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舞第十五章 是先兆嗎?

  已經正午了,樓上過道中的光線並不怎麼亮。從盡頭的窗門上向外一看,又是陰天,不過雲層並不很厚,白漠漠的幕面上,到處有一些較黑的雲團,好像在遊移,在變化,同中國畫師正在用蘸飽的水筆,打算渲染出一種什麼花樣似的。

  收割後的稻田,滿布着幾寸高露在土面外的稻樁,令人想象到長絡腮鬍的懶人,一週來不曾用過剃刀的光景。

  今年這一帶的稻很茂,據說也由於白穗太多,收成不好。但在上幾年,稻麥改進所的先生們業經指出,這叫白螟,要不設法根除,是可以成災的。他們曾作了好多篇文章,也有載在大報副刊上,也有載在專門農學的月刊或季刊上;他們用了好多拉丁學名,引了好多外國教授、外國專家的名言,大聲疾呼說,川西平原的螟害不除,直接則影響民生,間接則妨礙抗戰;並列了許多表,考出許多數目字來,作各種蟲害的損失比較,指出螟害之大,盡亞於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蝗災。

  專家研究的文章,在少數知識分子中,不能說沒有效果。第一,臨時省參議員中幾位由農科出身的先生,就予以深切注意,打算特別提案,要政府想辦法;第二,中央政府專設管理農事的機關,也爲這事,呈請撥出一筆專款,敦聘專家寫出了若干篇專門名詞較少的通俗宣傳,印成小冊子,特爲由重慶專車運交省政府散發,“以廣宣傳,而除螟害”。後來由省府提出省務會議,經各首長考慮了又考慮,商量了又商量,還是按照公文程序,將運省的小冊子留一部分備案存查外,其餘又專車運往重慶,只是飛令農總會分發各農分會,“以廣宣傳,而除螟害”。農總會當然不敢怠慢,開了三次臨幹會議,才決定按照螟害區域之大小,分配小冊子寄發之多寡,然後又將部分運渝的小冊子,打成包裹,交郵政轉寄到成都。三個月後,成都農分會果然奉到,還好,立刻就各撿一份,隨文分發到附郭各鄉鎮公所歸檔,由“以廣宣傳,而除螟害”,變成了“以清手續,而重會務”。

  看來今年這一帶的農民,還是不會知道那小冊子上所告訴的簡單根除螟害的方法的。因爲陳登雲還未發現有一棵有螟害的稻樁被掘出來焚燒的跡象。想來在不久時候,有些田必又灌滿冬水,有些田必又翻出來點麥子、點油菜子,而那有問題的稻樁,仍然和以往一樣,作了自然肥料。這一來,倒真正的“以廣傳佈,而利螟害”了!

  陳登雲倒並不注意這些,他只不過順便看看天色,也順便看看地面上的景物。遠遠的是特爲疏散而修造的學校、民房,黃澄澄的麥草稻草屋頂攤了一大坪,想象從飛機上看下來,大有一個臨時工廠的嫌疑,而真正的和軍事有關的一個機械工廠,確乎就在那左近,佔地也很大,房屋也不少,雖然聽說成績並不如它名字那麼偉大。

  倒是鬱郁蒼蒼的武侯祠的叢林,似乎還不算什麼一個足以引人注意的目標!因爲在它四周的農人家,哪一處不是竹樹蓊然,互相掩映?從天空中看下來,必像陸海中無數小島,而武侯祠這個島大得很有限。

  他也只是這麼瞭一眼,便靸着拖鞋走下樓梯,剛要進他書房時,王嫂已提了另一小桶熱水正要上樓。

  “王嫂,今天早晨是不是飛過了好些飛機?”

  “不是嗎!一清早就飛起了。”

  “你看見沒有?”

  “看見一些,我起來得晏一點。”

  “啥樣子的飛機?那聲音好大!”

  “四個頭的也有,兩個頭也有。”

  “哪一種多些?”

  “我弄不清楚,你問周安、莊青山他們。”

  提到莊青山,他忽然想起了趙少清的事情,看見王嫂已經上樓,他遂推門進書房來。

  書房還是區利金所佈置的那樣,當他二哥陳起雲在此小住時,因爲難得用它,並無什麼變更,他同陳莉華住進來,也一樣的難得用它,有客來和他們不出去時,所利用的一多半是客廳,一小半是書房隔壁那間起居室。

  其實書房也只是一個名義,和政府組織中某一些部會一樣,對有些人是必需的,是有用的,對某些人則是照規矩有這麼一種東西罷咧!

  書房中最能名副其實的,就只那張相當寬大而新式的楠木寫字檯,和那張有螺絲鐵心,可以任意旋轉的皮圈椅。雖然靠壁也安了一隻玲瓏精緻類似書架的東西,但隔着玻璃門,看見裏面卻放了些空酒瓶、空罐頭,和一些家用的藥水瓶,以及裝針藥的紙盒、藥棉花、膠布、洗眼睛的玻璃杯、浣腸用的傢伙等,一部分是舊存,一部分是新收。書案上並無文房四寶,只擺了一隻插筆臺,還插有一支廢而無用的鋼筆。幾隻盒式藍紅墨水缸,倒都是來路貨。還有一隻印字盒,盒蓋上放了一隻橡皮圖章,刊的仿宋字,文曰陳莉華章,有一本《金粉世家》的封面上,就蓋有這樣一顆藍色印章。

  《金粉世家》《春明外史》《落霞孤鶩》,這幾部大書,並未擺在書架上,也未置於案頭,而是隨便放在美人榻旁邊,一張擺有香菸碟的茶几上,足見陳三小姐倒是在這裏用過功的,所以人跡雖疏,而書房裏倒一樣的乾乾淨淨。美人榻前尚有一幅金黃色的小地氈,絨面有寸許高,可以想象一雙精巧的高跟女拖鞋放在上面時,是如何的豔冶!據說,是文愛娜特特送給三小姐的,並表明過,是外國貨,在香港淪陷前不久,某一位大員帶來送禮的名貴東西。

  但這些全未被陳登雲注意,也同稻田,也同其他景物樣,對他都太熟了。他一進來,對直就走到側面窗子跟前,打開窗門,向外大聲喊道:“周安!周安!”

  “嗨!”

  “到書房裏來,有話跟你說!”

  周安像是在洗東西,進來時還拿着一張布手巾正在揩手。

  三十幾歲,出身農民的人,身體很結實,手腳粗大,皮膚是紅褐色。認得字,可以看唱書,只是不能寫信。在成都拉車有好幾年了,據他自述,是民國二十四年被過路兵拉夫擔東西上省,便因而改了行。這一來倒好,同樣出賣勞力,而拉車的收入,比起拿鋤頭挖土,值得多了!而且使他更其安心的,就是在家鄉是吃的雜糧,成年的玉麥紅苕、胡豆豌豆,而在成都,“管他媽的,頓頓都是白米飯!生意好,還要吃他媽半斤幾兩肥肉哩!”民國二十五、六年拉街車,那時,車少人多,生活低,不容易掙好多錢,“以前一塊硬洋錢換二十九吊銅元,拉他媽五六里路,不過吊把錢!覺得錢太少嗎?但是拉上兩三趟,就夠你一兩天的繳纏了。後來,一作興使鈔票,物價就漲啦。一塊錢的票子,換二十吊銅元。我們還是拉一吊錢,拉兩三趟,就只夠一天的繳纏。幸而好,國戰打了起來,賣氣力的年年着拉去當兵,一大批一大批的朝省外開,拉車的人越少,掙的錢就越多,從二十七年起,倒過了幾年快活日子!”但是也得虧周安尚能保存着他那農民的素質,自幼在土地上工作,很難吃得八分飽,也很難穿得八分暖過,曉得掙錢不容易,掙一個就很重視一個。有時錢積得有個整數,在疲勞過度後,也曾動過念頭,對於那般同業勸誘的話,也曾打算試一試。譬如說,抽一口鴉片煙就不覺得累了,人也精神些;或者打個平夥打平夥,四川方言,即平攤份金的意思。此處指每人各出一份費用吃一頓。

  ——原編者注,大酒大肉吃他媽兩頓;約幾個人打場把亂戳亂戳,四川紙牌的又一種打法。——原編者注消遣消遣,諸如此類,是他同業中十有九個不能免的。然而他偏偏有那種牢固的成見:“不容易掙來的錢,哪能那麼亂花!”也幸而他還有一個尚在賣着勞力的父親,在故鄉分佃了別人五擔多包穀土,帶起他那自幼就童養在家裏,在民國二十年才和周安圓了房,已經生了一個女兒的媳婦,辛苦的過着日子,隨時打着信來向他訴苦,問他要錢。因爲尚有一個不能拋棄的家,便有一重不能拋棄得了的果,同時也纔有了一個“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的信念,而時時鼓勵着自己:“莫只圖眼前快活,趁着年輕力壯,趁着正好掙錢時候,趁着還能吃苦,紮實累幾年,把眼前這個國戰耐磨過後,回家去多弄幾塊土,放放心心去種我的地,有收沒收都莫關係,過一輩子清靜日子就好啦!”

  他有這種打算,所以才能不把積存整數的錢胡亂花掉,而拿去買了兩輛沒有牌照的舊街車,收拾收拾,改爲長途車,自己拉一輛,又放一輛出去。照如意算盤打去,不出三年,可以孳乳到十輛車,他就可以自己不拉,而只是當老闆坐收租金的了。然而事情卻不順遂,第一,車子的價錢越來越大,尤其橡膠皮帶,像鋼珠、鋼絲等一切本地造不出的,都因來源斷絕,一漲就是十幾倍,還這樣受統制,那樣受統制,花夠了錢還是弄不到手;第二,人心不古,車子一放出去,就令人提心吊膽,不是租金收不夠,就是連人連車都不見了,有時是人被拉壯丁的拉去,車則順便沒收,有時是人把車輸了,吃了,嫖了,總而言之,再拿錢去贖取回來,已經是壞得不能再壞的車子,吃了大虧,還無處申訴。自己一想,在社會上沒有勢力的人,休想學有勢力的人去吃別人的血汗。因此,在前兩年,才收拾餘燼,把所有的錢全借給一般頂相信得過、有身家顧性命的同業,和頂熟悉而十二分可靠的,做小生意的同鄉們,每月收取一個大一分二的利息,而自己則託人介紹到陳家來拉陳起雲和陳登雲的私包車。

  由此,周安的生活更安定了,他不再每天計算那必需的三頓菜飯錢。他還自慶幫着了陳家,伙食比好多人家的都好,吃得不但舒服,並且增長氣力。又自慶幫的不像許多當老爺、當先生們的人家,每月只是乾巴巴的幾個講死了的工錢,而陳家則不同,除了到處同闊人們應酬,每到一處,必收一筆額外的飯錢外,還有號上和公館裏不時有從牌桌上分得的頭錢,這兩項的收入,就比死工錢強多了,還有不時修理車子,照規矩的回扣哩。而且到去年秋天起,物價生了翅膀時,他算來就是每月放到大一分二的利息,也不強,並還時常焦慮着你圖別人的厚利,別人卻圖你的本錢。這也有例的,他認識的一個同業,每月積存的一些錢,因爲沒處存放,也同他樣,不肯嫖賭嚼搖鴉片煙胡花,而自己也是無家無室,光棍一個,便按月借給一家開小飯店的熟人,也是以大一分二的利息照算;每月的利息他不用,並加上新積存的,又歸在本上行利,不過半年,就翻到十幾二十萬元,可以取出置片地方了。可是,就這時,飯店倒了帳,兩口子搭一個娃兒一溜煙沒見了。存錢的人不只那車伕一個,怎麼了呀!找人找不着,告狀沒人理,向人說起來,不被罵爲“大利盤剝人,活報應!”就被罵爲“蠢東西!有錢爲啥自己不使,卻還要想人家的?”莫計奈何,只好嘆氣。他,周安,是有打算的,怎能不設法把些本錢收回?怎能不夥着號上的幾個管事職員,見可以賺錢的買賣,也乘機買進一些,賣出一些,囤積一點,居奇一下?可以說,直到現在,周安已是八達號小帳簿上的一員,他的前途很有希望,他也越發不能離開陳家的了。

  不過他的衣服還是那一身,天氣已經涼了,仍是陳登雲給他的那件補過的短褲,仍是那件補過的夏威夷汗衣,仍是那件穿過一年的羊毛背心;因爲尚未出門,尚穿了一雙顏色業已灰敗的舊線襪,和一雙變成灰色的青布鞋。但頭上卻戴了頂陳起雲給他的舊灰呢博士帽,大概下牀就戴上,還未學會進房門就揭下來的禮節。

  “我問你,莊青山取過保沒有?”

  “他才上省拉了半年的車,人生地不熟的,哪能找得到鋪保!”

  “但是照規矩要保人的。”

  “我保他就是了。他也是我們一塊地方上,有根有底的人,不爲拉壯丁,哪會上省?人倒老誠,沒拐帳拐帳,成都話,有狡猾、陰險、錯誤等含意。沒拐帳,意即此人不狡猾、沒錯兒。

  ——原編者注,五先生,你過幾天就看得出的。不過還沒幫過人,不大懂規矩,我負責教他就是了。”

  “這倒沒多大關係。只是趙少清呢,也是你舉薦的?”

  “是我舉薦的。”

  “聽說他快要出醫院了?”

  “昨天馬經理告訴我的,說接了啥子通知,說他可以出院了,叫我今天有空就去接他出來。”

  “出來後又咋個辦呢?”

  這卻把周安問着了,瞪起兩隻不怎麼狡猾的眼睛把他主人看着。

  “咋個辦?你想一想!”陳登雲重複了一句。隨在所穿的一件絨浴衣的袋子內將紙菸盒摸出。

  周安正待去找洋火。

  “我有火。”煙盒上附帶的打火機已噠一聲按燃了。

  “還是勞煩五先生給他想個辦法罷。要是右手不殘廢,還可以再去拉車。唉!也是他命運不好,那天偏會着汽車碰上了!你五先生曉得的,我們在後頭是咋樣的在喊呀!他會聽不見,不是鬼找到了嗎?”

  “哪有那麼多鬼!”陳登雲笑了笑:“只怪他自己太冒失了!我問你,他那手難道真個不中用了嗎?”

  “就只打不伸。不曉得那洋醫生是那們搞起的,肩膀上開刀,會把手杆弄出毛病來,害人一輩子!”

  “我想,衛先生那裏,還可問他要幾個錢。不過,也不會多。你想嘛,是你跑去碰上別人的汽車,並不是別人把你撞傷的,這是一層。還有哩,別人已經出了醫藥費了。真是死了,倒還可以要他一筆撫卹,如今只是殘廢了一隻手,並不算怎麼了不起的事。如今打國戰期間,一天裏頭死好多人,殘廢好多人,國家又撫卹過好多呢?軍政部規定過,一員上將戰死了,撫卹不過十萬,治喪費頂多一萬,拿現在物價說,一萬元還不夠買一副火闆闆又叫火匣子,是用薄雜木板釘的棺材,價格低廉。——原編者注哩。但是政府只出這麼多,你能向他爭多論少嗎?我們平民老百姓,自然不能像政府那樣挖苦人,但也不能就沒個款式。設如說一個人着汽車撞傷了,就賴着要人家供養一輩子,那也不對呀!街上那麼多人,別人還敢坐汽車嗎?衛先生因爲是熟人,馬經理又說過話的,所以除了醫藥費外,還可以要求他再出點錢,這已經是很大人情了,你說是不是?”

  “你五先生說得很對,只是”

  “我想,趙少清原是躲壯丁出來的,我聽你說過,他家裏還有老人,還有田地,現在他只殘廢了一隻手,倒正好回家去做田,再也不怕拉壯丁了。我想,等他出來住兩天後,就叫他回家去罷!”

  “嗯!五先生你倒說得輕巧,你就不曉得做田的人,哪一種能離得右手?他龜子偏偏把右手殘廢了!”

  陳登雲有點不耐煩了,仍瞅着周安道:“那嗎,咋個辦呢?難道要我供養他一輩子嗎?”

  “我們也沒有這個意思。只是想到趙少清年紀輕輕的,成一個殘廢人,重事不能做,叫他回去,他家又養不活他。想到五先生,你和三小姐都是做過慈善事的,啥子捐你們不在出,總可以給他想個法子的,所以才請王大娘先來說一句。”

  “王嫂倒沒直接向我說。是我忽然想起來,才問你的。一定要我想辦法,我實在想不出。現在一句話歸總,衛先生不能負責供他一輩子,我更沒有這個責任。你們商量了要賴着我,那不行!如果不講人情,他出來了,連我這裏都不准他落腳,他敢把我咋個?”

  睜着一雙眼睛,很是生氣的樣子,一連就抽了好幾口紙菸。

  周安大概很懂得他的脾氣,只是淡淡的一笑說:“五先生,你把話聽拐了。我們哪裏是商量着想賴你!不過想到你五先生人手寬,又肯給人幫忙,像趙少清不能做重活路的人,輕活路是能夠做的,他也認得幾個字,好不好勞煩你五先生給他找一個啥子輕巧一點的事,只要有碗飯吃,過活得下去就好啦。我們只是這個意思,恐怕王大娘沒說得很清楚。”

  “連你也沒說清楚呀!”他的臉色方緩和了。

  想了一下,方再瞅着周安說:“找事也不容易,尤其像你們只能夠出氣力的人。不過既這麼說,我替他留心好了。他當過聽差沒有?”

  “當過的,只是不多久。”

  “我想,趙少清冒裏冒失的,又不大聽話,坐心也不好,也不是個當聽差的好材料。”

  “現在睡了這麼久的醫院,人比以前馴靜多了。”

  樓梯上是高跟拖鞋的響聲。

  “就是了,我今天不打算進城,你就去接他罷。”

  他先開門出去,恰迎着陳莉華走下來。

  “你在跟周安談趙少清的事嗎?咋個的?”

  “讓他暫時住在這裏,再給他找事情。”

  兩個人一道走進客廳,中間圓桌上業已擺了兩份報紙。

  陳莉華不由抿着嘴一笑道:“今天真睡得久啦,報都來了!”

  陳登雲一面遞紙菸,一面頗有含意地笑道:“幾乎是通夜在用功,怎麼能早起呢?”

  “又有你說嘴的,”一口煙直噴在男的臉上:“以後不準再這樣啦!”

  “問問燈神菩薩,看是哪個的過錯?”

  早一個耳光打在那臉上,不過並不痛。男的忙一把把那柔若無骨,纔在指甲上染了蔻丹的手抓住,正學着洋派,將嘴皮貼在略有青筋的手背上時,王嫂已開門進來。

  “還吃不吃早點呢?”她好像並沒看見男女二人的舉動似的。

  男的仍握着女的一隻手笑道:“我一直沒睡好,胃口不開,不想吃,你呢?”

  “哪個又睡好哩!才一閤眼,那飛機就響起了,越響越低,活像擦着樓頂飛過樣,連牀都震動起來,時候又久,真怪啦!往天都不像這樣,偏偏今天早晨,人家要睡覺時,它便那們飛法!”

  “或者是納爾遜、毛立克那夥密斯特故意和陳三小姐開玩笑罷?”

  “說得好!密斯特能夠這樣費事來和我開玩笑,那我還了得!我也可以到白宮當貴賓去啦!當真的,快看報,昨夜敵機轟炸哪裏?”

  “你們是不吃早點了!”王嫂仍是那樣若無所睹地說:“我叫老鄧把午飯開早點,好不好?”

  男的已把一張夾江手工紙印的《中央日報》展在手上,便點點頭道:“對,也得等淡菜煨的鴨子了才行!”

  報上粗號木刻的大標題是:“菲島海戰美軍大捷——敵艦隊遭受慘敗後潰退,”全是中央社轉譯合衆社的電文,整整佔了一版的四分之一。接着是:“雷島美軍繼續推進——一週來已佔領機場六處,”是“敵艦隊不堪再戰,”是“羅斯福勉美海軍,”是“超級堡壘戰績,”是“荷蘭敵陷重圍——盟軍佔領赫託根布,”是“蘇軍越過挪威邊境——華沙西北德防線被突破,”是“戴高樂談話,”全是中央社轉譯合衆社電,偶爾有幾條是轉譯路透社的。還有幾個比較小一點的標題,是“意境美軍苦戰,”是“艾登飛抵希臘京城,”是“阿比西尼亞情勢穩定,”是“甘地發表聲明。”還有一篇特載,是“萊茵之戰”。乍一看去,好像是一幅美國報的翻版,這已佔了全報紙四分之三了。其餘一份,則是“捷克首任大使昨日呈遞國書,”“青年從軍運動如火如荼展開,”“中美英蘇昨宣佈承認意大利政府,”“青藏公路——西寧玉樹段完工,”只這四條,標題大,記敘得很詳,自然也是中央社的消息。關於四川本省的新聞,只有兩短條,一是“川發公職候選人合格臨時證明書,”一是“四川滎縣縣長貪污案。”關於國內戰場的,只一條:“大溶江以東對戰中——高田圩敵寇屢撲不逞,”標題大,而中央社的電文卻只有寥寥的三條。到最後,纔看見一條本報訊:“敵機昨晚襲川——在附省三縣盲目投彈後逸去——敵乘月夜肆擾市民應速疏散。”

  陳登雲道:“我找着了,你聽,‘昨日下午五時,鄂西發現敵機三批,有窺川模樣,省防空部獲得情報,察知敵機企圖襲川,蓉市乃於六時零六分發出注意情報。旋敵機繼續西飛,乃於六時四十九分發空襲警報,七時四十分發緊急警報。敵機竄入川西后,因雲霧迷濛,不易發現目標,於附省某某三縣盲目投彈,並用機槍掃射後逸去。彈落荒郊,我方毫無損失!’哈哈!還是彈落荒郊,我方毫無損失!哈哈!”

  陳莉華正翻着《新新新聞》,在看那一些別報全不屑載的地方消息,和一些零碎新聞,也一笑道:“真該死!爲啥要那麼睜起眼睛說瞎話?哪個看報的人不曉得昨夜月亮多好?哪個又不曉得漢州、新津、溫江三處飛機場都着過炸彈?又哪個不曉得那炸彈只把飛機場打了幾個小窟窿?又哪個不曉得還着盟軍的‘黑寡婦’打下兩架來?爲啥要這麼胡說!”

  “我怎麼知道?大概是”

  隔窗子看見華老漢弓腰駝背的打從走道上進來,手上拿着一封信。從習慣上,陳登雲曉得那是一封掛號信,要蓋圖章的。他遂打開一扇窗門,從外面一排鐵籤子的空隙伸出手去。

  “華老漢兒,是從哪裏來的信?”

  “打重慶寄來的掛號信。”華老漢已經由走道上折到窗子外面,把信遞到陳登雲的手上,又補充了一句:“是三小姐的。”

  “咁!是我的?”她就像被一隻看不見的黃蜂螫了一下似的,猛然從沙發上跳起來,很矯健的兩步就搶到窗口。從陳登雲剛縮回來的手上,刷的就把信奪了過去,僅從眼角上掃見“重慶第××號信箱寄”一行印好的紅字。但是,她已瞭然這是什麼人寄來的。立刻心坎上就像放了一塊很重的石頭,腦子裏也像騰起了一層濛霧。

  她也不像平常泰山崩於前而其色不變的鎮靜樣子,大張着眼睛,緊捏着信便朝書房裏跑。

  陳登雲猶豫了一下,才待跟蹤走去時,已聽見她又從書房跑出,叫華老漢趕快拿回執去。接着,又聽見她飛快的上了樓。於是心裏更清楚了,決定是龐興國又拿什麼話在勾引她,說不定最近已來往過好多次信,只是他不曉得罷了。

  他很想去清問。但是華老漢能告訴他嗎?那是王嫂引薦的人,心目中只有王嫂和三小姐的。問王嫂嗎?那簡直比直接問陳莉華還難了,說不定還要擡出她一番怪話哩。

  他本可以假裝不曉得是誰給她的信,甚至可以假裝認爲是文愛娜寄來的,故意跑上樓去,向她搶來看看,到底寫些什麼,以便自己好籌劃應付。但是他不敢。他曾經偷看過她一封不甚要緊的信,被她察覺了,一直鬧了三天三夜,後來還是賭了咒不再看她的信方罷。犯咒不犯咒,他倒不管,令他膽怯的,還是那種拼死命的吵、拼死命的鬧,其間還搭一個端血盆的王嫂,這比起區利金之對付文愛娜還難,他二哥早就向他說過了!

  一想起他二哥的話,他真佩服極了。到底長他十二歲,留過洋,讀過什麼心理學的人,確有見解。當他正商量着要與陳莉華同居時,他二哥就切實告訴過他:“你們既然戀愛到如此地步,你最好就該鼓舞她正式同龐興國離婚,不但要經過法律手續,還得多登幾個報,這樣,使她感到難於回頭。然後,再和她正式訂婚,結婚必須辦得熱鬧,也必須多登幾個報,這樣,使她感到難於翻悔。如其不然,你有好多把握,能永遠抓住她?你豈不曉得,她已是戀愛老手,相當有了名的?不過,如今有了歲數,已到追求歸宿的時候,倒是你的機會。但是,西人的諺語說得好:機會的頭髮是生在額上的,若不迎頭抓住,它就永遠過去了!”

  “唉!我就是這麼心懸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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