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華一腦子的驚恐,一身的氣,一肚皮的不自在,本打算一齊發泄在陳登雲和小馬身上的,卻不想在灑有紫羅蘭香精的溫水中一浸後,這些全都從千萬毛孔中融合到水裏去了。
頭髮也洗了,正由王嫂小心翼翼的用幾張乾毛巾搓着。
她自己則赤條條地坐在一面窄窄的長玻磚穿衣鏡前,向自己周身端詳着。一面是在研究手肘上肩頭上兩膝上幾處碰青紫的傷痕,有沒有大關係,一面也是日常功課,洗澡之後必然的要欣賞好半晌自己的美。
王嫂是四十多歲的一個寡婦,華陽縣人,在龐家就服伺起她,是她得力的一個女僕,參與過她的祕密。不但她自己說過,也曾被女主人試過多次,口確是緊,凡是女主人的事,從沒有泄露過半句;而且行爲又很端正,不見小,不亂批評別人的不對。對於女主人更是體貼周到,陳莉華曾經向她說過笑:“王王,如其你是個男人,我真願意跟你一輩子!”她們已至忘形的境界,所以連陳登雲同居了八個月頗不容易在光天化日之下盡情看過的曲線,她,王嫂,倒天天的能飽眼福,而且還能用她半僵硬的手,隨意撫摩之,而且還若無其事然,不使女主人感到絲毫難過。
即如這時,她只用心用意的在搓頭髮,口裏只是說:“我老早就叫你買一個電吹回來,你總是忘記,與其幾天出去洗一回頭,不如在自己家裏洗,只要有電吹,多方便!”
“看我背上腰上有沒有傷。”
然後,她的眼光才離開了漆黑而鬈曲的頭髮,移到瑩白花發的背上,和曲線極多而線條又極柔和的部分,也只是像接生婦之審視初下地的嬰兒,頂多,也不過像看護士之看護她的病人樣,仔細慎重,卻又是職業的那樣看法。
“沒有傷。”
“卻是那些地方全有點痛哩。”
“沒有外傷,想是閃着了,這要等醫生來檢查。”
頭髮搓得半乾了,王嫂用角梳梳着,一面還是在抱怨爲啥不買一隻電吹回來。
陳莉華把三角褲和絲背心穿上,忽然對着鏡子嫣然一笑說:“王王,我今天若果跌死了,或是着汽車碾死了,你咋個辦?”
“那,我不等到這時候,早就哭死了!”
陳莉華雖仍舊撲着粉,畫着眉毛,很注意地望着那個俏麗的人影;但臉上卻擺出一種自信的神色道:“恐怕哭死的倒不止你一個人!”
“不見得罷!”忽又恍然若有所悟,把頭一點道:“哦!當真,還有幾個人哩,龐先生同貞姑兒”
陳莉華正在搽口紅,似乎不便有什麼表示。王嫂已把一件淺藍花綢寬領短袖旗袍,從立櫥裏取了出來。
“爲啥穿這件,樣式多老!”
“因爲是大襟,好穿好脫,一會兒醫生來檢查時,比那鑽領的方便。”
“我還是要下樓去的,今天有生客。”
“生客?還不是那一夥毛猴兒!只要人生得好看,憑你穿啥子都對。”
“那也不見得,比方今天我們躲警報時,一個年輕女人,拿模樣來說,倒好一個胎胎兒,就是一件花標布旗袍縫得太難看,竅也沒取,直統統的,把人也顯醜了。陳登雲說的全身苕氣,你莫看輕他們毛猴兒,眼睛還是很利害哩。”
王嫂不說什麼,仍固執地舉着那件綢旗袍。
“真討厭,遇事都要由你主張!”雖是蹙起眉頭這樣說,但仍溫馴的把衣衫穿上了。下面還是赤腳靸一雙半高跟的香港藤拖鞋。一切齊備了,猶然站在鏡子跟前,拿梳子把那蓬鬆的兩鬢梳得更爲蓬鬆有致。
“王王,如其趙少清跌成了殘疾,纔是我的過哩!你看,我該咋個辦?”
“你的過?他媽沒給他生有眼睛嗎?”王嫂無動於衷地收拾着房間裏的一切:“再說哩,還有那個開汽車的。”
“不過我心裏總過不去。”
“到那時再看罷,你還不是帶了傷!呃!說起來又該怪陳先生了,已經疏散了出來,還躲啥子警報!”
“這也不怪他,本來我們這裏離航空機械學校太近了,若果日本飛機來轟炸這所學校,我們這裏是不平安的。”
“你愛聽這些鬼話。差不多兩里路遠,咋說太近?”
“哼!你沒坐過飛機?地下兩里路,在半空中看來,好遠一點兒!只須炸彈丟的稍爲偏一偏,一兩裏倒不算啥。‘七?二七’那天你不記得嗎?日本飛機明明要轟炸支磯石防空部,誰料得到盧家碾和少城公園會死傷那們多人!這兩處離支磯石纔不只兩里路呀!”
這是頂有力的反證,不過王嫂仍然不服道:“也只有你們有錢人的命貴重,才膽小!我們不躲的,不見得就該炸死!”
陳莉華立刻就馬起了臉,把梳子向梳妝檯上一丟,車過身,眼把王嫂瞪視着道:“你這話纔怪哩!是你們自己不躲的嘛!我們並沒說過你們幫人的命賤,該留下來炸死!”
“一句話就發起氣來,駭哪個?我不是陳登雲!”她一點不顧忌,猶然嘮嘮叨叨地說:“有錢是有錢,膽小是膽小,哪個還嚼了舌頭,冤枉人?人家是一點雨一點溼,難道有的要說成沒有,才安逸嗎?這也值得發氣,不要跟我說話好了!”
“就不跟你說!”並且一衝地就向樓梯口奔去,剛踏下兩步,不由腰背腿各處竟痠痛得啊呀了一聲。
王嫂連忙跑來,一手撐住她的膈肢窩,一手攬着她的腰肢,滿臉不自在的神氣說道:“當真還要拼命嗎?何苦哩!”
“莫管我的!”她雙手撐拒着:“我要到客廳裏去!”
“我抱你下去好了!要賭氣,等你好均勻了再賭!我的話,是不好聽咧!脾氣生就了,沒法改!好生摟着我的頸項!莫扭!樓梯窄!再跌一跤,纔不值哩!”
陳莉華並不算輕,但在王嫂兩臂中仍然不覺得很沉重。一到客廳門外,她道:“好了,放我下來!”
“告訴你,受了傷的人,本應該躺在牀上的,你偏不聽話。進去,躺在軟椅子上,莫動!叫他們服侍你,要上樓,等我來抱,不許那些毛猴兒攙你!”
客廳門一啓,陳登雲跳了起來,叫道:“下樓來了!全好了嗎?”
小馬畢竟細心些,忙伸過兩手來道:“何必下樓來呢?”
這雖是一座作爲疏散住居的房子,其實並不像一般的所謂疏散房子。第一不同的,是周遭有五十幾丈長的磚圍牆。連牆帽子誠然和鄉村院子的土垣牆差不多,也只有四尺七寸來高,但是人卻難於爬上去,因爲牆根內外尚種有一排密密的鐵蒺藜。大門雖也矮矮的,卻相當寬,準備小汽車滿可以開進開出。一條修築過的平闊泥路,由大門通到馬路,大約有三百多步長,而且是獨路。看門人住的一間平房就在大門旁邊,這是取法華西壩考究的教員宿舍的結構。第二不同的,是平瓦頂,全磚建築的一座樓房。樓上沒有欄杆,樓下沒有遊廊,屋檐淺得幾乎沒有,接了一道鉛皮做的溜筒,頗像加拿大北部的一種建築;恰好又是坐東北,向西南,一年四季的太陽,都可從大得出奇的玻璃窗上筆直的射進房間裏去。但是除了短短的寒冬三個月外,一年三季裏,由於在屋外搭上了一座很不好看的篾篷;有太陽時,樓上房間仍像是烤鴨子的掛爐,沒太陽時,光線又不好,風也不容易透進去,住的人還是不大舒服。就窗口數來,樓上有六間房,很規則的前三間,後三間,而中間恰是一條過道,一頭抵着牆,一頭通到一座雖然寬,但階梯卻相當陡峻的樓梯口,這格式絕似輪船上的艙房,又像三等旅館的客室,如其每一間房門外配上一隻號碼牌子的話。樓下憑中也是一條過道,相當寬,接連前後兩道有三步石階的雙扇大門,門上嵌的是五色花玻磚。這一條過道,恰與樓上的交叉成了一個大十字,只是沒有人能從樓頂上作一度平面透視,所以看得出的僅僅樓下過道的兩面,也是有規則的分成了四間;不過靠左兩大間的隔牆上開有一道把門扇能推到牆縫裏去的大隔門,如其一推開來,簡直是一間相當大的舞廳;地板也是楠木條子嵌成人字形,沒有釘頭而又塗過幾道漆的;只是牆面上未曾糊有柏林花紙,也同三等旅館樣,只在石灰上塗了一大半截赭色,一小半截湖水綠色,顏色上又揉了一道光油而已;三面幾道大窗,也全裝的五色花玻磚,和樓上窗子一樣,沒有窗紗,也沒有窗帷,並且連用這兩種裝飾的設備都沒有;而窗的外面,卻又裝有一排鐵籤,偷兒伸不進手來撥窗子,任何人卻也沒法伸出頭去看風景,這也和樓上窗子一樣,被篾篷遮得嚴嚴的,要想憑窗看看朝陽,看看晚霞,看看夜月,或看看田野風物,看看古道行人,都不可能!過道右邊也是兩間同樣大小的房間,不過中間又抽出了一段過道,以便安置上樓的樓梯。這一小段相當暗,設若從前後門進來的人要疾趨上樓,便很容易在這裏和從樓上衝下來的人碰個火星四濺。但是這座樓房原是抗日戰爭起後,十個月內,它的主人在解甲歸田時,特別精心結構來作自己享受的別墅的。那時材料人工多麼便宜,格式雖然有問題,而工堅料實,卻不可厚非。
本來是別墅,所以後面還有一排平屋,是廚房,是用人宿舍,也是全磚修的,倒還是成都的土格式:明一柱,寬檐階,既可以蔽風雨遮太陽,而又適宜於起坐眺覽。前面門房旁邊,還有一間汽車房哩。
本來是別墅,所以圍牆之內就廣種了些樹,除了筆端一條洋灰走道外,全是樹,全是永遠長不高大的一些果樹花樹;也有喬木,但又是一些不容易在幾年中就能長得高大的龍甲鬆和扁柏之類,至今還不到一丈五尺高,大概主人作的是百年樹木之計罷?
本來是別墅,所以在大門門楣上,用石灰作了四個凸起的大字,而代替了穿牡丹的雄雞,和滾繡球的哈巴狗。那四個字,當然是主人題的,很雅:“歸兮山莊”,也通俗,只要念過《古文觀止》的,誰不知道陶淵明的一篇《歸去來辭》,而頭一句,誰也記得是歸去來兮。只是山莊稍爲不大妥,登樓一望,到處都是泱泱水田,歷歷煙樹,唯在極晴明的當口,可以偶爾望得見西方的玉壘玉壘,山名,四川灌縣西,杜甫《登樓》一詩,有“玉壘浮雲變古今”句,即指此山。
——原編者注,北方的天彭天彭,山名,四川彭縣西北有彭門山,兩峯對立如門,人稱天彭門,天彭即指此。
——原編者注,倒都是名山,不過都在百里之外去了。
本來是別墅,是解甲歸田的主人特別修造來爲自己享受的,到日本飛機能夠從山西運城和湖北漢口頻頻飛來成都遊行時,恰好就作了現成的疏散之居。那時,政府派到南京出席防空會議,講求了防空防毒技術的專員已學得滿身本事回來,正在設計宣傳,叫人人作紗布口罩;叫人人以街頭茶館作臨時避彈之所;叫人人在自己狹小的院子內挖一個土洞,蓋上一層木板,堆上一層厚土,作防空洞;而演習時,警察尚在沿街勒令家家關大門,屏聲閉氣躲好!拆卸隊尚燈籠火把的在大街上“報位數!開步走!”十字街口安置了向天指着的機關槍和迫擊炮,說是和高射槍炮的功用差不多,而雄赳赳的防空士兵,也還在預行警報時,就高聲叫着:“行人不準通過!”然而“歸兮山莊”的主人卻能居安思危,先就疏散了出去。
然而經過了三個熱天,三回咬人的秋老虎,三次刮大北風的嚴寒,四度斜風霖雨的春日,主人嘗夠了別墅的苦味,也被太太和姨太太們抱怨得心神不寧;賴到前兩年,在成都市民和一般政府官吏都切實領受到都市轟炸的可怖經驗,知道以前所會商所宣傳的防空說法全歸無用,只有把密集的人口疏散到田野間去倒是一種安全善法時,主人也才利用了原有的身份,和近來的人事,由政府介紹,無息亦無還期的向省立銀行借到一筆可觀的疏散建造費,在東南門之間,接近華西壩和新村不遠之處,另自買了五畝地,另自修了若干間真有陶淵明之風的茅舍。這回修造,是憑太太們和兩個土生土長的泥木工頭商量結構而成,並未參考什麼西洋雜誌,也未繪製什麼投影圖平面圖,但是據主人體驗起來,倒確乎夏涼冬溫,而又深得遮風蔽雨之用。外面是白竹編的牛眼籬笆,只能攔君子,而絕不能如磚牆鐵蒺藜之足以拒小人,可是配上內外幾叢修竹,幾株大皁角樹大槵子樹,和左右前後若干畦青翠菜圃,又確乎比起“歸兮山莊”優美得多!主人風雅之興復作,因又在籬笆門上掛上一塊不很大的白木匾,墨寫了兩字:“田舍”。自家作過五十整壽了,便從此署名曰田舍翁。
“田舍”可居,“歸兮山莊”便無所用。朋友們知道主人曾經嘗過苦味的,已沒有人打算承受它。大約荒廢了一年光景,兩個看守人還耗費過相當大的工資,主人才在一次頗有意義的賭博場上,憑着一臺豪華的梭哈梭哈,撲克牌的一種玩法。——原編者注,故意輸給一位姓區的廣東人。
區先生哩,據說生長新加坡,剛在聖約翰大學畢業不久,以英文甚好之故,已經充任了某親貴的英文祕書。年紀雖輕,卻頗能欣賞中國的本位文化。聽說成都的天氣好、花好、飲食好、女人也好,才特意飛到這古城來。才下飛機,頗令他失望,認爲人言不足據,而尤感不便的,就是睡與屙的現代設備不夠,一切還用着十九世紀的方法。但是強勉住上一週,和古城的士紳名流一往還,照他自己說,“趣味就來了!也便是中國文化的好處,味道很長,可是得慢慢的領略。”
果然,一個月後,認識了愛娜,又贏得了“歸兮山莊”。人與住宅,他都喜歡,便儘量以在這古城買得出,以能託航空朋友運得來的一切,將這兩件喜歡的裝備起來。若非由紐約打來了兩通急電,叫他立刻轉印度飛去美國,有要公待辦時,他真有此間樂的意思。
人是準備帶到美國去的,設若不爲了護照問題,和辦入境的手續問題,未能如想象之迅速,而實實需要相當時間的話,他也不會急得在昆明巫家壩飛機場跳腳,大罵中國政府腐敗,大罵美國領事不講交情;也不會鬧到無辦法中,只好與愛娜訂了三年相待之約,並抱吻了又抱吻,彼此招着手,喊着“古拜”而慘別了。
住宅哩,要賣,未免自卑了身份,說不定將來還要用它;要租,也不便,還有麻煩,現代的青年,又是幹大事的,凡事只求痛快,想到麻煩,頭就痛了。新近結交的好朋友,也是介紹愛娜的陳起雲陳老二,不恰在成都的朋友家住着的嗎?人是有信用的,社會地位也不低,前途希望頗大,方面寬,使錢又闊綽,“好,陳二哥,你就搬來住下罷!”
陳起雲說:“我還不是流動的?年把工夫或許也要到美國去,怎能給你看房子?”
“沒關係,憑你交代一個可靠的人。只須說明白房子是我的,隨時要,隨時搬走,所有傢俱不損壞就得了。”
“那嗎,把傢俱開一張單子帶去。”
“我多少事囉!你以後開好了,一封信給我寄到紐約來,不就結了嗎?”
但是,陳起雲住了一個月,直到要去江西,把房子又轉託給他兄弟和陳莉華同住時,並未將單子開出來,而區利金先生也一直沒有問過。
所以客廳裏那幾張長沙發,都是上等的紫絨面子,而鋼弦也是英國貨。
陳莉華平躺下去,後腦剛好枕在那矮扶手上,小馬把她的兩腳捧上沙發後,就順便坐在她膝頭邊,左手長伸過去搭在靠背上。
陳登雲把吸燃的一支紙菸遞與了她,自己又在一隻江安竹黃盒內另取了一支,一面很注意地問:“痛得怎樣?倒是外傷還好些!咳!真焦人!汽車怎麼還沒回來?不是又撞了禍,着警察扣住了?”
小馬仰着頭道:“不會,不會,頭一回,是錢司機不認識路,開足馬力直向前頭衝,等我說,到了,他又來個急轉彎,卻沒注意到趙少清衝得收不住腳步。”
“我也沒想到你會來。那汽車不是老金的,我還認爲是密斯特們回飛機場去的汽車哩。”陳莉華此刻更比在樓上打扮時心平氣和多了,接着還微笑了笑道:“險也險到注了!我當時只好閉着眼睛,聽命去,不是煞車煞得快,起碼這兩條腿是沒事了。你們在吃酒嗎?好開心!也好,把白蘭地倒一杯給我。”
陳登雲正待向餐室走去時,又遲疑道:“不妨事麼?”
“包不妨事!”小馬加重語氣說:“許多西藥,還要摻和白蘭地哩。就是中國跌打損傷的藥,不也是和黃酒吃的嗎?”
陳莉華拿膝頭在他腰上一觸道:“我還沒問你,老金他們哩,爲啥不來?難道真要等到七點半嗎?有啥事情耽擱了?”
“我也正要告訴你,他們此刻怕已到內江了。”
遠遠的喇叭響了幾聲。
陳登雲剛好把一隻盛了滿滿一杯橙黃色白蘭地的高腳玻璃盞放在旁邊一張矮矮的楠木圓桌上,便匆匆走了出去,一面說:“汽車來了!霍大夫來了!”
“說嘛!他們爲啥到內江去哩。”
“說起來話長,一會兒再告訴你。”小馬隨即站了起來道:“先關照你一句,那個衛作善,是汽車伕出身的,現在有了錢,地位也高起來了,正在繃紳士,擺龍門陣時,你得留點神,不要信口批評,得罪了人。人倒很好,並不粗魯,沒一點下流氣。同我們幾年前就認識,銀錢上有來往的。”
“今天同你跑來,有啥事嗎?”
“事是有一點,不過主要目的是來親候你三小姐的。”
“稀奇他親候,”她把口角往下一撇,卻掩不下她那得意之色:“莫把人碾死了!他賠得起嗎?”
一陣急遽的腳步和幾個人的談話聲已在過道中了。
“笑話!不過”
客廳門一開,霍大夫第一個先進來。
一箇中年而正在發展脂肪的人,臉色紅潤,表明需要的營養很夠。本來一副絡腮鬍子,大概是美國風尚罷,卻被颳得乾乾淨淨,而顯示出一片青鬱郁的顏色,還配着一身白洋服,白鞋襪,白考克,給人的印象是嚴潔,是和藹,並不像一般的河北省人,而個兒也並不算大塊。
“哈囉!三小姐,怎麼啦?一杯白蘭地嗎?好極了!謝謝。”
陳登雲代提着手提箱走進來道:“大醫生的行頭真重,怕不有一二十斤!”
外面纔到黃昏,客廳裏已不甚看得清楚。小馬把電燈扭明瞭,陳登雲說:“燈泡不夠亮,等我去換一隻來。”
陳莉華看見醫生把外衣一脫,襯衣袖一挽上,忽然拿眼睛向站在桌旁的衛作善一瞬道:“要全身檢查嗎?”
醫生笑道:“不像頭回,又不抽血,只管放心!”又學了兩句重慶腔:“沒啥來頭,不扮燈兒個扮燈兒,意指開玩笑,四川重慶及川東一帶多用此語彙。——原編者注!”
衛作善和小馬哈哈大笑着道:“說得不對頭!”
“我不是害怕,書房裏去檢查,不更好些嗎?”
王嫂恰也跟了進客廳,連忙說:“對,對,那邊好,有美人榻。我抱你過去。”
醫生也以爲然,提起手提箱就跟了過去,他對於這所房子和人是熟透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