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舞第十七章 回憶(二)

  接連兩支紙菸過後,口有點渴了。提起耳朵一聽,全個房子仍然寂若無人。把手錶一看,原來才過了半點多鐘。照例,陳莉華一封回信總要寫上點把鐘的,照例,寫祕密和機要信是不下樓的,並且一定有王嫂參與。在一刻鐘前,王嫂業已被喚上樓了。

  “唉!講啥子愛情,媽的!連一個女用人都不如!像這樣,不如簡直鬧破裂的好!”

  於是他設想到真個鬧破裂以後的情景:女的一定會使出各種手段,撒嬌撒癡的鬧得天翻地覆,但是他不睬,他的心一定死硬了。任憑她鬧,她懺悔,她哭,任憑小馬等人來勸,來拉和,甚至任憑二哥加以指教,或是說出什麼恐嚇話,總之,他不睬,他的心一定死硬了。

  他並且要報復她。卻不是將她置於死地,而是要結結實實的氣她個倒死不活。他一定等不到她走,他立刻就同另外一個比她長得更好,生得更聰明的年輕女人結婚,還要請她參加,一直等到她昏倒後,才把她趕回到龐興國身邊,交她丈夫嚴加管束,一直不准她再有男朋友,並虐待她,磋磨她。

  “怎嗎虐待呢?龐興國做得到嗎?”

  於是他又回想到從前的情景,一面抽着第三支“三五”。

  那時老金、小馬已經從重慶來省,正着手調查川西、川南、川北和西康方面一切產銷情形。他們規模一來就大,使錢也闊綽,交往方面從政界到某一縣、某一鄉的舵把子,幾乎組成了一張網。陳登雲因了他二哥的老關係,已被收羅進去,成了一員,不過因他的性情和習慣,只做了一名跑外圍的遊擊員,接近核心,卻不是負責的核心分子。因他的關係,龐興國也和這般新興階級的人認識,不過好像氣味不投合罷,老金在背地議論老龐昏庸老朽,只是一個做小官的材料,沒現代知識,夠不上新人物。甚至說他連那般頂守舊、頂頑固的老西四川人稱山西人爲老西兒。此處指抗戰時期到四川的山西官僚資本的山西代理人。

  ——原編者注們都不如。而龐興國雖未曾有過閒言,依然和見頭一面似的那樣和藹可親,那樣恭維逢迎,可是神態之間,似乎倒保有一點距離,使人無法與之拉攏。

  起初他僅只懷疑而已,並且頗以老金的議論爲非,雖沒有正式爲之辯護,但閒談中卻幾次引自己爲例道:“各人有各人性情,性情不合適,便難於強勉。龐興翁習慣了辦公事,除公事外,好像別的都不起勁。但是人卻是很好的,世故深一點,卻還熱心,肯幫忙。”

  老金仍然帶着不相信的神態說:“好囉,我們往後看罷!”

  跟着,他二哥陳起雲也回來了。他本不是大老闆的核心,但自抗戰第二年大老闆回到重慶,執掌了國與家的大權後,推廣了用人範圍,而且牛溲馬勃,兼收幷蓄,只要能夠聽驅使,有本事能爲他和人增加財富的,倒不再分什麼區域和派系。以陳起雲見縫插針的本事,自然在跨進那個機關之前,他已經算是大老闆的人。就是老金,就是小馬諸人,原本是別個團體中的幹部,也是由他拉去,不久遂被大老闆賞識了,認爲可以單獨主持一個單位,先放在宜昌、長沙等處試用了兩三年,頗爲合意,然後才逐漸升遷,一直升到專管川西區域八達號的一位經理,一位副經理,而陳起雲則以專員身份,特被調回,以指導業務的名義來協助老金二人開業的。

  八達號在破落街開張之後,陳登雲本應該遷去同他二哥和老金合住的,他不肯;小馬在藩署街佃居的一箇中等門道,空出了一部分,他也可以遷去單住的,他還是不肯。他藉口說是龐興國不讓他遷走,又說他那裏比破落街、藩署街都接近新南門一些,有了警報,容易跑。這理由倒很堅強,甚至在秋末時兩次發了空襲警報後,他拖着他二哥跑出新南門,在新村荒地上呆了呆,即便溜到復興橋頭一家花園茶鋪裏坐下。那茶鋪,像趕青羊宮時臨時搭蓋的房子樣,頂上是一層單篾篷,四圍也是一層單篾篷,篷裏面安了很多張矮矮的白木方桌,矮矮的黃竹椅子,篷外空地上也像花市樣種了很多草花,尤其多的是鳳仙,是九月菊,是狀元紅,以及葉子綠得髮油而並無花的蘇瑞香,靠篷檐還有一排終年不凋的冬青樹,很簡陋的茶鋪,卻是很有野趣,尤爲城裏人高興的,便是那一條相當寬大的河流,雖然已在秋末了,那水猶然夾着泥沙尚未十分的清澈見底。

  陳起雲隨着兄弟坐下來,舉眼一看,很多的茶客。所不同於平日的,只是男女老少全都靜靜的品着茶,全都凝神聚氣,像在等候什麼似的。連堂倌來衝開水時,也輕輕的、悄悄的,並不像平日那麼吆喝。也有賣瓜子花生,賣糖果紙菸,賣麪包糕餅的小販,也有穿着長衫,在衣紐上掛一面小牌寫着“麻衣神相”的斯文人,可是也僅只在你跟前搖來擺去,默默的光用眼睛來兜覽你。陳起雲先把熱熱的茶喝了兩口,又接過他兄弟遞來的紙菸,把相當壯大的身體在矮竹椅上擺好後,搜出手巾將額腦上沁出的微汗才一抹,忽然一張滾熱的、帶有濃重肥皂氣息的洗臉帕,直向臉上撲來。他連忙抓住,便向臉上頸上手臂上揩抹着,一面低低向他兄弟說道:“揩一把滾熱的臉帕,到底舒服得多。你爲啥不揩?”

  “我害怕傳染病。”

  “你信那些打胡亂說!開水裏頭絞出的帕子,又用了肥皂,還有啥傳染病?外國人的行爲都科學,都好,就只不洗熱水臉,出了汗只用幹手巾撲一撲,卻不對。我在美國頂搞不來的就只這樁事。”

  “砂眼確乎是從臉帕上傳染的。”

  “誰叫你揩眼睛呢?你就是這樣執一而不通!”陳起雲向他兄弟說話,歷來就是像致訓詞樣,陳登雲心裏只管不以爲然,卻也從不敢分辯,而且表面上還要做得頗以爲是的。今天看見他哥感到適然的樣子,心裏更覺高了興,仍低低問道:“這樣的跑警報,該比重慶躲防空洞有趣味些罷?”

  “唔!要是放了緊急警報,日機當真來投彈時,”

  “好在成都這裏,就只警報多,日機當真來投彈的時候就少。”

  陳起雲於是揮着扇子,又四面一看道:“的確還好,雖沒有前線平靜,卻也沒有那種亂糟糟的樣子。我想,敵機縱然來投彈,也不會朝這些毫無價值的地方亂投的。”

  “那又不然啦!我聽見此地人說過,民國二十八年,就在華西大學靠近河邊那裏,便中過一顆炸彈,還炸死一個女學生,那面江村茶鋪裏也炸傷過幾個躲警報的人哩。”

  “那嗎,這裏也不是好地方囉!”

  “可是,據說從那回以後,敵機投彈就有目標了,不是飛機場,就是城裏繁盛的街道。這裏差不多都是荒地,僅只一些篾篷,沒有值得轟炸的,他們的間諜工作多細啊,哪些地方有什麼,該不該轟炸,大概比我們住在此地的還清楚些。”

  “所以你就不打算搬走了。”

  “唔!”

  “你那地方還舒適嗎?”

  “強強勉勉的,頂舒適也說不上。不過,比號上清靜些,比小馬那裏方便些。”

  “大概女主人還好罷?”陳起雲突然來這麼一句,好像射箭的高手,並不怎麼目測,只是隨意一箭。

  陳登雲本沒有什麼,然而卻會紅了臉,連忙幾口紙菸噴得眼前一片白。

  “有好大的歲數,是哪裏人?”他哥依然在問,不看他一眼。

  “大概有四十多歲!”

  “那不是老太婆了?倒好,倒好,比我們媽少不了幾歲!”陳起雲說得那麼正經,你絕對猜不到他說的是反話。

  “不!女的也不過二十多歲。我以爲你問的是龐興國呢?”他不但臉紅,簡直有點不安起來。

  他想了一想,覺得這事不能含胡,須得切實表明一點心意,方不致引起旁人的誤會。

  “我倒沒有什麼!她還大我兩歲,是個正派的家主婆。”

  陳起雲不作一聲,只拿眼角掛了他一下。

  “她已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對她丈夫也很好。”

  他好像把心裏的積愫傾吐盡了似的,微微嘆了口氣,同時又像把他不能告訴外人的思想,也因那簡單的幾句話表白出來之後,足以顯示自己實在是一個純潔青年,並不是一見異性就忘乎其形,連什麼分際都不顧的。登時,他便鎮定了,神態也瀟灑起來,不再像剛纔那樣的忸怩。

  “好的,等會解除了,我同你一道去走走。一則回拜龐興國,啊!說起此人,我倒要問你,他果真沒有一點經濟頭腦嗎?”

  “這倒是真的。囤雞蛋的笑話,你曉得嗎?那就是他出馬第一功囉!”

  陳登雲到現在想到囤雞蛋的喜劇,猶免不了要大笑。

  那時,八達號正在籌備期間。成都市的物價已追隨着昆明、西安、洛陽、重慶,一天一個價的在漲。聽說千元一張的法幣又將繼四百元、五百元的法幣出世,重慶的大印鈔局已經在晝夜的趕工,什麼人都已感覺到法幣一天比一天的在貶值,生活的擔子一天比一天的越沉重,稍有打算,稍有能力的人,自然而然都走向做生意的一途,一有法幣到手,便搶購實物。除了生產的農工,除了掙一文吃一文的苦人,除了牢守成例,別無他法可想的良好國民,除了信賴政府必有好辦法的笨伯外,幾乎人人都改了行,都變成了計算利潤的商業家。大家對於國家大事,對於自己行爲,已沒有心思去過問,去檢點,而商量的,只是如何能夠活下去,如何能夠發一筆國難財,以待大禍的來臨。這是一股風,從大老闆和一般支撐國家大政的至親好友起,都這樣彰明較著的半官半商,亦官亦商,以官兼商,因商設官以來,這風更卷沒了國民黨統治的中國,連很多的帶兵大將都隨而變成了買辦。到老金、小馬挾着大老闆的雄厚資本,打起半明半暗的旗號,到成都來再一推波助瀾,於是連生平不把商人瞧在眼裏的龐興國,也因而動了念頭。

  那時,大家爭着囤積的,是政府管制得最嚴厲的布匹糧食。龐興國認爲不對。他在管制衙門當差事,也和檢查衙門有往來,只管看見同事們不免有勾結商人、順便做點違法生意,可也看見一些沒有背景,而又做得太光明的小職員們之做替罪羔羊,被無情法律認真處治的戲劇。

  那時,美國空軍已陸續來到,據聞要來的還多。管制機關奉到了密令,叫大量的準備糧食、水果、白糖等。算一算,足夠十多萬人的消耗。

  於是有人說,與其做犯法的囤積生意,不如去供應盟軍,既可賺錢,而又可得美名,如其做得好,還可受政府的嘉獎哩。

  但是這也得眼明手快,比較內行的人,才行啊!凡可以做的生意,早已被人預約了,甚至連修飛機場的鐵鍬、竹筐、嘰咕車等,已有大公司出來包攬,餘下來的,不零星,便是無錢可賺的。

  不知觸了什麼機,龐興國忽然想到外國人是離不了雞蛋的。戰前,他曾經到過漢口,參觀過外國人的打蛋公司,知道外國的雞蛋不夠吃?“那嗎,來到我們中國,豈有不大量吃的?算一算看,每個人每天作興吃五個雞蛋,一千人便需要五千,一萬人便需要五萬,十萬人呢?光是供應雞蛋一項,恐怕川西壩的出產便不會夠,這生意倒做得。如其先下一筆資本,把雞蛋大量囤起來。到供應時候,恐不隨我漲價,賺他一個飽?”不過,這些話都是他事後告訴陳登雲的。在他着手做這項生意時,就連他的太太,他也沒有商量過。做得很爲機密,只有他一兩個好友參加,各人都想方設計的湊集了頗可觀的一筆錢。

  結果,盟軍並沒有大批的來。來的,還只是少數的飛虎隊員。大量的雞蛋未曾冷藏,一個月後全壞了,不但本錢蝕光,還須再湊一筆錢來銷除它。

  這事,不僅變成了笑話,而且把龐興國也害夠了。若干年來宦囊所積,本可過活得較好的,經這一來,便感到了拮据。龐太太先就冷言冷語的激刺他,說他非分妄求,“偷雞不着反蝕一把米!現在的生活已經困難了,幾個錢的死薪水,夠養活幾人?自己不懂做生意,就守着老本不動,到底可以貼補一些,不然,就交給懂生意的人去做,自己少賺幾文,也好。如今,把老本都弄光了,我看以後咋個過活?”龐興國自己之喪氣灰心,那更顯而易見。從此也愈堅固了他的信念:只有做官,纔是正當途徑。

  陳起雲對於這出喜劇,並不像別的人那樣訕笑龐興國,只是對他兄弟說:“可見發國難財還是不容易的,起碼就得有超人的眼光,不然,大家都改了行,豈不全國皆商?那財又怎麼發呢?天不生空子四川袍哥語言。原話是“天生空子以養豪傑”,空子,指未參加哥老會的,一般平庸而又容易上當受騙的人。後來,此話在社會上通用。——原編者注,不足以養豪傑,豪傑豈是空子們學得到的?所以我們對於空子,應該廣勸他們安分守己的好!”

  那天下午,他哥到了龐家,果然看見了陳莉華,印象很好,曉得她喜歡應酬,過不幾天,便在八達號請了一桌客。龐興國、陳莉華夫婦是主要客人,爲的是他兄弟打攪了他們,特爲略表謝意。

  陳登雲在龐家作了八個多月常客,對於龐家全家人的情形都很熟悉。大和尚得了他的主張,已進了一箇中心小學,除星期天外,家裏總有半天的清靜。但感到清靜的,也只有王嫂和奶媽。陳登雲每天都要到八達號的,有時還要到附省幾縣去實地調查,或買進拋出,一部分爲的八達號,一部分則爲了他自己和小馬的小組織。龐興國自然難得在家,而陳莉華也好像成了習性,即使不去辦公,也不容易在家裏呆上半天。龐興國的衙門和他的朋友,和他經常往來的地方,以及他生活方式,甚至連他的思想,陳登雲都相當明白;他不必問,龐興國在見面時,總要儘量的表白。唯有陳莉華最神祕了,她天天都要出去,據說她最喜歡應酬,然而卻很少看見有人到她家來找她,更沒有看見她請過客。有時過節過年,或是什麼可資紀念的日子,例如龐興國和她自己的生日囉,貞姑兒滿二週歲囉,也有幾個男女親戚上門,可是在神態和言動間,彼此全都有禮貌的保持着相當距離,並不像非每天必碰一次頭的光景。而她只管很爽快的見啥說啥,看來活像胸無城府樣,然而一觸及她的私生活,和在外面的行動,她卻立刻沉默了。

  陳登雲自從見她頭一面起,心裏已經感到很愛好了,及至成了她家庭的一員,和她相處的時候越久,越發覺得她可愛的地方太多。身體雖然豐腴一點,因爲肢幹相當高,看起來仍然窈窕多姿,尤其穿上高跟鞋時,走着碎步的直線,從後面看去,真有說不出的美。他平日聽說女人們生育了,會使身材變壞,在中學校一位教英文的先生這樣說過,並引出例證說,法國人口之減少,出生率總不比死亡率大,好多的原因就由於法國女人太愛自己的身材,不願生產孩子所致。他在重慶和那三個女同事鬼混時,也曾從她們口裏聽見過生孩子是女人甘願送葬她青春和美好的苦事。再一看親戚朋友和社會上許多上了三十歲的媽媽們,確乎有此種現象,不是害了貧血病,使面容枯槁,就是胸部乾癟,腹部像酒罈樣凸了出來。然而陳莉華尚大他兩歲,已是三個孩子的媽媽了,何以簡直不呢?身體一點不變壞,胸部依然是鼓蓬蓬的,他看過她洗了澡後,只穿一件大領襯衫,躺在藤睡椅上納涼的姿態,半部胸背都沒有遮掩,那不會是假的呀!而且從臉上起,通身的肌膚是那麼充盈榮華,簡直是一朵有光彩的盛開的牡丹。說是牡丹,也只爲辭藻的比擬罷了,其實像馬羣芳花圃裏的牡丹,那就不見怎麼好啊!

  最使陳登雲戀戀不能一時捨去的,倒不止此,還有那落落大方的態度。這就迥與他以前所認識所迷愛過的若干女人不同了。在當時,尚不甚覺得出,只微微感到活潑,活潑得有時過了分。比如一說一聲笑,一笑就往往到彎腰頓腳,在說話時不但兩隻手要舞,還會從你嘴上把紙菸搶去,甚至你拍我一下,我攘你一下,至於一下就倒在懷裏摸摸臉,拍拍屁股,那更尋常之至。味道確乎有味道,只是今日想來,未免太釅了點,換言之,則是太隨便了點,太下流了點,而陳莉華沒有這些。但一樣有說有笑,又不像十九世紀所重的閨範:莊重、羞澀,和木頭樣,表面冰冷,而一接近了,又像一塊熾紅的炭。不!她之舉動,是自然的,有節制的,不太激刺,卻又有回味。

  然而令陳登雲幾個月來不勝煩惱的,也是她這態度:不冷淡,不親熱,好像神祕,又好像什麼都是公開的,連同她那捉摸不住的,像秋天潭水般的眼睛,你本來無邪的,但它會激刺你、勾引你,只要有意無意的一盪漾,你就想跳下去;但是臨到你要跳了,它卻變得洶涌起來,再不然,就乾涸了,現出它磷磷的石齒,使你自然而然的望而卻步。

  像這樣的神態,這樣的眼睛,絕不是他,陳登雲,在幾年當中,同女人們打交道時,所曾經見過,即那三個女同事,已是非凡了,也還嫌其平板單調,沒有這樣的複雜,沒有這樣的有波瀾。一言蔽之,這絕不是無經驗的,專講摩登的少女所能有的神態和眼睛,卻也不是尋常的,放蕩的中年婦人所能有的神態和眼睛,這與她的光豔的容色、充盈的肌膚、窈窕的身材,之非尋常女人所具有的一樣。陳登雲找不出她何以有此,何以會不同尋常的原故,何以在她臉上甚至連一張略大的口,略高的顴骨,略暴的門齒,而臉上鼻樑上還有許多雀斑,全都不覺得不好看的理由,他只好嘆息:“大概是天生的尤物!”

  因爲他對於女人已略有經驗,又看過一些描寫女人心理的小說,他心裏早已肯定陳莉華準定是社交中羣花之一,斷不會爲一個只曉得做官的龐興國先生獨自佔有得了。不過,她是那樣的機警聰明,要想從她口裏知道她的行爲和心意,是多麼不容易!豈但她,就是王嫂也守口如瓶!有時,偶爾問問王嫂:“你們太太老在外面跑,她到底肯在哪些地方耍?”

  “我咋曉得!”

  “她肯跑親戚處,朋友處嗎?”

  “我咋曉得!”

  “她的朋友,女的多嗎,男的多?”

  “我咋曉得!”

  “她喜歡的是打牌嗎,是看戲?或是”

  “你莫討探我主人家的事!我們當幫工的,哪裏管得着!你向我們老爺去討探好了!”

  向老爺討探?豈不近乎得罪人?退一萬步說,也近乎挑撥人家夫婦的感情!他雖明白這道理,但他卻忍不住,在適可的場合中,譬如說,只他們兩個人很悠閒的在新南門外河邊江村茶鋪消遣半個黃昏時,彼此天南地北,無所不說之際,他曾偶然這樣加上一句:“三姐的交際倒很廣呀!”

  “不是嗎?她認識的人比我還多!”當丈夫的並不爲奇的說。

  他不便再引伸下去。倒是龐興國自己接着說道:“就只不大照管家務,在改進所當一名祕書,收入還不夠買香水,但是成天的爲朋友,講應酬,這筆費用倒真可觀!”

  他只好默然了。但那不滿意的話,仍然接了下去:“勸也不能勸,脾氣是那樣大法!”

  其後,又自己轉彎道:“有本事的人,脾氣總是大的!我前頭那房,脾氣倒好,可是除了料理一點家務外,啥都不行!不忙說應酬,就是兩夫婦間,也像鋸了嘴的葫蘆樣,設若是我前頭那個在時,我敢說,老弟,你絕不會在我家裏住上一天的!”

  他於是知道龐興國對於他太太是如何的滿意,而他太太的自由,也是通了天的。

  如其他不爲了發現自己已經在愛陳莉華,那他將仍像從前一樣,絕不會想着要知道她在外面的行動。女居停居停指寄居的地方,也稱呼其主人叫居停。據《宋史?丁謂傳》:寇準常住王曾家。寇被貶,獨王質問。丁說:“居停主人勿復言!”——原編者注的自由行動,與他作客的青年,有什麼關係喲?但是,他總覺心頭有某種要事似的,不弄明白總不了然。他似乎比那當丈夫的還更爲認真的在懷疑。是什麼道理呢?他一直說不出來。

  那時節,他恰又在忙上。他哥對於他別的什麼都不說話,甚至還讚許。唯有領導他做生意,論行情一層,卻不放鬆,除了害病,每天上午,八達號的會聚,是絕不許缺席的。他哥的理由是:辦自家的事,尚不認真,則這一個人便毀了!何況是爲了找錢!人一生,活的就是錢!有了錢,一切解決,然後無論幹什麼事,也纔可以把全部精神擺在事上。至低限度,也纔不會貪污。他還很偶然的引了一句古語說:儒家之道,先於謀生。所以他的論據很堅實。而又因了在社會上滾過十幾年,得過極多經驗,加以跑過美國,能拿外國的學理來印證,才慨然活了三十六年,方摸着了人生途徑。他是喜歡他這個老五的,因纔不要他再去摸黑路,而親自領導他同走這條坦道。陳登雲的性情倒也很合式,剛一上路,就公然可以開步走了。

  以此,他才抽不出時候去偵查陳莉華的行蹤,而只是悶在心裏。

  然而有一天,他記不清楚到底在他住去的第十個月上的哪一天?大概在陰曆孟夏月的中旬,已經可以穿單衫時候。也記不清楚爲了什麼,他那天會提早了一點多鐘,剛在號上吃完午飯,就回到龐家。第一個感覺是很清靜的一個院落,聽不見孩子們一點吵鬧聲音。他懷疑大和尚還沒有放學,二和尚和貞姑兒一定被人帶領上街去了。但並不然,兩個男孩子全癡呆呆的坐在堂屋門外一張大竹椅上,在翻看一冊早已不要看的連環圖。而且看見他進來,也只擡起頭看了他一眼,不像平日那樣跳躍歡迎,他很是驚奇的站住了。

  “今天你兩個忽然規矩起來啦!捱了打嗎?是不是?”

  大和尚翻着眼睛道:“媽媽不好,醫生剛纔走!”

  二和尚接着說:“祝奶子帶起貞姑兒撿藥去了!”

  陳登雲像着了焦雷一般,不及取帽子,便朝上房走去道:“媽媽在房裏嗎?三姐!三姐!”

  陳莉華睡在她的那間單人牀上,——她同丈夫不但分牀,而且是分了房的。大和尚二和尚是與父親同一房間。只貞姑兒和祝奶媽睡在她臥室的後間,有一道小隔門相通。——一幅圓頂蚊帳深深的將牀罩着,隔紗帳只看得見一點隱隱約約的人影。人是臉朝裏面側臥着,一牀甘蔗色繡花棉被齊頭蓋着,沒一點聲息,像是睡熟了。牀跟前一雙尖頭拖鞋,像打卦似的亂擺着,一件出街的夾旗袍,是隨便的搭在一張立背洋式椅上,高跟鞋也隨便的擺在當地,從沒有離過手的紋皮手提包,則拋在一張小方桌上,一望而知是忽然染了急病,匆匆跑回來,來不及照平日那樣收拾,便倒上牀去了。

  陳登雲不敢去驚動她。放輕腳步,剛要退出去時,突然聽見一聲嘆息,好像病人又沒有睡熟。

  他停了差不多一分鐘,又待走時,那人影居然蠕動着,翻了一個身,又是一聲嘆息。

  “三姐!”他喊得那麼輕微,像呼吸樣。可是從那不甚堅定的聲音中,誰都聽得出他心房一定在打戰。

  “唔!是你嗎?”

  “三姐!你怎麼啦!我剛剛回來。”

  “把帳子給我掀開,我閉氣!”

  及至帳子掀開,方看清了她臉色雪白,兩隻美麗的眼皮微有點紅,並有點浮腫,像是哭過。一定哭過,因爲塗過口紅的嘴脣也淡了許多;左臂伸在被外,手中恰好團着一張花洋紗小手巾。

  他很擔心的站在牀前問道:“哪裏不好?”

  並不回答,好一會,才把頭髮滾得極其蓬亂的一顆絕好看的頭向後一昂,那兩道像起着漣漪的眼波,便一直射在陳登雲的瞳仁裏。那不是森冷的秋水,而是含着暖意的,融融春水,爲陳登雲十個月來從未接觸過的;而且那波光中還蘊藏着一種力,是什麼力?自然譬喻不出。陳登雲的心已經在打戰,這一來,心房簡直縮緊了。全部的血液似乎盡向頭腦上在潮涌,登時,就感到臉燒了,頭暈了,眼睛也朦朧了,手足也失措了。如其他沒有同女人們混過的幾年經驗,如其他沒有在戀愛中栽過筋斗,如其他沒有三個女同事加過切實訓練的話,那他一定會怯懦的奪門而逃,逃出去再打失悔,再痛責自己之無膽。但是現在不同啦,他已直覺的感到這是她在給他的機會。說不定也在試他到底知不知道愛,有沒有勇氣愛?他於是不再思索,便急速的俯下去,一言不發,直把正在抖顫的滾燙的嘴脣,兇猛的蓋在她那淡胭脂似的,好像也在抖顫的嘴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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