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舞第四章 意料中的災害

  一條相當寬的馬路,從稻田當中,蜿蜿蜒蜒指向城外的街口。

  馬路是上半年才培修過。因爲全出於徵集來的人工之手,材料不能算不夠,一錘一錘打碎的鵝卵石,也鋪有幾寸厚,黃泥漿灌飽後,也還蓋有一層三合土。就由於沒有很重的壓路機器,而滾壓路基和路面的,僅靠了那一隻二十幾人才拖得動的大石磙。這在公路局和一般專門主持建設工作的官員們眼裏估量來,也夠好幾噸重量,似乎其功用已可抵得住一部外國壓路機器的了。確乎在剛剛修好的半個月,路面倒也平滑,像城裏馬路面之剛剛修好後一樣,但是不久,也和城裏馬路同一樣的命運,被載重汽車的輪子一碾,便顯出了憑眼睛估量也看得出來的凹凸不平。在官員們口中說起來不差什麼的,實實並不科學。城裏馬路爲觀瞻所繫,壞了,尚有人管,尚有泥水工人被僱來,用輕工具偶爾挖一挖,填一填,拍一拍,補一補。城外,在市街以外,不是主持建設的官員們的腳蹤所及,雖也派有許多人管,但大家好像忙不過來似的,誰管?

  今年是元旦宣言過的“勝利年”,大概不像去年元旦所宣言過的“反攻年”,只是一句騙人的空話罷?東門外的公路上,確乎有很多很多的十輪大軍車,成隊的來,成隊的去。每輛車都載得那麼重沉沉的,馬路的皮早被碾成了細粉末,馬路的骨全變成了咬車輪的牙齒。

  這是成渝公路上的情形,並且那條路是培修過一年多,不比這條南門外通新津飛機場的馬路,平常汽車也少,又都是小汽車吉普車之類,就有一小部分客貨車,也不過僅僅過度的載上四噸罷了。然而馬路的皮,還是在半年當中就被碾成了細粉末,汽車一跑過,黃色塵埃便隨着車輪飛起來,總有丈把高,像透明的幕樣,把馬路上什麼都遮完了。

  兩乘漂亮的私包車老半天才從幕中鑽出,從反方向朝武侯祠這面飛跑。

  陳三小姐在頭一乘車上,拿一張粉紅色花邊手巾把臉全蒙了。雖然眼睛鼻孔免了襲擊,但全身都像撲上了一層勻稱的黃粉,尤其是兩條光光的膀膊,和兩條光光的腿杆。

  包車跑出塵幕之後,她便用手巾把兩膀再撣抹一遍,又回頭向那坐在後一乘車上的男子抱怨道:“還是要怪你!把人家催得那麼急,就像空襲警報已經放響了一樣。連外衣都沒有帶一件。你看,又是一身灰!”

  那男的一面揮着一把巴掌大的黑紙摺扇,一面帶笑說:“沒多遠,快攏了,橫順一身稀髒,要洗澡的!”

  快要轉入小路了,大約只剩小半里的馬路待走。遠遠的黃塵大起,一輛藍色小汽車,風馳電掣的又從對面而來。

  “快跑,快跑!”陳莉華催着她的車伕趙少清:“搶前轉到小路上,免得再吃灰!”

  趙少清簡直不像才滿十九歲的孩子,一身筋肉,兩條長腿。雖然汗水淋漓,活像才從溪溝裏爬起來的,但已把腰一弓,頭一埋,那一段短跑,真不愧他同事周安帶羨慕帶諷刺說他的話:“你娃娃不要命,飛得起來了!”

  車子跑得箭一樣快,風拂面吹過,已經不覺煩熱。馬路上餘塵濛濛,生恐滲進眼睛去;聽人說過,一不當心,便有害砂眼的危險。別的病尚可,要是害了砂眼,且不忙說可以把眼睛磨瞎,光是那輕微的現象:紅線鎖眼皮,豈不就送了終生?又是那男的不對,催得連太陽鏡也沒有帶。就是帶把傘也好呀!她只好把兩眼緊緊閉上了。

  兩耳貫着風,彷彿覺得那男的和周安在後面叫喚些什麼。周安是三十多歲的漢子,身體也強壯。畢竟拉了多年的車,持續的腳力是有的,可以從早跑到晚,可以一路小跑跑上二百華里,五十里歇口氣,八十里吃頓飯,就是沒有趙少清那一股衝勁。每逢兩乘車同時出門時,趙少清必要先受他一番警告:“莫光整老子冤枉,一起腳就衝!你媽的,要顯本事,哪一天同去拉一趟長途車看。告訴你,氣力要使得勻淨,纔不會得毛病。四八步的小跑,看來也快,老闆莫話說,自家也輕巧。老子在八年前也揚過名的,現在帶了壞子了,莫只顧充能幹,有氣力留着多拉幾年。”

  趙少清是他的同鄉,都是安嶽人。去年春天躲避拉兵上省,是他一手照應着,先找了一個當雜工的事,工錢少,活路也太輕了。趙少清閒不慣,又是他保去拉街車,生意真好,設若一天能拉上一全班,幾乎可以抵個大學裏的窮教書先生;比什麼衙門裏的有些科長都強。頓頓見葷開飯,下班後還要喝個四兩酒。他,趙少清,又沒有家室拖累,又不抽鴉片煙,——也偶爾來兩口,太容易了,也不算貴,拉車的全抽得起。不過他不敢常抽,怕上癮被老的罵。而周安又時常在警告他:“別的都幹得,這傢伙卻莫沾染它,那是附骨疽,他媽的,一上癮就莫想回老家!”——又不好賭博,只是喜歡打扮自己:拿破崙髮式早留起了,一星期要跑一回理髮店,臉總是颳得紅紅的,頭髮總是搽得油光水滑的。原來的土白布衣褲,業已改換成線背心,襯衫,短褲管的咔嘰褲,皮腰帶,線襪,毛背心,只是不穿麻紗襪和皮鞋;而布面綢裏的小棉襖,泛黃呢博士帽,卻是齊備了。只是下力的人太多,連當過排長以及斷了一隻膀膊的傷兵,甚至挾過皮包穿過長衫的師爺們,都擠了來。全班不容易拉,而自己又不大弄得清楚街道,尤其討厭的是許多街,看不見街牌,就看見了街牌,又每每與坐車人所說的街名不同。譬如明明寫着康莊街,卻叫作康公廟,明明寫着梓橦街,卻叫錢紙巷,同時有了梓橦街,又有梓橦橋;又譬如少城內的叫東勝街,東門上的叫東昇街,這不奇了,還有半節巷,便有幾處,而一條西順城街分了幾段,中間又夾一條皮房街;在皇城壩,又偏偏有一條皮房后街。諸如此類,不拉上三年街車,實在無法弄得清楚。不弄清楚,那你就拉不着生意,並且如何講價錢呢?因此,就只好拉半班,拉半班之一半,並且只要有主顧,自己先聲明,不認得街道,憑公道給錢好了,這中間吃過多少虧。但是一個人終好過,比起在老家挖土,總算值價多了。其所以使他不能把街車長遠拉下去的原故,就由於警報太多。

  警報期間,是拉街車的黃金時代。人滿街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很少有幾個人的手上,不拿一些東西,至少也有一隻小包袱。幾十萬人,有一部分早疏散到四鄉去了。各機關各學校是爲表率的,把鄉間許多大院子,如祠堂廟宇之類,佔完了,不夠,還很迅速的建造起許多簡陋的茅草房子:沿馬路的成了街,在田野間的成了村落。其次,是一般有錢人,樂得藉此在四鄉修造一些永久性或半永久性的別墅。再次,一般小有產者也大批的在認真疏散,這般人還有機會向政府借一筆疏散建造費,利用佃農的餘地,或是本來預備給死人長眠的空土上,立一些聊蔽風雨的房舍。然而在城裏安居慣了的人,總感覺得暫時疏散幾天,換一下環境,未始不新鮮有趣,一久了,連住上十天半月,遂發現了百般的不便:沒有電燈,煤油又貴得不近人情,非有思古幽情的人,是不容易再傷味那一燈如豆的點菜油的生活;沒有醫藥設備,就是一點傷風咳嗽的小病,也很難找得一個相信得下的中醫,而疏散期間,偏偏生瘡害病的又多,沒有多少人能有專請一個西醫到鄉間走一趟的財力,而且治得好病的高明西醫已經不多,又忙,除非達官貴人,他哪有許多功夫分得出來?至於有現代設備的醫院,那是宗教家口裏的天堂,更不是疏散地方的人所能妄想得到;買點日常生活上的東西也實在不方便,疏散地方,除了豬肉,除了頂尋常的小菜,可以多出十分之一的錢買得到外,其他全須求之於城內。因此,幾十萬人,只管有一部分早疏散到四鄉,只管政府的好心,三令五申的勸告大家安心搬到鄉下去,勒令安心搬到鄉下去,甚至搬出城門的東西不許再搬進城門;而城門也不惜拆光,巍峨的城牆,也不惜開上許多缺口,以便利人們的搬動;可是,大家要生活呀,要生活得方便和有趣呀!不能疏散的,真不能疏散,就疏散了的,又哪一天不須進一回城?已經有這麼一部分人需要成都唯一方便的交通工具:人力車了,而況乎一到警報時,凡在城內的又多半需要它載人載物,向四鄉跑呢?於是人力車的身價,便因需要之殷而高了起來,平時漲到十元錢的路程,此刻,有些車伕就憑豪氣要了:加十倍,是天理人情,加五十倍,也還合乎天理,加一百倍,又何嘗不是人情?倘或對象是病人,是老年人,是走不動路的女人和小孩子,那又更在天理人情之外,就憑你的良心好了。人到買命時,是不計算錢的。

  但是,也有拉車的不好處。一趟生意拉到四鄉,警報不解除,絕對不許再在街上走。就是城外的街道,近郊的馬路,只要有警察,有憲兵,有保安隊,有防護團在巡邏,在放哨時,都不許走。理由是緊急警報之後,不管日本飛機來不來,我們的城鄉間是不準暴露半個人影,半件物資;而人力車也是物資之一。警察等大都是隻知道命令,而不甚瞭解這命令的理由,而且命令是權威,他本身的意志也是權威,年輕人認字不多,受的訓練又不同,意識中凡是窮人平民都該他管,都該他教;一說到管教,那他必一切是對,而被管被教者必一切不對,這是至高原理,尤其是對付苦力,如拉車的人。倘若敢不聽話,比如不準暴露,哪怕就放了解除哨,我安心同你開玩笑,偏說還沒聽見,還沒確實命令傳遞來,不準走,不準通過;你不聽命令嗎?那好,耳光腳頭打了你,還要你服輸。再不然,還要弄壞你的車帶,或是別的什麼,總要叫你受點意外損失,耽擱你整一班沒生意。是內行,自有眼法手法說法躲過這些權威,而不吃虧,但剛學拉車的生毛猴兒,則專門是權威的下飯菜。趙少清剛走了旺運不久,就遭遇過這麼幾次,氣得他對着周安又哭又跳:“老子不要命,同他雜種拼了!”“你拼得贏他嗎?我纔信哩!”“老子們憑氣力掙錢吃飯,又莫搶人害人,爲啥動輒就挨打受氣?”“民國年間就是這樣!”最後才下了決心:“拉街車不幹了,再幹不算人生父母養的!”

  恰好陳三小姐的包車伕犯事被開銷了,憑了周安運動了王嫂推薦,才被僱去拉私包車。

  由拉街車到拉私包車,算是升級,也同某些機關裏的股長升任科長樣,面子好看,其實說到收入,卻差多了。但是拉了三個多月,趙少清是心安理得的,除了活路不紮實,住得好,吃得好之外,到底因爲拉的是陳三小姐,那是體面的女客呀!拉了漂亮的私包車,心裏已經舒服,坐的人再漂亮,拉起來更有勁些。因爲,從此不再受警察先生的躉氣了。警察對於黑得透亮的私包車,早就敬畏三分;對於那些坐在私包車上的,有錢有勢的老爺、太太或小姐,哪能正眼相視?坐私包車者的權威使一向欺負趙少清的警察先生尚且如此。因此,錢多錢少,倒不在乎,只要女主人高興,偶爾讚歎一句“趙少清這小子還要得!”那就榮幸之至!只要陳三小姐叫聲跑,還有什麼顧忌?哪怕是萬丈懸崖,他也有本事飛過去。

  一弓腰,一埋頭,飛似的就跑向前去。前面可惜不是萬丈懸巖,而是比他強得多的汽車。

  就是那藍色小汽車,虎虎地迎面衝來!

  要轉彎的小路就在跟前,趙少清伶俐的向小路上一搶,恰那小汽車也正掉了頭,於是人啦車啦終於碰上。

  簡直是天崩地塌樣,漂亮的私包車已翻下路旁小溝,趙少清血淋淋的仰臥在稻田裏。

  汽車登時煞住,周安拉着那男的也一路大喊大叫的跑到了。

  汽車門一開,跳下了幾個人,一同喊叫:“怎嗎?怎嗎?”

  “是小馬麼!好冒失!趕快救人!…是莉華!”

  “該死喲!開汽車是這樣開的嗎?喇叭也不按!撞死了人,看你們咋個辦!”

  “吵啥子!快快把陳三小姐扶起來!跌傷了哪裏?”

  “唉!只怪我們說話去了,不當心,也沒想到這車伕恁大的膽子,會朝汽車上撞!”

  “神天保佑啦!莉華不要跌壞了纔好呀!”

  “還好,還好,沒跌壞哪裏嗎?莫管車子,那算什麼!”

  “莉華,真真駭死人了!萬想不到是你!”

  陳莉華被幾個男的從溝裏攙扶起來。溝並不深,也沒有許多水,僅僅把頭髮和大半邊身子打髒了。也得虧是泥溝,又有點水,人碰上去的地方都不算硬,免了破皮流血,折筋斷骨之災。經那男的把周身上下仔細看了一遍後,才吁了一口氣道:“沒有血跡!”

  陳莉華卻仍一聲不響地坐在地上,把右手撫着額頭,眼睛低垂着不看一個人,好久才說:“頭昏!”

  男的把小馬看了一眼道:“怕是頭部撞傷了,這要你負責!”

  小馬是二十幾歲,一個外表頗爲精悍的小夥子。當時就從陳莉華身邊站了起來道:“負責、負責、絕對負責!莉華,我就拿汽車送你到城裏檢查去。”

  他俯身伸手去攙陳莉華。

  她把肩頭一擺說:“見了鬼!我又沒死,要檢查些啥?”

  另一個少年是小馬的朋友,一口重慶腔,說道:“他們住的地方在哪裏兒?”

  小馬指着小路深處,一帶矮矮的磚圍牆,牆內露有一隻樓角處道:“那不就是?”

  “不如先把她送回去,待我拿汽車去接醫生來的好。倒是那車伕,”

  “這倒要你負責任的。”陳莉華眉頭一揚,順眼朝趙少清那方看去:“開汽車的是誰?”

  趙少清已被周安扶起,坐在地上。大概是頭和右膀都跌破了,一臉一身的血,腿大概也受了重傷,說是站不起來。不知是痛麻木了嗎,或由於他忍耐力特別強,不呻喚,也沒有哭。

  “是這位朋友衛作善老兄的司機。也不能怪他,路太彎曲了,又這們高的草,在轉彎前,簡直看不見前頭,就叫我親自開車,也會出拐,何況錢司機又纔到成都,路很生。”

  “爲啥不按喇叭?”男的猶然不甚舒服地說:“這卻不對!設若真個碾死了人呢?”

  衛作善老是陪着笑臉道:“彼此都有點過失。現在不是理論是非的時候,請先把這位太太扶上汽車,讓我們開過去後,再回頭來載那車伕進城找醫生。”

  小馬道:“讓我先介紹一下,這位就是陳三小姐!這位就是陳登雲先生!大家都是好朋友,以後合作的時候多哩。今天是衛老兄專誠來拜謁,卻沒料到恰碰着三小姐的年災月降,”

  陳莉華已狼狽地站了起來,好像不願意未見過面的朋友多留些壞印象在腦子裏,仍向着小馬說:“我還好,用不着汽車送,倒是我那車伕的傷不輕,勞煩衛先生趕快把他載走罷!”

  都曉得陳三小姐說的話是畫一不二的,遂都依言把趙少清架到小汽車上。陳莉華又吩咐周安跟着去照料,看了結果如何,趕快回來報告。

  “兩乘包車呢?”周安尚不失其鎮靜地說:“小姐的那乘,槓子碰斷了,車圈也壓彎了,車燈踏鈴全壞了,要大大的收拾了才坐得。”

  “不要你管,”陳登雲揮着手說:“等我同馬先生自己拉回去,撞壞了的,自然該收拾,那是以後的話。”

  小馬笑道:“叫衛作善賠一乘嶄新的就完了!”

  衛作善在錢司機身旁,連連點頭說:“何消說呢?啊!幾乎忘了!莫問你們,該找哪個醫生?”

  小馬主張是四聖祠施密斯醫生,陳登雲則以爲不如公立醫院的霍醫生,兩個人堅定相信各人所舉的醫生都有了不起的本事,並且各提出例證。小馬的是:上年坐飛機到成都,航空公司的大汽車在駟馬橋撞跌了一個鄉下人,“腦殼跌得稀爛,看來已不像人形,但是一經施密斯治療後,不到兩星期就出院了。”霍醫生卻也是一個留學美國的有名的外科醫生,尤長於開刀,“架子當然大,連主席找他,都得聽他的便。不過同我極熟,只要有我一張片子,他就吃着飯,也得擱下碗的,那就比外國人通商量多了。”

  “這樣好了,”衛作善折衷道:“車伕送到四聖祠,指定找施密斯,回頭再找霍大夫來給陳三小姐檢查。不過請霍大夫,卻要陳哥子一張名片,請得來請不來,我可不敢負全責。”

  汽車又風快的開走了。天上的雲越來越濃,風倒停止了。馬路上的黃埃更像一重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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