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舞第二十五章 少城公園

  霍大夫一邊洗手,一邊向白知時述說檢查結果。唐淑貞很注意的在旁聽着,除了許多專門名詞外,大意知道她的健康還不算怎麼壞。胃病也不很兇,好像還沒有一種叫什麼東西的病,只是一種什麼症,以致消化不良。說是戒了煙後,再醫。又說,現在已有了一種新藥,是美國才發明的,很有效,用不着再像從前一樣的動手術。不過這種藥,他那裏尚沒有,但是可以向外國人方面設法,如其他們找不着門路,他是可以幫忙的。並說,也花不了好多錢。

  “嚇嚇!我雖是學科學的,可這兩年來,我也相信命運了。譬如買藥罷,去年我給一個病人開刀割瘤子,因爲有敗血黴菌浸入血管,在以前,這是險症呀!一千人中間,只有五個人有救。卻不料恰這時候,盤尼西林針藥有了,盟軍大批來到,美國軍醫處也恰成立,病人有個親戚,恰又在那裏當翻譯官,這真湊巧啦。我才確定了必須要用這針藥纔有效,便碰着一位名流正因酒醉跌傷,美國軍官一個電話證明,於是幾支很不容易弄到手的針藥,便由紅牌樓的飛機場用汽車送到。那名流打了三針下來,剩餘的,因爲沒有適當的冰箱保存,只好由那翻譯官送來我這裏。千湊巧,萬湊巧,您再想不到我那病人便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就得救了!您說,這可不算是他的命運好嗎?”

  於是說到這種治胃病的新藥,他又一個哈哈道:“看來,您的運氣也好啦!我知道這種藥已有來的,只是不多,也像去年的盤尼西林樣,是非賣品。要買哩,也可以,但須花相當多的錢,從黑市上去找。黑市的生意,您曉得的,那是隨着時局的好壞而定價錢的高低,並不一定依據正常的成本和供求情形。前一會兒,在柳州緊急時,黑市的情形已經不穩。近幾天,因爲金城江淪陷,日本鬼子殺進了貴州,來勢洶洶,人心不安已極,黑市上的東西簡直沒人要了!”

  他忽然瞥了唐淑貞一眼,不由大驚道:“您怎麼啦,您!”

  白知時回頭過去,可不是?唐淑貞的臉色簡直青白得難看,那光景好像立刻就要倒下了似的。

  他連忙伸過手去,一面着急地問:“你咋個的,是不是發暈病?”

  她卻把他的手揮開,睜起一雙水泡眼,向醫生問道:“先生,你剛纔說的話,是當真的嗎?”

  “我的話說得太多,您問的是哪一句?”

  同時,兩三個女護士拿了幾張什麼單子進來,要醫生簽字。門一打開,就聽得見在待診室裏好些病人在說話。

  唐淑貞便拉着白知時向門邊走道:“我們走啦!”

  “你到底是咋個的?不如請大夫再診視一下,免得”

  “好好的人,我又沒有病,快走,我會告訴你的。”

  白知時走到大門,纔想起還沒問明醫生,什麼時候去聽驗血的結果,還要不要作第二次檢查,以及如何付錢法。

  唐淑貞臉上也沒有那樣青白得可怕,只是神色倉皇,連眼光都是詫的。

  “你這樣變臉變色的,真駭人!到底是咋個的?又不肯說。”

  “你難道沒有聽見醫生說嗎?”

  她一面喊車子,一面接着說:“現在莫問,同我到安樂寺去走一趟!”

  他才恍然大悟道:“哦!原來爲的這個!但是我勸你別太着急了,人急壞了,才值不得哩!”

  兩輛破破爛爛的黃包車從稀泥漿裏飛跑過來,連問:“到哪裏?到哪裏?”

  “安樂寺!”她已坐上車了。

  “此刻快三點鐘了?安樂市還有市嗎?去做啥子?”白知時到底冷靜些。

  “哦,是的啦!”她又跳下車來,連連拿手攬着披在腦後的頭髮道:“那,我們到哪裏去打聽呢?你替我想想,我這陣真沒有主意了!唉!才半個多月不上市,想不到就變成這樣子!”

  “莫着急,醫生的話也未免說得過火點。我想,局面再緊張也不會緊張到連生意都沒有了的。”

  一個約摸五十年紀的車伕忽然插嘴說:“哪裏會沒生意!我今天上午,纔在安樂寺拉了兩趟客,還不是那麼多人,那麼多貨,生意幾旺相囉!只是聽說東西都在跌,布匹糧食跌得頂兇。這倒好,我們窮人倒好過日子囉!”

  白知時把車伕了一眼,便向唐淑貞道:“這樣好了。你去找大表叔他們,問問情形,我到少城去會幾個朋友,也問問情形。先把全般情形弄清楚了,再作商量。”

  “只好這樣了。那嗎,晚飯前,你一定要回去呀!別在外頭盡耽擱,叫人還分一份心來爲你”

  於是兩輛車子便在大門口分道而馳的走了。

  續絃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單獨一人在街上行走。一面瞅着那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車伕的背形:一件補得不能再補的短襖,大概是夾的,本底子是甚顏色的布,則已說不清了。想來是有家眷的人,那補釘的痕跡,才能如此勻稱。說不定還有子女,子女一定還多,看光景,並不是吸鴉片煙的人,膀膊腳肚還相當結實,皮膚還那麼粗糙黧黑,只管歲月在搓磨他,尚沒有顯著的衰老的傷痕。“不然,這幾年的勞工是多值錢啊!拿我們同院子的那般鄰居來比,既不吃鴉片煙,怎麼會穿着得這們襤法?那一定因爲家累重啦!”

  於是他思緒就演繹起來:“爲什麼這幾乎成了一種公式,即是生活越苦的人們,子女越多,生殖能力越強?若說純粹因爲出賣勞力的人們腦經沒有出賣腦力的人們的複雜,所以生殖能力要強些。也不對!比如我們同事中間,能說不是用腦力的嗎?能說他們的腦經不比較複雜嗎?何以好多朋友都是兒女成羣?弄得生活困苦不堪,太太出來連老媽子都不如,自己在教書,自己的兒女卻讀不起書呢?倒是生活越裕如的人,越是稀女欠兒。那嗎,生殖力的強不強,似乎同生活的情況成了反比例了。但是,這因果關係怎麼說哩。難道說,生活好的人,因爲起居飲食不同,影響了生殖能力,換言之,男女縱慾過度,反而把生殖能力減弱了,一如袁子才說的要望生子,莫如學狗,也是古人所言寡慾多男之義?但,這也只有一部分真理。我們同院子裏那幾位勞工鄰居,聽說起來並不怎麼清心寡慾,但每個的太太幾何不是年年都在害通貨膨脹的毛病?聽說好幾位先生,近來有了錢,因爲不吃煙不賭博,卻都不免有外遇哩!外國也免不了這公式,越窮苦的人家,子女越多。中國人可以說遺傳的生殖能力本來強,又有無後爲大的信仰保存於其間,但是西洋人卻不如此。何以也是越富貴,在社會上越有地位聲光的人,甚至一般出人頭地的聰明才智之士的人家,越是丁口不旺,還常有滅門絕嗣之事?這又是什麼道理呢?大概又離不了植物學家的說法罷?”

  忽然腦經一閃,不禁心裏笑了起來:“怪啦!我這腦子。怎把自己切身的事拋了不想,卻去跑起野馬來?唉!我們的事!我們的事!唉!到底是我的事?還是我們的事?其實,只是她的事!說來也怪,倘在十天以前,她的事就是她的事,何以僅僅爲了同睡了十夜,她的事就變爲了我們的事?甚至我的事?這關係發生得豈不古怪?唔,唔,要是黃敬旃這娃兒聽話,不去從軍,何致於會這麼快就弄出我們的事?黃敬旃怎麼還沒有信來?路上該不會出事罷?這些年輕人,等你們訓練成功,再開回來時,曉得是個什麼局面了?日本人何以還這麼打得?聽說,我們的基地雖然失得不少,可是盟軍飛機卻天天在出擊,敵人的交通線不是說早已被我們截斷了嗎?嚇,嚇,若果日本人真以破竹之勢,一下就衝到四川,怎麼辦?大概知識分子要吃點虧。”

  車子已經在少城公園前門放下了。

  他也才收拾思緒,跨下車,照市價付了車錢。不過多出二十元的光景,那車伕連忙笑着道謝,這已是幾年以來所沒有的規矩。他受寵若驚的,也向老車伕笑了笑,作爲答禮,在老車伕看來,大概也是幾年所未遇見過的規矩。

  八角亭畔幾大幅宣傳畫,畫着日本兵屠殺、姦淫中國兒女,以及焚燒城市的烈火。在各種強烈的色彩中,特別安置了一個肥而白的女體,幾乎是全裸的。在平日看見這幅畫,倒頗引得起人們的憤怒和仇恨,而今日,至低限度,卻在白知時的心裏引起了一點恐怖。心想:“果真如此,像我們無拳無勇的人,只好早點逃啦!”

  宣傳畫幅之下貼有幾張報紙,一大羣人靜靜的擁擠在那裏。地上是洳溼的,大家都不管。

  白知時好多天沒看報了,連忙擠到人堆裏。距離遠一點,小字看不清楚,只能看那粗號的大標題:“美機大隊陸續轟炸日本,”“硫黃島續被猛炸,目標全部被毀,”“雷伊泰島敵人即可全部肅清,”“盟機出動幾千架——投彈萬餘噸,轟炸德國後方交通及機場,”“蘇聯大軍三面圍攻匈京——已突破匈京西南德軍防線,”“歡送青年軍,”“歡迎湘桂撤退文化人,”“勵志社盛大晚會,美空軍司令蘭達爾參加——中美友情洋溢,”稍爲小一點的標題,也還看得見:“大批國軍又續到渝——教會慰勞團將赴前線,”“敵機昨晚襲昆明——兩批在市郊投彈,我方毫無損害,”“美機續炸武漢及廣西境內敵人,”“滇緬路我軍會師在即,”“敵海軍消耗重大,”更小一點,譬如用三號字印的標題,就沒法看見了;也由於夾江手工報紙太薄,油墨不敢重用的原故。

  “何以沒有貴州方面的消息?”他不便問那擠在前面的,也不想再擠下去,“到綠天茶鋪去,那裏有報看的!”

  金河裏的流水,清淺如故。河岸上的老柳,猶帶着不少的黃多綠少的溼葉子。體育廣場或許還未十分乾,但照舊有些人在那裏踱方步,或急急忙忙的不依路線的穿行。許多人——不光是外面來的,就是土生土長而年紀不到三十歲的。——不知其來由的那通“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還是那樣身份不明的挺立着,好像自慶是用大石頭砌的身體,才免了像城牆上的雉堞和鋪面磚的厄運!

  白知時即使對這些都尚生疏,也無心再用眼睛去瀏覽,他計算着,趁這尚不算過遲時間在“綠天”、或是“永聚”、或是“鶴鳴”等茶鋪,總還可以碰見幾個專門留心時事的朋友的。

  果不其然,那個頂喜歡說話的參議員,和那個頂不喜歡說話的做藥材遊擊商的同鄉,還在“綠天”。兩個人老遠的就向他打着招呼,一面都大聲喊堂倌泡茶,而且都已把挾有法幣的手長伸了出來,都擺出了非把茶錢給了便要慪氣的樣子。

  參議員到底分了心,一面在取笑白知時害裹腳瘟,十打天不肯出來吃茶;只聽見堂倌把銅茶船響噹噹朝桌面上一丟,接着就喊了聲道謝,原來藥材商老老實實的搶先了。

  白知時來不及回答參議員的取笑,便急忙問藥材商:“這幾天生意怎樣了?”

  藥材商眉頭打成了結,又搖了一會頭,才吐出一個字:“疲!”

  “與其問他,不如問我,我爽快告訴你:大事不妙!目前的人已經打算逃命了,誰還吃藥?與其拿錢買藥,不如收集幾個現鈔作盤川,橫順藥是醫不好真病的,不吃藥也不見怎樣,尤其是鹿茸一類的補藥,更其背時!哈,哈!莫多心呀!我說的是真話!”

  “我不光是問藥的行情,其餘百貨呢?聽說安樂寺已經沒有市了,確不確?”

  這卻把參議員關在門外了,只好摸出本城出產的華生牌紙菸來咂燃,並把近視眼鏡取下,拿一張過時的花邊絲手巾揩了又揩。一邊聽着那藥材商慢吞吞的講着安樂寺幾天來如何混亂的真象。

  兩三個提籃子叫賣花生、瓜子、紙菸、雜糖的小孩子,沿桌邊走來。只管知道這幾個人都不是買主,可也不能不依照習慣,要在桌前站一站。直等說話的人賞給了幾個白眼,才放心走開了。

  “怎嗎一下就混亂成這樣?”

  “自然因了仗打得不好!”

  這下,又給了參議員說話的機會:“你難道不曉得日本人已經打到貴州的南寨嗎?告訴你,從柳州到貴陽,從貴陽到重慶,這條路,是我前兩年走過的,閉着眼睛,我都可以把那路線畫出來。南寨一過來,是下司,是上司,是獨山,一路丘陵地帶,並無險要。由獨山分路到八寨,合上來到都勻,到馬場坪,全沒有大山,馬場坪是湘黔公路上一個要點,若這裏再不守,那嗎,不但貴陽垂手而下,這邊只好守烏江、守鬆坎,而湘西也受了絕大威脅,西南半壁,就將打個粉碎。川滇通路,除了空中外,只剩下由瀘縣到曲靖的一條。並且看日本鬼子這樣拼命亂竄法,大有取得貴陽,再分兩路的趨勢。若果他改正了二十六七年打一節停一下的戰略,而照這次由湘而桂,由桂而黔,一鼓作氣的打法,他真可以一路殺向昆明,去截擊滇緬路的後方,並佔領昆明基地,去打擊美國的空中優勢。一路則北指重慶,這一路,除了不多幾處險隘,像華秋坪,像吊死崖外,不用新式兵力,是沒法阻止他機械化部隊的。假使陪都被威脅動搖了,且不忙說被其佔領,你想想看,這局面將是怎樣的?形勢如此,人心怎麼不恐慌?市場怎麼不混亂?我說過的,大家都要收集幾個錢,逃呀!柳州、桂林逃難來的就是榜樣,哪個還不急急的把囤積在手上的貨物拋出來?”

  參議員旁若無人的談着,調子又高又快,好像習慣了五分鐘的高臺講演。白知時是被抓去過的,卻又不便阻攔他,幸而目前正是一般人吃午飯,打麻將,看電影的時間,茶客並不多;而且好像都說着同樣的話,還有比參議員說得更誇大的,活像他是親自由獨山才跑回來,已親眼看見日本人駕駛着六十噸的重坦克,轟轟隆隆開進獨山街市一樣。

  利害已經切身了,“諸君品茶莫談國事”的警告,已沒有人瞅睬。新聞統制得越是一絲不漏,宣傳機關越是天天宣傳:“我軍節節勝利,日寇攻勢已挫,前方大軍雲集,即將發動反攻,撤守若干據點,原是既定政策,西南山嶺地帶,恰是寇軍墳墓。”然而一小半事實,一大半渲染的謠言,卻越發得勢,人心也就越發不安。

  倒是那般手上拿着各式各樣東西,專在公園各茶鋪間穿來穿去,賺一頓吃一頓的小販們,還是那樣無所用心的一面小聲招呼着顧客,一面尖起耳朵在採納各種輿論。確是比知識分子,比盱衡盱衡,觀察分析時局。——原編者注時局的人們,鎮定得多。

  “照你說來,日本人是長驅而入了,我們前方就沒有一個兵嗎?”

  “兵是有的。我已說過,沒有新武器的兵,連團防都不如。但是我們有兩大支使用新武器的部隊,卻都作了別用,恐怕一時抽調不及,比如滇緬路上那一支,正打得過經過脈之際,就不能抽調。因此,南川、綦江、江津的參議員們,才大聲疾呼,要辦團練,打算用地方武力來預防一下。但我敢擔保是不會成功的。”

  “我剛纔看見報上有一條消息,說大批國軍又續到渝。或者是使用新武器的隊伍,抽調出來的。”

  “昨前天就知道了。說是一師人,由美國運輸機從西安運去的。我卻不敢相信果真就是一師精兵。”

  “爲什麼呢?”

  “我們已得了重慶電話,說有人去慰勞時,並沒看見有新式的重武器。並且說有一部分是用來填防重慶近郊的。重慶近郊!你想,那是多麼空虛呀!要不然,有錢有勢的人也不必打算朝蘭州跑啦!”

  “真悲觀!”白知時頗覺喪氣地說:“不聽見你的話,心頭還覺得好些!”

  他忙問那藥材商:“我們的生意不是不做了嗎?”

  “爲啥不做?”照樣眉頭還是打了結。

  參議員又一口接了過去:“他也有他的看法。你們夥傢伙計,談你們的生意罷。我要失陪了。嚇,嚇!前方吃緊,後方盡吃;我今天就有兩處應酬。光看這一點,似乎又像要打勝仗的樣子。好,要是捨得新太太,不願冷落朋友的話,明天再吹!”

  白知時把他夥計看了一眼道:“一個人說話,也不要太把自己表現得過分了,一開口,就沒有別人說話的時候,真討厭!”

  那商人笑了笑,喝了口茶,正待開口,一個胸前掛有“麻衣相法”的斯文人,又像覓食的老鷹樣盤旋過來,定睛把白知時看着道:“看相不?要知妻財子祿的,負責說準,不準不要錢。”

  白知時頭也不擡,仍然追問着他夥計,急於要知道他這內行人的看法。

  “你還記得民國二十四年春天,紅軍從陝甘邊境打到我們那裏時的光景不?”

  “唔!我那時在成都,我們縣中的事,我不知道。”

  “我就說的成都。我那時也在成都號上哩。”

  “唔!我想想,那時的成都麼?不錯,人心也是很慌張的,有錢的人都跑了。本來紅軍的聲勢浩大,那時正是鄧軍長一軍人在北路抵擋,人又少,槍也壞,又沒有重武器,連飛機都請不到。不錯,人心很慌張,說不定鄧軍再打一個敗仗,就要退守郫河這岸了。”

  “市場也很亂呀!”那商人的眉頭又打上了結。九年前的景象,似已活生生的在他的腦裏重現起來。

  “唔!市場也很亂。一老斗米,賣到七八角錢,一百斤老稱的菜油,也才賣七八塊錢,市上只有賣東西的人,沒有買主。”

  “聽說這次桂林、柳州撤退時也一樣。”

  “那自然囉,大家都只顧得逃命,囤積的東西,哪個不想傾銷了,尋幾個現錢?”

  “我看,四川總不會像廣西罷?”他眉頭雖仍打了結,卻看得出他神態是安定而堅決有信心的。

  白知時定睛看着他,也一面回想到二十四年的情形。那時,半個大川北又已重落在紅軍手上,而西邊南邊,又有二萬五千里長徵的隊伍經過,活像到處都埋得有火藥,只要江油那面的火星一濺,立刻又可演成燎原之勢的。許多有錢人已經收拾細軟,順流而東,都跑到上海作標金、作公債生意去了。中等人家也都安排了,只等紅軍一來就跑。只有極少數有見解,有眼光,又有政治常識的人,才毫未失措的安居着。而手頭寬裕的少數富商大賈,還趁勢作了筆賺錢生意。他那時也曾勸過朋友買東西,而後來眼睜睜看着聽勸的朋友們都發了小財,自己因爲手頭現金有限,反而一無所得。說不定,這回又是機會來了?

  “那嗎,你一定相信目前的成都,也和二十四年春天的成都一樣啦!”

  “我看是一樣的,絲毫不差。”

  白知時又凝神把楠木林望着,一邊不住用指頭去挖鼻孔。揹着小木箱一路敲打着招呼人擦皮鞋的小孩,和穿得襤褸而確已衰老,真需社會救濟的乞丐們,只管在他身邊穿梭似的來去,他也不聞不問,這是他用思維時的態度。

  “但是日本鬼子卻不比共產軍呀!”好像在向他夥計作商量,又像是自言自語。

  堂倌來沖茶,他方警覺了似的,再定睛問他夥計:“你現在的辦法呢?”

  “有錢就進貨,趁着行市疲。”

  “錢呢,哪來的?”

  “借嘛!”

  “有人肯借出嗎?”

  “有的,只是利子大一點。”

  “那你看準了日本鬼子不會殺到四川來的了?”

  “他們就殺來了,還不是要做生意的!”

  “倒不錯,中國藥材又不是啥子有嫌疑的東西,害了病,總歸要吃的。”

  “就是囉!”

  討論至此,兩個人的心情都舒展了好些。此時下午茶客漸漸的來多了,各間茶鋪又熱鬧起來。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