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快入夜了,陳登雲才疲勞不堪的,同着毛立克和一個當翻譯的姜森,共乘了一輛小吉普車,由飛機場出來,向舊縣的街上馳去。
飛機場是那麼大,差不多有十華里長。一條主要的寬大的跑道,也是有那麼長。還有好些跑道,長的短的、豎的橫的、寬的窄的。跑道外面,是平坦的空地,有的沒一根草,有的仍然有草,只管露結爲霜了,那鏟不盡除不完的小東西,還那麼青鬱郁的。此外則是急就成章的,中國式的改良房子——真是把良處改掉了的:熱天熱,冬天冷,雨天潮,燥天灰的房子!——東也一排,西也一溜,相距都很遠:由辦公室到寢室,由寢室到餐廳,由餐廳到遊戲室;再由司令臺到倉庫,由倉庫到油庫,由油庫到軍火庫都相距很遠。就拿倉庫說罷,分門別類不談了,光是一組運進的,——自然不屬於軍用品和軍火。——一組運出的,也並不能用人的兩腳走來走去,啊!遼闊,遼闊,想不到全是川西壩的人民一手一腳平出來修出來的!因此你也就不會驚詫場上的大小吉普車,和大小卡車,何以會跑來跑去的那麼多,多得比成都市內的還多!
就不靠腳走,而因了問人找人,這裏去接頭,那裏去籤個字,有時還賴了相當熟的人事關係,沒有多摸黑路;以及許多處所,還賴了好多次一說就通的電話,然而幾個鐘頭搞下來,到底也疲倦不堪,而且也飢渴交加起來。
他幸而當過科員來的,心頭默默一算,在四小時中所辦的事,倘若改到中國官廳中,四個月辦好了,算是你的本事大!可是有樁好處,怕也是在外國找不出的,他想,便是辦事的人絕不會累得在寒風裏流汗,絕不會在事情辦了一半就疲勞得幾乎不能支持的罷?
可是他又詫異:何以像毛立克等人,也不過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同他一樣的在奔忙,看來還是興致勃勃的,絲毫不顯倦容,此刻在應當休息的時候,還邀他跑幾里路到街上去喝洋酒,吃中國飯?不但毛立克,就是那個個兒和年紀俱不甚大的浙江人而說了一口成都話的姜森,也來得呀!油黑長臉上一對小而圓的眼睛,不也顯得神完氣足的嗎?他不能想了,他太疲勞了。
已經快入夜了,但是飛機場上仍無靜止的徵象,尤其是天空,不斷有飛機降下來,也不斷有飛機騰起,也不斷有飛機在上空盤旋,光聽馬達聲音,已經使你感到昏暈。司令塔臺畔的照明燈,已像掃帚星樣,放出了強烈的白光,一轉一轉的向各方跑道上射去,一射幾裏,時而這,時而那,還有很多紅的綠的電燈閃耀着;拖飛機和載人的吉普車,像竄儵魚似的在燈光中溜來溜去,接運軍火和物品的大卡車,幾乎是成列的在兜圈子,光是這種動和光,也會令你感到昏暈。
已經快入夜了,公路上的人特別多。有從飛機場上出來的,有從幾里路外各農家屋中走來的,還有大隊的從軍的知識青年們,也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還有從雙流、從成都運東西來,或是打空回來的各種車,各樣的人。
已經快入夜了,半里多長的街上全是燈光,二合二面意謂兩對面。——原編者注鋪戶,全像纔開市一樣,街上的人,也像日中而市的滿場時候,那聲、那動、那光,似乎和飛機場上的情形一般無二;那裏是工作,這裏也是工作。
他們還沒有到街口,已下車步行了,換言之,已在人叢中擠擠攘攘的了。陳登雲飢疲得只想睡,跟在姜森背後,一步一躓的垂頭走着,忽然覺得到了一個地方,他們推門進去,原來纔是一間專門招待盟軍的中國西餐館。
舊縣,官稱叫五津渡。過河而北,是新津縣城,一條公路直通西康的雅安縣;過河而南,是鄧公場,一條公路直通樂山縣。以地勢而言,是管鑰着川南的交通。本地出名的,就是那個渡口,從前擡轎的說法是:“走盡天下路,難過新津渡。”但也只是擡轎的說法,其實只在洪水時節,河面寬闊,水流湍急,中間有兩段沙洲,水深了,不能徒涉,須過三次渡船,給三次渡錢,險也不怎麼險,僅只費些時間,費些口舌。在枯水時,這裏有兩道木橋,很坦然就過去了。自有公路之後,汽車過河便是大的擺渡船,船少車多,有時也不免費個點把鐘頭而已。
前清宣統年間,這裏曾修過新式兵營,在辛亥年時,被保路同志軍拆光了。辛亥年保路同志軍起事,新津是南路的據點,這渡口上,也曾打過第一次的內戰。民國二十年,四川第若干次內戰之際,這裏就曾徵購過民田,修了個不大的飛機場,由於一直沒有飛機來降落,才廢了,又第二次變爲了民田。直到這次作爲四川第二個大基地,由盟邦美國要求,才又徵購民田,才又把新津河中上下流幾裏的鵝卵石掏盡,憑大家的少許經驗,公然名副其實的又修成了這個大飛機場。
在民國十六年通樂山的公路未完成以前,這裏只算是個腰站,充其量不過十來家草房子,預備渡河的行人在此歇歇腳罷了。及至修造了車站,變爲站口,才漸漸有了飯鋪、茶鋪、流差棧房,賣雜貨、賣糧食、賣豬肉、賣蔬菜,乃至賣大邑縣唐場豆腐乳的生意,和半永久性的泥壁木架房子。到抗戰以後,來往的行人越多,這裏的街便越長,同時馬路也越壞。飛機場一動工,動輒來往着二三十萬人,這裏竟比一個小縣份還熱鬧,誠如小馬曾經說過的,光是供應紙菸一項,就不知使多少人撈飽了!
說是比小縣份還熱鬧,真不算過分形容。除了房子不甚像樣外,哪個小縣城裏有這樣雪亮的電燈?有這樣多的出售美國紙菸、美國罐頭、美國糖果的商店?有這樣多的西式洗衣店、西式理髮店?有這樣多的出售繡貨、篾器,和白銅水菸袋的國貨店?有這樣多的寫着洋文的咖啡館、小餐館,而且還相當整潔,四壁裱了粉紙,地下鋪着篾席,每一張小小擡子都鋪了雪白的洋布?更哪有這樣多的密斯特?——現在通不作興叫洋人,而通作興叫密斯特。這教育很徹底,很普遍,而且很迅速,猶如十餘年來,始在官家報紙上甫能看見的平等、自由、民主等名詞一樣。——更哪有這樣多的高等華人?
陳登雲才一坐在白木餐椅上,忍不住便衝着毛立克大打了一個呵欠。但他立刻警覺,這在密斯特跟前,是失禮的。於是第二個呵欠,便強勉忍住,只借着整理領帶,把四肢略爲伸了伸,並摸出手巾,老實的把眼睛、鼻子、臉頰揩了又揩。這時,他纔想到他哥說的東方文明,真的,要是此刻痛痛快快洗幾把熱水面巾,可多麼好呀!然而這裏講究的乃是西方文明喲!
毛立克的“駱駝”美國駱駝牌捲菸。——原編者注遞了過來。他本不大欣賞的,爲了禮貌,也只好接來咂燃。在這情況之下,被“駱駝”一刺激,果然便振作了些。他才發現了原來那個男堂倌之外,現在又出來了一個女的。光看她一出來就望着毛立克那麼又甜又膩的一笑,兩隻白膀膊抄在背後拴圍裙,一面就來不及的踏着高跟鞋,像飛一般走過來的那樣子,陳登雲縱就老實透底,也瞧出了那一準是負有別種任務的女堂倌。
“今天,早啦!”這句話是光對毛立克喊出的。聲音粗而濁,像是朱樂生太太那一帶的人。身材相當高,也結實,毛呢短夾襖下面的一雙腿,壯得像柱頭,頂新式的喬其紗長襪,透出同膀膊一樣的白肉。襪子、鞋子、手錶、寶石戒指、金膀圈、把嘴皮塗得血紅的脣膏、一聞便知所撲的那種三花牌香粉、站人牌髮油,以及濃得刺鼻的玫瑰香水,不消說全是來路貨,就連那件夾襖的料子也一準是的。想也不是毛立克一個人所能供應,一準還有好些密斯特哩!
細眉細眼、塌鼻子、圓盤臉、小耳朵,並不秀氣。但一配上那張嘴皮略厚的口,就好看了。年紀有二十幾歲,準是一般密斯特們的老姐姐。不過,在一般密斯特的眼中,至多隻能估出她才十七歲哩,中國人的面貌和真實年齡,在西洋人看來,委實是一種謎啊!
毛立克親熱的同她握了手後,用着比較好的中國話說道:“今天有客。他餓了。我們吃好菜。快點。快點。”
“你的中國話更進步了。”陳登雲打起精神笑說。
毛立克只是笑。
“在女先生跟前再不好生說,”姜森把皮卡克的領子翻了翻,笑說:“會着打屁股的!”
毛立克哈哈大笑着,接連學了兩次:“打屁股的!打屁股的!”
又掉向陳登雲道:“她頂好。她不打屁股的。”
男堂倌先把一瓶白蘭地拿來,各人面前斟了一玻璃杯。三個人不由都端了起來,互碰一下,仰脖子就幹了。
陳登雲低低問姜森:“她叫啥名字?”
“他們都叫她梅蕙絲。”
毛立克聽見了,連連點頭道:“是的,梅蕙絲。電影明星。馬馬虎虎她像。”
“在這裏,怕是頂紅的了?”
姜森點頭道:“何消說呢?在這羣野花當中,真算得‘能行一朵白牡丹’了。”
白牡丹用大搪瓷盤捧了一大碗白菜燒雞塊出來。又各人面前放一隻西餐瓷盤、一雙竹筷、一把叉子、一柄勺。
陳登雲再一留心看她的手指雖短,倒還白細,很像丁素英的手。指甲上確也擦着紅豔的蔻丹。
毛立克拿着竹筷向陳登雲一比道:“中國菜。刮刮叫。請。”
但是陳登雲卻吃不出刮刮叫來,因爲餓了,倒也不作假。
接着來的是炸魚,是燒牛肉,是火腿燜豌豆,是炸洋芋,是蘿蔔餅。雜亂無章的撈了一肚皮。剋實說來,只有燜豌豆一樣可強強勉勉算是中國菜,其餘的,也算不得是西菜,唯一算中國格式的,只一盆鮑魚湯是最後端來,而白蘭地也並未在飯後才喝。彼此在菜酒中間各扒了一湯碗蒸的白米飯。
到喝湯時,白牡丹便不客氣的走來,坐在毛立克身邊另一張椅上。同時把一張粉臉偎在他肩頭上問道:“明天該你走嗎?哪天才回來呢?海勃龍的外套,金頭自來水筆,寶石耳環,等我想想,還有啥?”
姜森大笑道:“用不着想,我給你出個主意,叫密斯特毛立克把加爾各答所有值錢的東西,統統給你運一飛機回來,不就完了嗎?免得你費腦經想,他費腦經買!”
接着又把他的話用英語向毛立克說了一遍。
毛立克登時就拿起大的左手把她那亂雞窩的頭髮摸了摸,一直摸到她的下巴,一面笑說:“乖乖,頂好,加爾各答有你的,有你的。”
訇的,安着彈簧的兩扇木板門打開了,轟一聲就擁進一羣穿着麻制服和皮鞋,但也有草鞋的學生模樣的人來。
姜森神經質的一跳而起,不曉得爲了什麼。毛立克毫不在意的,只把白牡丹摟得更緊一些。陳登雲正在剔牙齒縫,也感到了一點驚惶。
但是學生們已散坐在別幾張桌旁了。只兩三個人粗暴的喊:“茶房,拿凳子來!”
陳登雲他們還有未了的事件,知道就這時候,有十幾架運輸機要到,有少許東西,是與八達號有關的。毛立克則因黎明便要起飛,今夜尚有許多事情,須在夜間十點以前辦清,此刻不是荒唐的時候,遂也站了起來,在白牡丹耳邊輕輕說了幾句,她連連點着頭,並眯着眼向他笑了笑,遂將白圍裙脫下,交與那正忙得不得開交的堂倌,挽着毛立克膀膊,同姜森先走了出去。陳登雲在最後從嘁嘁喳喳互相耳語着的學生叢中穿出去時,忽然眼睛一掃,覺得看出了幾個熟面孔。他立刻就記起,第一次在榿木溝,第二次在錦江橋,看見過的。但是牛維新、黃敬旃卻不認識他,只恍恍惚惚覺到這小夥子好面熟。
黃敬旃的身體畢竟不及牛維新幾個同學的好,大概因爲是獨子,而又承祧了幾房,自幼被居孀的母親過於溺愛了一點罷。僅僅步行了三十八公里,就感到腳也痛了,腰也酸了,坐在桌子跟前,兩手肘支靠着,一動也不想動。
牛維新瞅着他,剛要說什麼時,毛立克他們走了出去,一般人都好像舒了一口氣,立刻便大聲武氣的講起今夜住宿的問題,和明天什麼時候到飛機場集合,什麼時候上飛機。
一說到飛機,每一張疲勞的臉面都興奮起來,好像那騰雲駕霧的滋味業已嘗着了似的。有人說恐怕也會暈吐,應該多帶點草紙。
“草紙?說得太窮相了!”一個人如此批評,大家也頗同意於他的批評似的,都會心的笑了起來。因爲早聽說過,這次的從軍並不像尋常的入伍。
尋常的入伍,先就把你像囚犯樣關在一所破破爛爛的房子裏。你的自由和你的普通的稍爲值點錢的衣褲,先就給你剝光,然後餓你肚子,教你規則,動不動便是耳光棍子,甚至扁擔之類,可以打得死人的傢伙,劈頭劈腦打下來,還不准你叫喚,不准你動。據說,這是初步訓練,不如此,不能換你的腦經,你便不省識什麼叫服從第一,命令至上。睡的便是潮溼的土地,運氣好,可以撈一把稻草墊墊。一天到晚不下操,只准呆呆的聚坐在房子裏,不準說話,不準做出不好看的姿勢蹲着靠着。寒天數九遇着發的是單軍裝,只是那一件單軍裝,五黃六月遇着發的是棉軍裝,也只那一套棉軍裝。至於蝨子、蟣子、蚊子、跳蚤、臭蟲、疥瘡、癩瘡、水腫病等,沒有的,也要弄來有,並且不準述苦,不準醫,據說,這也是初步訓練,不如此,不能使你去受苦,打仗是苦事,必須要有野蠻身體才吃得消。又因在前線作戰,動輒講究的是幾天不吃,就吃,也遇啥吃啥,因在初步訓練時,第一就不準吃到五分飽,第二隻能吃發了黴、和了砂石糠皮的米飯,更說不上菜。於是點驗之後,正式入營,這時便得練習走路了,不論晴雨寒暑,老是餓着肚皮,一天跑四五十公里,一連幾天地跑。因此,自從徵兵以來,不知無謂消耗了多少壯丁!一千人到正式訓練成一個可用之兵的,難有上三百人的,餓死,拖死,病死,凍死,熱死,以及打死的,老在三分之二以上。甚至在湖南罷,有過這樣一件事:一個營長送了一千多名壯丁到前線補充,及至走攏,除了幾個官長和幾個勤務兵外,其餘的全變成果戈裏的“死魂靈”了。一查起來,才曉得一千多名確乎精壯的壯丁,一直就被那些官長的傳統的初步訓練弄到餓死,拖死,病死,凍死,熱死,以及打死得一個不存!這一來,兵源完了,便只有拉,便只有買!這樣養成的士氣,還能用嗎?何況據說在前線的也只是好一點兒!
然而,有關機關宣傳,繪聲繪色地渲染了美國人的訓練方式,說什麼每人一走到,先就是一身漂亮的咔嘰軍服,還有皮鞋,還有膠皮靴;說什麼吃西餐,喝洋酒;說什麼住膠布的不漏水的帳篷;說什麼一去便學着駕駛摩托車,吉普車,遠一點,便是飛機。更鼓吹說這是愛國行爲,報國機會。因此,風聲所播,一些年輕人就聽進去了。有一些人以前想方設法要躲兵役的,現在是連父母兄弟、親戚朋友都攔不住了。青年人有熱血,有勇氣,誰不愛國?誰沒有幻想?只要在開始當兵時,不要折磨他,不要不相信他,不要牢守成法變本加厲。一句話,就是得把他當作一個人,不要存心奴役他,也不要利用他、害怕他,尤其你說的話要作數,不要今天說這,明天說那,光是說得天花亂墜,而弄到前言不符後語,令青年人看穿了,那你就永遠騙不着他,你還要吃他的虧哩!他們有好多人是真心想要去打日本鬼子的。因此,大家也該明白啦,知識青年從軍的風氣,並不是什麼人號召出來的,他不配!也不是因了什麼大少爺、弟老爺、侄少爺等名譽從軍,而這般青年才羨慕着跳了起來,一如大老闆們自哄自地所說:風行草偃,上行下效的屁話,因爲連名譽從軍的,連說屁話的,全不配懂得!
你看,像黃敬旃那樣柔筋脆骨的青年,在和大家各吃了一份火腿蛋炒飯,僅只有半飽,而大家問了問價錢,湊一湊各人的荷包,實在不敢再吃了,只好紛紛走出那間不受堂倌歡迎的小西餐店後,牛維新看了他幾眼,便揹着人向他說:“小黃,我看你還是不要同我們一道走的好。你身體不行,支持不住的,到底從軍是苦事呀!”
然而他還是滿臉堅決的,只回了一句“我不!”同時,他更強勉地挺起胸膛,表面上做得很是高興,跳着吵着,同一小隊同學,向帶隊連長所指定的一個大院子那裏走去。
他們這一隊,已不知是第若干次來到這裏等候上運輸機的。大家早有經驗,知道棧房和可住的地方有限,有渡河到新津縣城裏去的,到鄧公場上去的,再擠不了,便到附近幾裏各院子各農人家去借宿。從成都舊皇城率領他們到此地來的連長,也是來過幾次的了,一到,趕忙向街上一跑,便回頭搶先佔了個大院子。有三、四間土牆土地的大的空房間,恰好住得下他們這一隊。稻草有的是,竹篾編的大曬席也有的是,倒不必一定問主人肯不肯,——其實主人肯的,知道全是學生兵,還格外燒了幾鍋開水請他們喝!——成問題的,便是鋪蓋。然而連長也說有辦法,叫他們各自分隊掉換着出去找東西吃,他即刻過河到縣政府去找縣長設法借。第一、二小隊吃了回去,他們是第三小隊了,到街上一看,任何可吃的地方全坐滿了,難得等,於是才分頭涌到幾家點心店和西餐店來。看情形,買得一份火腿蛋炒飯吃,已是萬幸。
第一天徒步行軍九十華里,——照以前擡轎的算法。——除沿途一些零食,如炒花生、炒胡豆、蒸黃糕、甘蔗、地瓜等外,成頓的只一份火腿蛋炒飯,——因爲是西餐店,連一口便湯都沒有。——好像行軍之初,便不甚吉利了。可是,明晨上飛機,一天工夫就到了印度,算來不過二十四小時,就遂了胸中大志。一下飛機,就算出國,從頭至腳,連外到內,一切更新,差不多說來是整個換一個人。幾個月內,不僅求學,又受訓練,不久,便是一員了不起的現代化的大兵。然後,駕着坦克,沿雷多公路回來,見日本鬼子就打,毫不退讓。於是收復了失地不算,還要與盟國大兵並肩殺到東瀛,要不活捉東條、小磯和近衛幾個傢伙,不算英雄。這是玄想嗎?一如從重慶建爲陪都以來,一般苦悶的青年每逢政府發表一篇什麼鼓勵空話,而政治和經濟再一度落下去騰起來時,所免不了的正動或反動的玄想嗎?不,一百個不,因爲已到了實現的邊緣,由今計之,不到十二小時,一切都要兌現的了!
與其說鼓舞着他們,使其毫無退縮之意的,是幾個月後美麗的遠景,倒毋寧說僅只是明天絕早就將集合機場,坐上運輸機,凌空而逝的那種快遊。
黃敬旃和牛維新和衣並臥在稻草堆中,雖是睡眼朦朧了,猶唧唧噥噥的在談論着天空的旅行當是如何的美麗,而飛越駝峯時當是如何的危險。
有人插嘴說:“當真,我們還沒料到,一旦在駝峯上面,或是在西藏啥子地方,失了事時,那才糟糕哩!咳!”
房間裏很黑,雖承主人情重,在門裏不遠處掛了一個菜油燈壺,那光線到底只能達到幾尺遠就完了。
究是什麼人在說這種喪氣話,看不見。
“滾你媽的,還沒上飛機,你龜兒就擡快擡快,四川俚語,意指犯忌諱,說了不吉祥的話。——原編者注!”
“怕死嗎?快滾到你媽媽牀上去嘛!”
但是在暗陬中也有作調和論調的:“莫怪他,坐飛機本來是冒險事,就是客航機已並不怎們安全的!”
黃敬旃生怕牛維新又會藉此勸阻他不要走,於是便坐起來大聲叫道:“就是死了,也算是壯烈犧牲,到底也坐了飛機!同學們,我說,值得!”
一片聲音就接了上來:“值得!值得!啊,啊,壯烈犧牲!我們並不害怕,‘冒着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進!’”
一個房間裏唱起來,幾個房間都應和了。啊!一派青春有力的濤聲!然而在一年前,就這歌還是禁止了的,不準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