣也好了些;仍然技巧的搓着第七個煙泡道:“莫慌!預行出來了這們久,還沒放空襲,多半又不會來的了。我在安樂寺認識一個居太太,湖北人,人多好的,有說有笑,她有個娃兒在航委會做事。照她說起來,日本的空軍簡直不行了,不說在南洋着美國的空軍打得落花流水,就在中國地方,也着打得七零八落。它現在就只陸軍還行,中國還不是它敵手哩。這話一定確實,是航委會傳出來的。那嗎,它還有啥力量再敢到我們大後方來轟炸?所以說,大家都彆着急,說不定又因了啥子誤會,把美國去轟炸了前線回來的飛機,當成了日本的,亂放起警報來,像頭一回樣。唉!可惜白哥子沒在家,要是能趕回來,倒打聽得出一點真消息!”
就這時節,八達號裏一般茶舞的人,也同樣的很鎮靜,不過也有一小部分男女舞客過分膽小,在幾個美國空軍接到命令,駕起吉普車趕出南門去後,便也各自溜走了。
羅羅,也就是劉易之的太太,穿着一件大紅閃花緞旗袍,在百枝燭光的電燈照耀之下,比在黃昏的微弱光線裏,尤爲鮮豔奪目;胸襟上一大簇茉莉花球,和細長而白淨的脖子上的一串假珍珠鏈的白光,也夠調和得頗不俗氣。和女主人丁丁比起來,就是那幾個來自萬里,很少與中國女性接觸的美國大兵,也很容易的在幾眼之下,便分出了前一個是社交老手,而後一個只是才學摩登的少婦。
她此時正凝精聚神的坐在靠壁一張皮沙發上,同着嵇科長的太太在密談什麼。當馬爲富走去把電燈一扭開時,兩位太太都不覺一震,各自拿手背把眼睛一遮,同聲說:“光線太強了!”
陳莉華正站在角落上一隻放收音機的條桌旁,雖在收聽本市廣播電臺那位相熟的女廣播員以流利的北平腔,報告着今天各報已經登過的中央社的刻板新聞:“高田圩敵昨向桃子隘進撲,被我軍擊退,敵人損失甚衆,有回竄勢態。”同時,也聽見了兩位太太的話,便向正抽着紙菸在與龍子才站着說話的陳登雲招了招手。
陳登雲筆挺的穿了件“斯摩金”,打的也是黑領結,下面配了條細條紋薄呢褲,算是今天茶舞會裏很得體的一身裝束。但嵇科長卻向費副官私下挖苦他不懂時尚,不應該在不拘禮節,活潑天真的美國朋友跟前,擺出十九世紀的英國紳士派來。
費副官老是那身黃呢中山服,笑說:“我們老粗,又沒留過洋,連上海都沒去過的,倒不懂這些。我只曉得穿上西裝就摩登了!哈哈!”
“你不懂,我懂。你光看今天那幾位外賓,是不是都穿的夏威夷襯衫來的,拿老規矩來說,是不該的;比如別人請你參與啥子大宴會,你連長衫都不穿,只穿了一件汗衣去。但是美國人就是這點可愛,以前的啥子老規矩一概打倒,在交際上一味的率真,從沒見過面的人,一談上路,立刻就像弟兄樣親熱,並不講那虛僞的禮貌。你只看報上載的海爾賽海軍大將第二次回到他旗艦上來,頭一個命令,就是取消領帶。穿西裝不拴領帶,你想這是如何的豪放,英國人辦不到,所以在這次大戰裏,英國的海軍就真蹩腳!”
陳登雲看見三小姐在招手,立刻就走了過去:“有啥事嗎?”
“一定又是丁丁的主意了。小馬咋個連這件事也不經心,他也曾交際過的呀!”
“到底爲的啥?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不由抿着嘴皮一笑:“你也同小馬一樣了,還要我說嗎?”
她又拿眼朝電燈一看,光線果然太強,射得兩眼生花。
她今天穿的一件元青花緞旗袍,只在前裾的右角和後裾的左角,綻了兩朵硃紅花和兩片翠綠葉,都是刮絨的,素淨而俏麗,和羅羅的打扮恰成了一種強烈的對照;並且把那豐腴的身體和頸項,陪襯得更其肉感起來。今天在八九個女客中間,只她與羅羅最爲外賓注意,每逢擴音器把音樂片子一送出後,總有兩三個高大強壯的美國人一同來要求她們兩個跳舞,好幾次沒有停歇過。她的舞步也還穩當,不過趕不上羅羅來得輕盈,這是常不常跳的關係,倒沒有什麼,而使她略不高興,認爲不如人的,就是羅羅能夠說英國話,唱英文歌,而她卻是啞巴。好在今天由費副官邀來昨下午茶舞的幾個空軍,都能強勉說幾句中國話,差能略略達意,不過有一個學了些下流話,在相摟而舞時,貼着耳朵說了句:“你是乖乖!”她真沒辦法去回答他,只好拿眼睛白了他一眼,又搖一搖頭,同時找一句簡單的中國話回答他:“說得不好!這是頂不好的話!”他好像懂了,也搖搖頭,又笑一笑。但是那隻摟着腰肢的有毛的粗膀膊更其緊了緊,而貼着耳朵仍是那句:“乖乖!你是乖乖!”就這時候,得了消息說,日本飛機有到四川的模樣。一般正摟着舞伴的美國兵遂都立刻聚在一處,說了兩句話,便匆匆的給每一人握一握手,喊着“古拜”走了。
因了她的眼風,陳登雲才懂了她的意思,連忙點點頭道:“好亮的燈!哦!是的,應該換成綠色的電泡。我已跟小馬說過,並且我親眼看見他預備了的,何以又不改換?”
“我想,一定是丁丁的主意!”
“不見得罷?”
“你怎麼知道不見得?想到有這們多客,又有洋人,若果不把電燈弄得雪亮,不怕人家說她點慣了清油燈嗎?”
陳登雲一笑走開,跟着便是老楊來把燈泡換了。立刻這個舞廳裏——此刻可以說是客廳裏的光線,就柔和了,恰與庭中的月色花蔭配合成一片優美的境地。
嵇太太忽然詫異道:“誰叫人把電燈泡換了的?真聰明!”
嵇太太是三十年紀,一個正在發福的少婦。從面孔到一雙腳,從頭髮的電燙樣式到鞋子後跟,無一處不顯得四平八穩,沒一點指得出瑕疵,但也沒一點引人興趣的特徵。態度也大方平淡,好像熟透的一顆水蜜桃,但是任何人都看得出她是出身大家,而又受過大學教育的人。在交際場中,是那樣的蘊藉文雅,卻與任何人都無過分親熱之表示。也因此之故,她雖然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過於文愛娜,比起羅羅的那種洋涇浜英語來,更不知高明到哪裏,可是一般美國空軍人員,總把她當成有學問的老阿姐,也一樣同她跳舞,也一樣同她談天,甚至有時也一樣的邀她坐吉普車兜風,或到幾處空軍營去出席什麼聯歡會,而到底是不敢越份,而到底只算是忘形的朋友。她就是這點強,就是這點才把一個自命風流浪漫的嵇科長抓住了,使他只敢偷偷摸摸,而不敢光明正大的胡搞,並且還不惜把一面懼內的擋箭牌掛在口上,一點不怕人笑。
羅羅望着她一笑道:“我曉得這個人,但是我不說。”
“唔!不勞煩你說!”嵇太太也聰明地一笑:“廳子裏只這幾個人:先生們都是心粗氣浮的,想不到;女主人家進去了,沒出來;居太太哩,是新認識的客,不會管到這上頭;那嗎,還有什麼人呢?自然用不着你說了!”
“噫!你果真是條理分明,無怪嵇科長和納爾遜中校那們佩服你!”羅羅頓了頓,又道:“若果你當真去做起官來,恐怕許多男子們都要嚇死了!”
“豈但我?就是你,就是陳三小姐,就是坐在那邊的居太太,哪個不會把些笨男人嚇死呢?如其都做了官,其實,告訴你,做官是頂容易的事,比我們剪裁一件衣料,燒一樣尋常菜,還容易得多!你莫把做官看得太神祕;我告訴你一樁故事,你就明白啦!”
丁素英又勻了一次粉,又換了一件新衣服,嘻哈打笑的挽着她的馬經理,走到舞廳中間,像宣佈開會樣,把兩隻短而胖的手,拙笨的幾拍,等到衆人都注意的看着她時,她卻紅起臉,推着她的馬經理:“你說!你說!”
“好的,我說!哥子們,嫂嫂們,拙荊舊時對別人謙稱自己的妻子叫拙荊,出自《列女傳》,說梁鴻的妻子孟光“常荊釵布裙”。——原編者注的意思:今天是我們第一次開辦的舞會,請帖上雖寫的茶點招待,其實是預備了一點酒菜。原先因爲有外賓在場,安排是中餐西吃。而今外賓既不在場,到底我們還是西吃的好呢?還是”
幾個清剛而低沉的男高音、男中音:“西吃!我主張西式!還是西吃的好!”
只有陪着居太太在密談的那個正走紅運的龍子才隊長沒有提出主張,而四個女客,也只是笑,不表示意見。
“不行呀!”馬爲富屈着指頭算算道:“男女來賓九人,主張西吃的只有四人,都是男賓,這咋行呢?”
陳莉華笑道:“又不是啥子軍國會議,說不上表決,更說不上多數少數。我看,客隨主便罷!”
嵇太太跟着說:“對的!我贊成陳三姐的說法!”
嵇科長向羅羅擠了個眼睛道:“兩位女賓的作風真夠圓滑,可以當得外交部長了。”
“我纔在說嵇大嫂若做了官,頭一個就會把你嚇死!”
丁素英遂向她的馬經理道:“那嗎,我們還是西吃罷。”
楊世興慌忙走來,向衆人說:“先生夥!警報扯響了!你們的車伕問啷格辦?”
居太太首先站了起來:“多謝你家!我要回去了!”
“莫要走!”龍子才也站起來,無意的伸着兩手一攔:“你那條街正是軍事機關!”
費副官挺着胸膛,很像一個負有全責的大軍人,揮着兩手叫道:“請雅靜!等我們聽一聽!”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是空襲警報,沒關係!等我打電話問問看。”
陳莉華已把收音機扭開。
“注意!注意!敵機三批,由鄂西基地西飛!敵機三批,由鄂西基地西飛!已過萬縣!已過萬縣!仍向前進!五分鐘後再報告!”
陳登雲立刻走過去說:“我們回‘歸兮山莊’去罷!”
劉易之畢竟年輕,比他太太還沉不住氣,向陳登雲說:“我們也到你那兒去!”
汪會計領着男女老小一大羣,從舞廳門外走過,嘰裏呱啦的,很像才散了戲的模樣。
嵇科長也有點慌了,對他太太說:“我們也到陳三姐那裏去,好不好?”
他太太還是穩坐不動地說:“剛纔你沒聽見毛立克上尉說嗎?他們決不容許日本飛機進入市空的,現在不比從前,你還怕嗎?”
羅羅也才恍然若悟,連連點着她那美麗的頭道:“我可證明,密斯特毛立克確是這們說過!那,我們還怕什麼!我們有盟軍保護!莫走莫走,大家都別走,陳五哥、陳三姐、嵇大嫂、嵇科長,都別走!啊!還有居太太、龍隊長,都別走!當真,密斯特毛立克說過,唔!華生中尉也像說過的,不過我沒聽清楚,總之,有盟軍保護!日本飛機”
“注意!注意!敵機三批由鄂西基地西飛!已過樑山!已過樑山!敵機三批繼續西進!敵機三批繼續西進!成都平原月色甚好!月色甚好!市民們趕快向四郊疏散!市民們趕快向四郊疏散!”
羅羅剛走去把收音機關了後,費副官也打了電話回來。
“真該槍斃,那夥接線生!偏是緊急時候,偏跟你頑皮,喊了老半天,纔打通!”
小馬問:“咋個的?說是三批敵機已過樑山,到底一批好多架嘛?”
“沒關係,沒關係,我剛纔問了防空部,說是一批只有三架,還是兩個馬達的輕轟炸機,看光景是擾亂性質,發生不出大作用的。並且我們盟軍的截擊飛機,已向遂寧那帶飛去了,大約不會讓它竄入市空。不過,馬經理,燈火卻要滅盡,那倒開不得玩笑!”
小馬登時就把舞廳的電燈關了,並親自到前前後後去檢查電燈關完了不曾。
丁素英大聲說道:“恁早就把電燈關完了!我們咋個消夜呢?”
幾個清脆的女高音:“我們都還不餓,等解除了再吃罷!”
嵇科長走到外邊階沿上說:“這們好的月亮!大家不如到外面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