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舞第十六章 回憶(一)

  陳登雲懶洋洋的靠坐在一張太師椅上,他的腦子沒一瞬息寧靜過,雖然並無檢討意思,而前塵影事卻總要亂雲似的涌到眼皮上來。

  是五年前一個春天,他一度投考了重慶大學和四川大學,俱失敗了之後,一箇中央的什麼機關恰從南京、漢口撤退到大後方,正在恢復工作,擴大用人之際,他二哥抓住機會先擠了進去,當了一個獨立部門的主任。接着,他同好幾個同學,好幾個同鄉,也憑藉關係擠了進去,獨他抓到了一個不管文筆事情的科員,這是他入社會之始,而人生之門,是這樣輕而且易的對他打開了。

  他也同他二哥一樣的脾氣,感覺到自己對別的什麼事情興會都好,也都幹得下,就只不宜在公事地方辦那按部就班的挨板事。尤其在打國戰之初,若干年來的觀感一變,不管這戰事的結果如何,大家總感覺到一切全在變;將來的生活情形絕不會像以往,好嗎?歹嗎?沒有一個人敢預料,也沒有一個人想到去預料。一切人卻都是興奮的,都想參加到這偉大的事變中,賣一分氣力。中年以上的人鼓不起好大的勁,只願多多貢獻一些透徹的意見,憑着他們不大夠的經驗,一天到頭說這說那;而中年以下的人,則是專重實際,想到哪便要幹到哪,爲什麼不這樣幹呢?橫順是要這樣乾的!幹了再說:那時是一股朝氣,活像北伐軍纔到長江流域時樣,而主持大事的人也正在提倡“幹!”於是他二哥在半年之後,首先就跳了槽,從這個機關,跳到那個機關,從文的機關,跳到武的機關,從大後方跳到最前線。他哩,原也要跟着跳的,原也打算衝到前線去當一名政工人員,或歌詠隊裏去佔個位置,相信憑自己的天才,是絕對可能幹出點成績來。但是卻沒有衝成,反而在那毫不合意的機關裏,住了差不多兩年。

  這原因說起來很簡單:他那一科裏有三個女職員,雖然不是隨着機關撤退來的舊人,但差不多是同時逃難來的下江人。下江人,而又是小資產階級出身的少婦,光是那種打扮,那種風姿,在那時的陳登雲眼裏,幾乎無一個不是安琪兒,幾乎無一個安琪兒的一顰一笑不使他發狂。發狂的也不只他一人,若干同事的收入,幾乎十分之九都給報效光了,而真正得了實際恩惠的,並不是他們這一夥。他至今還記得,假使在下了辦公室後,能夠邀誰隨侍到英年會對門大樓去奉陪一杯咖啡,或一杯可可,已經算是萬幸。一直到三個安琪兒一個一個變做了高級職員的夫人,不再到辦公室做擺設時,陳登雲方一怒之下,下了決心趕一下時髦,要到陝北去進抗大。

  那時,重慶正在苦難中。從民國二十八年五月四日被日本飛機大轟炸大焚燒之後,中國的防空力量越不在日本人的眼中,日本飛機的來去便越是自由。到三十年六月四日大隧道慘案發生起,整一個星期的疲勞轟炸,像陳登雲這夥自以爲在戀愛中不得意,而神經受過創傷的青年,實在非逃不可。陳登雲於是就向他二哥的朋友處拉了幾千元,喊着赴陝北的口號逃來成都。

  他現在還記得清楚,那時在四川本省內逃難的狼狽和辛苦。飛機已經實行登記審覈制,若是不認識軍統局的人員,休想買票。新制初行,格外嚴厲,一張准許證,他本可以鑽營到手的,但是起碼也得等上半個月。公路局的汽車哩,正因爲人事關係未調整好,交通部不管,別的機關不幫忙,弄得只剩下十幾輛破爛卡車,行駛在這段頂要緊的成渝公路上。只管規定一車載四十二人,但是天曉得那數目字,而且車票很難買,又還沒有公開的黑市可鑽。小汽車因爲“一滴汽油一滴血”的原故,能在四百五十公里的公路上跑的,他,陳登雲,在那時尚沒有資格捱得上哩。剩下來的只有溯江而上,到樂山後再乘汽車上省的一條路,許多人都如此走,上行輪船多,也還擠得下,說起來不過多耽擱幾天。

  民生公司一隻中型新船,大概叫“民武”罷,搭客是超過了規定的。陳登雲所住的那間房艙內外,全打上了地鋪,從架子牀伸腳下來,要到門外欄杆邊去撒一泡尿,都得從人們的肩頭邊踩過去。斷黑在朝天門磨兒石碼頭才上船時,陳登雲是不自在極了,天氣熱,碼頭上又通夜在上貨,在牀上流汗睡不着,但又不能到欄杆邊去納涼,設若不想到去陝北還有多少苦頭待吃,依他老脾氣,他是決計不走的了。一直到天色未明,船已開出去,船艙裏透進了一股涼風,他方擺開大四門,呼呼的睡着了。

  在江上兩天,聽不見警報,看不見報紙,平靜多了。但又感到岑寂。滿船的人,除了談戰事、談轟炸,都是他聽得不要再聽的話外,便是談各自本行內的私事,聽了也只覺生厭。消遣的書不曾帶一本,就帶了,也未必能消遣。如何消此永日?加入一船牌局去打牌嗎?倒可以,並且他自己也敢負責絕不會把全部旅費輸光,然而從他提出到陝北去的口號時起,即已賭過咒,永不再喝酒,永不再打牌。換言之,他安排犧牲了來爲國爲民,他就該先從戒酒、戒賭來磨練自己,要痛痛的磨練,要磨練到能夠把握自己。這兩天,不就是好機會嗎?傍晚時,船過了瀘縣,停泊在藍田壩碼頭上,他跳上岸去找茶館喝茶時,很佩服自己有毅力,有決心,有耐性,而且有吃苦頭的本事。

  從藍田壩到宜賓又是兩天的水程。這兩天,他不寂寞了,因爲同房艙裏換了一個客人,而且是一個有趣的人。

  這即是龐興國,四十年紀,五短身材,斯斯文文的人,態度也好,談風也健,能夠幾天幾夜談出你喜歡聽,而毫無半點使你發生反感的話。並且不管你是什麼人,他都能一見如故的隨和你,恭維你,使你也不知不覺的把他引爲老朋友,而向其說心腹,並以出處大計來請教他。那時,他剛奉着一個什麼機關的命令,到雲南去幹辦一件機密公事,經好幾個月工夫完成了,才奉命由川滇西路,沿途調查着來到藍田壩,也是安排從樂山上省的。

  一到宜賓,“民武”輪的乘客有一半是即刻就換上民生公司另一支小得坐上百把人便無插腳餘地的汽划子。大家便擠在划子上過夜,只管又熱、又髒、又臭,而臭蟲又到處咬人,卻又弄不到船票。

  如其不虧了龐興國隨身帶了一名勤務兵,不虧了勤務兵的一身老虎皮,以及他在江湖中學得的一套欺哄嚇詐的本領,陳登雲和他的主人還沒本事搶得到這種罪受。

  天氣是那麼熱法,小汽划子被各機關的人員三番五次檢查着,憑人情、憑勢力,又橫插了四五十個出了雙價的客,及至開行之後,全划子直變成了一具烤爐,一切是滾燙的,連人的呼吸都是。

  這樣烤了兩天,到船泊竹根灘,船上執事人員聲明,奉了駐軍和稅警命令,下午要盤艙檢查,必須明日上午才能啓碇到樂山。一船的旅客都焦躁起來,質問船上執事人員,爲什麼要如此耽誤行程?船上執事人員只意態悠閒的揮着扇子說:“這是軍隊的命令,幹我們啥子事!我們公司規定的,原是兩天到樂山,上一次尚是兩天到的,這一次,偏又出了花樣。大概是什麼人把他們得罪了罷?你們有本事去請求得個立即放行的條子,我們巴不得今夜趕到樂山,你們少受一天罪,我們少開兩頓伙食,大家都好了!”

  然而在“軍事第一,軍令至上”的時代,誰能有這本事?陳登雲是頹喪極了,並且影響到了他赴陝北去的勇氣,僅只這一段旅行就這樣的苦,這樣的煩難啊!

  還是龐興國得了主意,他說,與其在汽划子上受熱受苦,不如多花幾塊錢,僱坐黃包車,四十華里路程,頂多三小時就到了樂山。那裏有較好的旅館,有較好的浴堂,並且有著名的棒棒雞,有著名的江豚可吃。好好休息一夜,第二天又可趕車上省,只須不多幾十塊錢,便可買得舒服,陳登雲當然贊成。

  竹根灘有幾里長的一條正街,是犍爲、樂山兩地鹽的出口,是各鹽竈必需的煤的進口,是財富區域,可也與其他碼頭一樣,靠船的碼頭還一直保存着原始時代的面目,極簡陋的房子,極嶮巇的河岸,還照例的垃圾遍地,肥豬、癩狗與人爭道,卻也照例的在碼頭內面纔是整齊的馬路,纔是整齊的商店,也纔有上等茶館,上等飯館。令陳登雲驚奇的,尤其是一條長街走完,來到運河邊上,一望對面的五通橋,簡直是一幅幽美圖畫。

  一條相當寬的運河,隨着山勢曲曲折折流出,兩面的山不高,有些有樹,有些沒樹,倒不甚出奇。而最勾人眼睛的,便是那兩道河岸上的大黃桷樹,每一株都那麼大,每一株都濃蔭如幄,人家,鹽竈,甚至鹽井,都隱隱約約的被枝葉掩映着。近三年來,陳登雲一直沒有忘記那景緻,也一直想到去重遊。

  他們在樂山果然只住了一夜,憑龐興國的勢力,居然弄得了三張木炭卡車車票。臨到上車,又居然加錢弄得兩個司機臺上位置,雖然挨着左前方的木炭鐵爐,差不多有汽划子上那麼熱,到底不像車廂裏插乾柴似的擠,起碼也容許你有抽紙菸的空間。

  是他們的萬幸。木炭車從上午七點半鐘開行,載了半車貨,載了六十多人,到夾江,又擠上三十個人,從遠處看去,是一座人山。本已過重了,而車子又是五癆七傷的,它一路氣喘,一路掙扎。到上坡時,簡直像一個病人。就這樣,一路上還有斜掛一支手槍的好漢,率領幾個他已收過錢負過責的人,非命令車子停下,拼命擠上去不可。然而它竟能一步一步的走過眉山,走過彭山,渡過新津河,走過雙流,費了十五小時,到夜間十點過鍾,居然爬到成都南門車站。乘客們一下車,無一個不有“也攏了”的感覺,也無一個不傾心佩服司機的本事真大。

  那時,八達號還沒有開張,小馬、老金諸人還未上省,現在的許多朋友,陳登雲尚不認識。下車之後,跑了好幾家旅館,纔在學道街一傢什麼旅館,找到了一間鋪。平生沒有經過這一次旅行的勞苦,人是疲倦極了,倒頭便睡,雖然蚊子、臭蟲是那樣的在朝他進攻。

  一連在成都住了好多天,碰見了幾個老同學,談起到陝北去的話,有的搖着頭說:“太難走了!且不忙說朝北路上走的汽車難弄到票,那些到了西安的,有的也被抓回來!”於是就歷數着一些爲他知道的以及不知道的人,有大學學生,有中學學生,也有曾經是學生而現在是幹着各項職業的,從說話人的口頭說出,大抵都是百分之百的有幹勁、有學識的猛勇青年。其中有幾個,據說已過了三十的人,目前還有一多半關在集中營裏,消息全無;有幾個還是二十七年就抓了進去,除非很有勢力,尤其和幾個什麼社有關係的,才被家屬保了出來。

  這種言談,陳登雲在重慶早已聽見過,只他並不深信,認爲這是政府阻撓青年去陝北的謠言。以他在單純環境中培養出的單純頭腦推論起來,到陝北不過爲的找一個可以出氣力、流血汗的機會,來報國報民,拿情理來說,並不算犯法,也是打國戰時在大後方的青年應該乾的,從讀小學起,先生們也是這樣在教導,他怎能相信在這個時期,會由政府中的人出來阻攔,還認爲這是叛國行爲?但是,到今天,他只管還在詫異“真有這樣的事嗎?”而原來就不很堅決的信念,遂也起了根本動搖。

  問題是他既已來到成都,不去陝北,他又幹什麼呢?有兩個已在大學住了兩年的老同學勸他考大學:“你是讀得起書的,爲啥不讀大學?現在考大學比以前容易多了,大學也多,讀四年,至低限度也有個資格。”但是他不高興:“掙資格,有啥意思?設若要做官的話,只看關係找得如何,憑我曉得的,就有幾個特任官都說不上資格。我到底也在機關中滾過兩年,做官的祕訣,多少曉得一些,除非一步登天做上部長、次長,倒還有點意思,要是小官麼,又犯不着再去讀四年大學。若是真正爲了學問而讀書,倒對,我從前投考大學時,也有這念頭。可是耽擱久了,啥都生疏了,不說別的,光是一篇國文就做不起。現在世道荒荒的,救國還來不及,哪有閒心再去讀書造學問!”

  那麼,到底幹什麼呢?實在想不出來。無聊,無聊,天氣又熱,只好跑少城公園,坐茶鋪,溜電影院,溜戲園。尤其使他煩惱的,就是旅館太不能住,到夜來,不但蚊子、臭蟲攪擾得不能安枕,還時時有闖房間的私娼,查號的軍警,兩者一來,都不免令人有點驚心動魄之感。不上半月,他真想設法回重慶去了,要不是有一天在一個什麼畫展場中無意碰見龐興國的話。

  光是碰見龐興國到沒有什麼,但是同他一道的恰有他的太太,和他那剛滿四歲的次子二和尚,這卻使他的生活來了個大轉變。

  於是,他想起了在畫展場中和她見面的那一情景:一件大領短袖的白綢旗袍,赤腳上一雙高跟的白皮條鞋,頭上一頂在成都尚不大看得見的寬邊草帽,也像外國女人樣,向左斜戴着,右鬢邊的漆黑的頭髮是蜷曲在帽子下。打扮得那樣的素淨,光是外表,就給人一種新鮮淡雅的美感。龐興國慎重的向她介紹“是一個有志趣、有本事、又能吃苦、又能耐勞的好青年!我們雖是僅僅同行了幾天,倒合得來,因爲他爲人又馴謹,又熱心,又端正,沒一點時下青年的流氣和驕氣。”她含着微笑,向他有禮貌點了點頭,只是戴的是茶黑色太陽鏡,不大看得出她的眼神。他也必恭且敬的鞠了個躬。不過也只是鞠了個躬,就連在禮貌上應該有的幾句“早聽見龐先生說”也好像忘記了,無論如何想不起來,而龐興國的那番當面的恭維話,他只好緋紅着臉,勾着頭,低着眼,承受了。

  已經在展覽場的門口,照禮節是該互相告別了,但他卻不知不覺跟在後面,一直走到街邊。龐興國問他:“要到哪裏去嗎?”“不到哪裏去。”“有事情嗎?”“簡直沒事情。”

  龐興國頓了頓才道:“那嗎,莉華,我們不回去了,就到左近樂露春去隨便吃點東西,作爲歡迎他,好不好?”

  “不好!”陳莉華直率地說:“光是請客,倒隨你的便,若果連我也請的話,那我就不贊成下江館子。”

  “爲啥呢?我覺得它的魚頭豆腐還不壞,自然比杭州清和坊王飯兒的就差遠了!”龐興國並不注意他太太的神氣。

  “大概龐太太是不大喜歡那口味的。不如到少城公園去吃靜寧,它的鯽魚豆腐,是辣味的。今天我邀請,沿途很仰仗龐先生幫忙,到成都來,還沒有到府上親候過哩。”

  直到此刻,他算是才把應酬話補充出來。卻也得力這幾句衝口而出的話,方引起了陳莉華的注意。後來,據她自己表白,才見面時,還當他是個渾小子,從他說了不大喜歡這口味的話起,方慢慢查出他居然還能夠體貼女人。

  從靜寧出來,他就陪着他們到絲棉街,順便“踵府”親候。次日又去正式拜訪,於是更熟了,陳莉華也不那麼矜持,居然能夠開口大笑,居然能夠接受他的紙菸。——那時還沒有專抽三五牌的習慣——也居然有意無意的以那清澈的眼波正面的來審視他。到拜訪的第三次上,龐興國問到他在成都有什麼事幹時,他方把他的行動,以及打不出主意的煩惱,一一傾吐出來,並很謙遜的請求指教。

  龐興國是做官的,既知道了他的關係,以及他二哥的地位,遂極力勸他仍向政界活動;能夠巴上去當一位執管大權的大一點的官,固然好,不然,就當一名承上轉下的中級職員也好。他曾慨然說道:“尤其打國戰以來,官味實在差遠了,比起從前來。記得我從前以書記官代理珙縣縣長時,那是啥派頭!真正上司只有師座一人,只要你把師座巴結得好,辦事真夠勁,錢也來得鬆活!唉!好景不常,真可惜啦!如今是不過,做官到底是正經出路,何況你已經打進了頭關,又有你令兄的吸引。只是爲啥你要把它丟了呢?”

  自然不便說是爲了失戀,只是誇張的說要做點實際上的救國工作。

  “這就是你們年輕人沒經驗的怪想頭!你們以爲一定要親自去衝鋒陷陣的,纔算是救國嗎?卻不知道在後方辦事,也是救國工作,細說起來比衝鋒陷陣還吃力得多!你只須把辦事不要叫作做官,改個名字叫服務,你就明白了。若果不多留一些能幹人在後方服務,我可以說那便沒有前方,要糧無糧,要錢無錢,要人無人;不是無糧、無錢、無人,其實都有,只是沒人辦事,沒方法送上前方去。所以委員長也怕我們在後方的都要丟下自己應辦的事不辦,忍不住一腔熱血要朝前方跑,纔再三昭示我們說,各人有各人的崗位,能夠站在自己崗位上努力的,就算救了國了。委員長天稟聰明,我們能訾議他的話不對嗎?”

  因而更不能向他說出要赴陝北去進抗大的原意,僅僅是表白出,任幹什麼事都願意,只不想再當科員。

  但龐興國仍是固執地說:“萬丈高樓從地起,年輕人不要太好高騖遠了,其實由科祕出身,纔是正途!”因爲他,龐興國,今日之巴到專員資格,而正是從三等書記一步一步爬起來的。

  雖然話並不算十分投機,而兩個人的交誼卻進了步。龐興國勸他先寫信去前方問問他令兄的主意,再定出處大計。他,陳登雲,接受了。龐興國又勸他不要再住旅館,“太不方便了,我們這裏距新南門如此近法,一有警報,伸腳就可出城,如不嫌棄,不妨遷到舍下來住。舍下雖褊窄,到底還有一間書房可以下榻。”他,陳登雲,也欣然地接受了。

  陳登雲自遷居後,不上一個月,幾乎就變成了龐家家庭的一員。六歲多的大和尚,四歲多的二和尚,成了他的好朋友,隨時要拉着他叫擺龍門陣,叫買東西吃。貞姑兒才一歲半,僱了一個年輕體壯的奶媽帶着。王嫂則是洗衣煮飯一腳帶,因爲一個老伙房新近請假回簡陽去了,說是要耽擱一兩個月。

  龐興國天天要到專賣局和田糧管理處兩道衙門去辦公,有時還得到西門外省政府疏散地方去跑跑,一輛包車是他專用品,一名車伕、一名勤務兵只能服侍他一個人。他的太太陳莉華,好像也在一個什麼機關裏當職員,也是每天都要出門,不過沒有包車,沒有公差伺候,當然職分比她的老爺小,職務或許也比她的老爺輕,斷黑以前總要回家,一個星期中也總有一二天的閒工夫在外面同朋友們講應酬,回家的時間有時便在三更前後了。但是星期天,兩夫婦卻絕對不同別人應酬,老是早飯以後,要不一家人出城躲警報;便攜着兩個兒子,快快活活地去看電影,去吃館子,去逛春熙路買東西。自從陳登雲變爲家庭之一員後,這一天也有他,而這一天也是他頂高興的一天,因爲龐太太居然不把他當成客人看待,兩個孩子全交與他照料,偶爾買點東西,也總愛交他拿,說他比她的老爺還仔細。

  及至更熟了,清問起行輩,知道龐太太孃家姓陳,排行第三,而又大他兩歲。有一天,陳登雲忽然衝口而出,把平日喊龐大嫂的名稱改變了:“三姐,你今天又有應酬嗎?”這是在吃早飯的桌上。大和尚首先起了感應,把筷子咬在牙齒縫間,笑說:“陳先生喊媽媽三姐!”

  龐興國也笑道:“可以的,一筆難寫兩個陳字,橫順你們舅舅不在了,添一個幺舅,又何嘗不好?只是登雲老弟吃點虧,哈哈!”

  陳莉華只抿着嘴皮笑了笑,很有深意的把那盈盈眼波向陳登雲一掃,仍低着頭扒她的飯。

  大和尚拿眼睛把各人一看道:“我纔不喊他幺舅哩!這名字怪難聽的!”

  他媽道:“就是囉!人家喊我三姐,不過表示更親熱點,我們又沒聯過宗,咋能算一家人呢?你爹老是這樣不通!”

  “不通!哈哈!”龐興國是那樣的好脾氣,每逢太太一批評,他總是哈哈,活像他喜歡的就是批評,甚至咒罵:“嚇!哈哈!不通麼?總之,是同姓,同姓和同宗有多大不同?哈哈!”

  “同姓就是同宗嗎?”陳莉華毫不放鬆:“同宗豈不就等於同族?同族同宗是不許結婚的,但是我問你,同姓爲啥又可以結婚呢?”

  陳登雲連忙插嘴道:“同姓沒有結婚的。”

  “沒有嗎?”她不由張口一笑。她就只門齒暴一點,顯得口也大了些,一笑時,全口的米白細齒差不多露出了一半:“你問他看看。”

  龐興國點點頭道:“我們那一帶是作興同姓結婚的。我外家姓張,我外婆娘屋也姓張。我前一個太太姓王,她母親的娘屋也姓王。好幾縣都這樣作興,倒不稀奇,只是同一宗族,在族譜上清得出支派的,纔不能結婚。”

  “哦!那嗎,我喊三姐,真不可以就拉作親戚啦!”

  這是他和陳莉華戀愛的第一步。不過他至今回憶起來,還感到那時他之對她,確乎是用着弟弟的愛在愛她,而她也坦然地接受了。從此,不再稱他做陳先生,而直率叫起他的名字來。

  一個月內陳起雲由安徽的回信寄到了。對於他無緣無故把科員職務丟了就走一層,並無責言,只略爲說他太少打算,應該騎着馬兒找馬。同時對他跑到成都,又甚欣然,知道成都不是戰略要地,又非工業區,縱然免不了日本飛機的騷擾,到底比陪都平安得多。至於他的將來,他二哥已有計劃,叫他不要忙,姑且在朋友家住着,他本人即將回川了。同時,又給他兌了一筆錢來,叫他看看後方有何東西可以買的,不妨趁機會買一些,只要比得上八分月息以複利計算六個月的利潤總和就滿意了。他未曾告訴他哥赴陝北進抗大,他哥信上自無指示。於是他放了心,把這消息告訴了龐家。

  他初初住到龐家,尚僅只不大讚成的大和尚已六歲多了,尚未送進幼稚園或初小去讀書,一任那孩子野馬般在家裏咬大人,踢他的小弟弟、小妹妹,一天到晚的生事。他於是自動的教着孩子認字,又買些連環圖教他看,大和尚居然能夠用心,家裏有秩序多了。二和尚和貞姑兒少挨一些拳腳,哭聲也少了。並且兩個孩子也知道愛乾淨,膿一樣的鼻涕也肯用手巾揩掉;尤其看了《白雪公主》電影后,到吃飯時,居然甘於把四隻髒手洗得白白生生的。這一點,陳登雲很得意,王嫂也很得意,並當着主人的面大爲稱讚道:“陳先生真會管娃兒們!”但是男女主人都無過分喜歡的表示,僅僅照例的說兩句道謝話,這也是他連帶而及的不甚高興的事。

  除此之外,他對龐興國夫婦之間的關係也很是羨慕。他們和睦相處,從不相吵相鬧,頂多只是彼此用一些爲外人不甚一聽就懂的話互相譏刺幾句,卻也從未弄到面紅筋漲,不得開交的地步,而只是男的沉默無語,女的冷笑兩聲。陳登雲看慣了他的老家、他的親戚間,家庭悲喜劇的,遂甚爲讚美這個風平浪靜的家庭,才真正是許多小說上所描寫的理想家庭,模範家庭。他一直到現在,還是不很明白,兩個人既已生兒育女,共處了七八年,何以還能各戴着一副面具,而將那虛僞的場面敷衍得如此其好?已演變到目前地位了,何以還能藕斷絲連,而不痛痛快快的鬧決裂?

  “唉!到底是啥原由?只怕連二哥也不會明白的!”

  他想到這些往事時,腦子紊亂極了,自己真無辦法能夠將它清出一個頭緒。如其能夠奔上樓去,把信搶來一看,或許摸得到一點端倪,說不定到事故發生時,想得出一點對付的手段。但是他敢嗎?本來不至於鬧破裂的,那樣辦法,恐就難免了!

  “我是以一片真心腸在待她,比起龐興國來,她何嘗不明白?既然明白,就不該再有祕密呀!但是,爲啥子龐興國的信一來,她就忘乎所以了呢?唉!總而言之,女人的性格都是稀奇古怪的!好罷!若果真有對不起老子的地方,老子倒不吃虧的!無毒不丈夫,老子還是有兩手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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